大黑躲在树荫里,紧绷弓步,耳朵笔直,尾巴遥遥地摆向我,示意我别过去。树上,几只鸟跳来跳去,叫得正欢,大黑准备伏击。
有只鸟发现了大黑,惊叫一声,旋即疾风般地群飞而去。大黑懈气地抖抖爪子,临走前,丢了我一眼,那眼神,清高冷傲,还有那么一丝,厌弃。
我朝它唤了两声,它再回头瞟我一眼,然后,纵身上树,猫爪嗤嗤地刨着树皮,以泄刚才胸中怒气。它在树上转悠了几下,叫两声,坐下来,披着一身明媚的忧伤,紧盯面前的树叶,然后把自己长久地浸在一片绿影里,猫眼半凝,心思浩渺。现在,它已经调整好它的沮丧,不卑不亢了。
我确定,这是一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猫,它的喜怒哀愁,洞悉世事,只要一丢眼神就足够。
我不知道,它关不关心云来云往,花开花落。但我知道,它肯定关心天气、植物和庄稼,甚至还要去关心柴米油盐。更为确切地说,它很关心它的生活,但也绝不狼吞虎咽,是关心里透着讲究的那种。村上的猫,你不能要求它与你吃菜咽糠,同进共退;它也做不到“狗不嫌家穷”,对主人忠心耿耿,它要的,是你能保证它的衣食无忧。
都说猫喜荦腥,大黑却犹喜菜,白菜青菜啥的,无菜不饭,猫碗必须随时有绿菜,每餐做饭,在吃菜这一点上,它倒是难得做到了。它缠在我的脚边,喵喵喵,情切切地提示着它想用餐,说来惭愧,我也弄不清猫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反正只要它叫唤,随手往猫碗里丢一块肉或菜。大黑闻一下,高兴了,或符合它的口味,以猫特有的吃法,将食物拖到一边,嚓嚓嚓,大快朵颐。若不感兴趣,或是在意我的态度不对,甩甩猫爪,一拧一拧地走开,再不吭声,留给我一个让人深思的背影。
大黑让人深思的不止这些。看吧,此时它正在一株青草旁边蹲着。思量半天后,大黑啃起了这棵草,一口一口,慢慢嚼着,若有所思,似在品味。我猜不出它的用意,母亲说,它那是吃肉被伤着了。啃点草,就像人吃菜一样,调剂一下口味。可是没多久,大黑就哇呜哇呜地吐了。大黑总是这样,似乎是特意要为自己找虐,隔一段时间后,它就会吃一截草,然后又让自己肠肝肚肺都恨不得吐出来。我想,这或许就是它的怒与哀愁罢,它需要这口草,来清洗身上所有的不痛快。
它也对地里的果实感兴趣。比如那刚结的嫩油油的南瓜,它会咬一口,堆在屋旮旯的洋芋,它也时不时地啃一下。它是要感受一下泥土的味道,还是真的想品尝一下那些瓜果,我也不知道。
它是天生的高冷,贵族的心性,所以,村上人家的猫,一般养着养着就没了踪迹,如果物质上得不到安慰,那么它的精神也绝不甘困囿于此,它情愿去做一只流浪的猫,放逐心性,尽最大的努力,来对生活的困顿发出挣扎。跑出门的猫,自此成了野猫,东游西荡,无所牵绊,无所依傍,凭着一腔孤勇,闯荡于乡村的江湖。
而那些游荡的野猫,绝不会像城市流浪的猫一样脆弱,需要人们的救助和施舍。它们不需要怜悯和同情。乡村离家的野猫是它自主选择的自由,一旦选择,就义无反顾,决然而去,舍了平日家养的一身娇气。即便有一天路遇旧主,虽然情份还在,但依然能绝决离开,毫无半分留恋。它们有锋利的爪子,有锐利的眼神,有一击必杀的捕猎手段,飞鸟、蛇、蚂蚱、老鼠,甚至野兔,都能成为它们的腹中餐,这也是它们敢于选择离开的胆魄和底气。
不过,村上的猫也通人性,三奶奶养了一只花猫,每天跟着三奶奶身后不离半步。三奶奶无儿女,花猫相当于她的半个儿,是她的心肝宝贝,三奶奶去世时,无人知晓,那只老花猫为她暖了三天三夜的脚,后来才被人发现,三奶奶下葬后,老花猫就一直睡在她的坟头,直到自己老去。这只忠勇的猫,被村人刻在记忆里,惦念了很久。
村上人都说,猫是有灵性的,所以,它们在乡村畅通无阻,对于它们的离家出走,都有着几分的理解。其实,那些离家的猫,大都是被主人遗弃的,除开一小部分是自主选择流浪,更多的是主人举家外迁,而被主人遗弃的猫。是以,它们如果进了村上哪家的门,都能得到一碗半碗的吃食,反正是不会饿着。
大黑被一只野猫咬伤了,为了保护它的猫粮,被那只半匪半盗的猫咬得遍体鳞伤,混乱之中,我只看到是一只黄猫,尔后同邻居讲起,才知道这是只臭名昭著的野猫,它将村上的家猫一一咬了过个,使得村上的家猫对它闻风丧胆。只要它一出现,那些家猫都退避三舍,主动让出自己的吃食。
或许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它的狼狈,和它骨子里的自尊,受伤后的大黑也离家出走半月有余,受伤了,找一方清静之地,自我疗养,自我调剂,大黑比我们更聪慧。我们都担心它已曝尸荒野,然而有一天,它又回来了。跛着腿,皮毛杂乱,经历了这一场生死之劫,疲惫不堪。它看着我,眸光复杂,轻轻喵了一声,然后跳到椅子上,依然是一套流利的梳洗程序,洗脸、舔毛,一丝不苟,向我们表示着它的归来。看着它半偻的身子,我感觉它像极了那些在尘世被生活折磨得体无完肤、却仍旧保持着从容优雅的女子。稍作休息后,大黑来到它的饭碗边,看见它的饭碗依然是饭菜满满,它又看了我一眼, 这眼神我知道,我们没忘记它,正如它也没忘记我们一样。
而它的志向,远高于乡村,它不甘把自己束缚于和同伴,或是一只狗的嬉戏、观赏一头牛或一株花上。它绝不甘心当一只普通的猫,让自己埋没于俗世。它在狗面前永远端着身子,实在百无聊赖就去和它闹腾几回,让狗受宠若惊,跟在它后头点头哈腰,对它亲热得不行,两个你来我往几回后,猫小姐心性上头,一个箭步蹭上房顶,潇洒转身,扔下狗傻傻地呆在原地,半响才反应过来,然后很没出息地对着空气吠几声,才怏怏离去。
所以,大黑陶冶自己心情的手段,便是出门溜逛,几天不回家,到饭点了也不进食,任我们怎么呼唤都不答不应,在外风餐露宿,赏风月泉露,心性怡然,超凡出尘。偶尔能听见它远远的喵声,也不知是在哪个山头看到了什么,或是有什么感想,在向我们传达着它的发现与惊喜。也许它在思考着它的来处与去处,也许是在讲述着它曾经有过的故事,对着深远的大地,聊着它的梦想。
澄蓝的天空给了大黑梦想的翅膀,它常常望着天上飞过的物体发呆,也带着羡慕嫉妒恨地向低飞的鸟儿发起攻击,它炫耀地让受伤的鸟儿垂着翅子,在它嘴里挣扎,这种攻击和饱餐过后,它会出奇地安静一阵,目光交集在天空,意味深长。大黑也常常卧在树下,沉默不语,盯着地里的庄稼,或是地上匆忙的蚂蚁,一任周身细软的猫毛被风温柔地梳扯。更多的时候,是飞檐走壁,在屋脊上踱步,用一身仙风道骨俯看人间凡世。
当然,捉老鼠才是它的看家本领。母亲说,大黑煞气重,走到哪里老鼠影都看不到。所以我们家方圆几里,确实不容易看见老鼠。也不知哪一次,一只田鼠跑进家来,老得皮毛发黄,个头比大黑差不了多少,按母亲说的,这鼠老成了精。大黑初见时吓了一跳,那只老鼠也眦牙裂嘴,根本不虚大黑。大黑踌躇了一下,围着老鼠转了几圈,突然低吼一声,埋头冲过去,抡起巴掌左一掌又一掌,口咬爪撕,一会儿就把那老黄鼠弄得晕头转向。这时的大黑,是一个侠气十足的剑客,足足整了一个多小时,大黑最后拖着奄奄一息的老鼠避开了我们。大黑在准备享用那些美味时,从不当着我们的面。它的矜持与琴心剑胆,不可让人全知。
这是一只猫散漫无章而又精致的生活,乔治•贝尔纳•肖尔说:“只有懂猫,一个人才算得上是文明人。”我琢磨不透,对于在我家生活了几年的大黑,我只觉得,它就是一个谜。于尘世,于生命,这个懂字,何其艰难。
或许,女儿是懂它的罢,不知为何,女儿偏爱叫它小黑猫,它却明明已经是一只大猫了,早已无一只小猫的萌态,大腹便便,每天在屋角巡视,猫眼如炬,猫耳倒竖,威风凛凛,可只要女儿喊一声“小黑猫”,它就浑身酥软,不管地下是水坑还是泥泽,立马倒下去,露出肚皮,翻来覆去打着滚,猫爪轻柔,半探半伸,竭力卖乖卖萌。然后就是一套完美的动作,洗脸舔毛、抱头挠耳,在女儿惊奇的叫嚷声里,流利地完成它的表演,然后猫腰舒展,踱着猫步,优雅而去。这时候,它是一只被宠溺,被娇纵的猫,带着浑身的满足。或许,它要的,也只是这一声稚嫩的“懂”字罢。
相比女儿的懂猫,我只是知道,猫是会读书的。小时候,母亲就给我们讲故事:猫的师傅让猫勤奋读书,教它读“人之初,性本善……”,并教它数数,并承诺,它能读到多少数,就给它多少条命。猫就读数:一、二、三……读到九,猫就睡着了,等醒过来,又不记得前面的了,然后又从一开始读,但读着读着又睡着了,猫的师傅就惩罚它,让它永远读不到九以后的数字,所以猫永远都只能读到九。
那个时候,我们家还是一只黄猫,老得须发苍苍,整天不动,就蜷在椅上打瞌睡,呼噜呼噜,我们要赶它走,母亲制止:这是猫在读书,我听着,在心里默默地给它断句,前面的:呜呜,人之初,还是很像,可是后面,呜呜呜,性本善,根本没在一个音上,这怎样行,我随口给它改了:呜呜呜,捉老鼠……,这才像嘛,我很得意地大声念着:呜呜,人之初,呜呜呜,捉老鼠;母亲在旁边又气又好笑:你乱改些么子,它有它读书的章法。老黄猫被我们吵醒了,抬头茫然地看我们一眼,又抱头睡下。
那只老黄猫在我们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它也会给我抱脚,让我在寒冷的冬夜,脚下暖和一片。生命的最后,它离家出走了。老人说,猫的寿命到头后,它不会死在自己家里,它会出去,为自己寻找一片安葬之地。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只老黄猫终老何处,它留给了自己最后的尊严和体面,也把最后的想念留给了我们。
大黑也在我们生活了有四五个年头了。它的秘密也越来越多,在一个月夜,我发现了我们家来了一只黄猫,在屋后竹林里,小心地呼几声,正吃饭的大黑,连忙跑出去,不一会儿,两只猫就到了我们家窗户上,并排站着,黄猫小心翼翼往屋里探了几下,看见有人,立马跳下窗来。
就是这只猫,咬伤的大黑,可我想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我猜测是不是大黑在受伤时,这只黄猫照顾过它,也对它咬伤大黑的事作过忏悔,所以两猫才化解恩怨。也许,这就是猫生的江湖,一笑泯恩仇,再逢是朋友,其时,人生何尝不是?
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再对它有成见。见我们并无敌意,再加上大黑的殷切邀请,大黄猫放松了警惕,也时常来家里转一圈。
两只猫挨挨擦擦地,一路喵呜喵呜,温柔至极,皓月漫漫,竹影婆娑,筛落一地的斑驳,清冷的月光溅出人间的烂漫,两只猫在竹林里,低声轻吟,它们是在吟歌诵诗,还是在赌书泼茶?不管怎样,今夜,在这人间好时节,我为它保存了一颗诗心情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