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故乡就如同我的手掌,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根指头,季节更替、草木枯荣、生老病死,这些自然的脉络,隐藏在时光的褶皱里,长长短短,相互平行,也偶有交错。
故乡很小,沿着山脊蜿蜒不过数公里。一条公路贯穿其中。灰白的公路又将故乡分成上下两片。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上边有哪几条路,哪条路上铺的石子,哪条路上是水泥,哪个弯道很急,哪里有几片树林,哪个悬崖长有刀口药,哪个陡崖上长八月瓜;下边有几亩田地,哪一片是谁家的菜园子,哪一片是那谁的水田,哪一片又是那谁的茶园。太阳会在哪个树叉里升起,又会落在哪个山包后头,这些,似乎是早就制定好的了,恒古不变。
那些天空是永远的锭蓝,风一吹,漾开细密的纹路,一圈一圈,荡得人头晕,生怕不小心一头就栽到里面去了。这种蓝,是持久的乡村蓝,翠绿也是乡村永恒的颜色,这两种颜色叠交铺开,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有时让人发生联想,有时让人什么都想不起。
一
山是村庄的中指,顶天立地。村庄坐落在山脊里,那些山我也不知道它真正属于哪派山脉。气势倒有几分,但也算不上是恢宏大气,立在村庄上,显得有些窄眉窄眼,但却盛气凌人。村上的房屋,大都倚在山脊里,仿佛这种盛气凌人的山脉,能给他们带来依偎的温暖,这也便是所谓的靠山。中国人讲究风水,山不仅可以藏风聚气,而且本身就是气的象征,山高则气厚长。朴实的村人也知道几分风水,毕竟,谁都会对自己有一份期待。在那种看不清摸不着的所谓的命运里,是人一生的期许。就算最后终归尘土,也要寻得那一方风水之地,以续自己的后世子孙繁衍生息。
山也略有名气——连峰山,异峰突起,以千古不变的姿态,挺立成一阙乡词,也许还流淌有诗经里的风骨。也被人叫父子石、夫妻峰,不管叫什么,左右不离对世间寄托的美好。而那些山峰,大多是村人给它们起名,有的是从传说中来,不过大部分都是象形的名字,状如一只猴子,那这山便叫猴家坡,山形如葫芦,便叫做葫芦包。时间一久,这些山也被村人喊成了自己的影子。比如冲天岭,肯定是一座拔地而起、剑指苍天的大山,在乡村,连一棵稗草都想要开花结籽,谁没有要让自己一飞冲天的梦想呢?板壁岩,那绝对是一面板壁样光滑的山石,上面寸草不生。人世繁复,曲多径幽,总想让人有一个明明白白、快意恩仇的江湖人生。三尖角,那是座左右横竖看都是有角度的山峰,尘世的生命,虽然平凡,却也坚韧,转挪腾移,要让自己有一方屹立不倒的角度。实在不知道名,就称“那座山”,“那座山”在村人口中虽无名份,但也绝不含糊。一个人上山砍柴或干别的事,碰上另一个人,问他,哪去,答:去那座山。问的人心下立马明白,那座山是指的哪座山,绝不会跑偏到另一座山。这些自己之语,成为山峦与村人之间的暗号,你若听不懂这些密语,那你肯定就是个外人。在这个外人面前,山是沉默的,即使是座没有名份的山,也不会跟你套近乎,因为,风为它们保存了骨气。木讷的村人也不会跟你扯白聊天,他们除开跟庄稼唠嗑,跟正在干活的牲畜唠嗑,其余的时间,比山更沉默。
二
石头是村庄的食指。村庄多石,石中有山,山中生石,是以,村庄的名字便叫做石板场。而村人都喜欢将场读作二声,为“长”,长长的山石,长长的石板路,望不出头,走不到头,漫长得比人的一生还长,已无法用纪年表述。
那时候,村上人盖房子,普遍用的石板,灰白色,长长的、薄薄的,村人叫它“层层石”、“片片石”。盖在房上,石石相连,石石相扣,层层叠叠,规则不一,却又相依成形,大石板顶小石板,小石板填塞着小石缝,石板和石板相互支撑、交叉,远远望去,似片片鳞甲,又似金盔银甲。清代杜受田的《石板屋》,写出了对石板屋的不盛赞美:鳞次任参差,排栉同修缮。仰屋何必嗟,补天不须炼。树覆疑苔痕,泉流因雨溅。美利诚自然,华屋岂足羡?
这种惊心动魄的自然之美,当然不是华屋可比拟的。且整个村都是石板,场坝是石板,阶檐是石板,灶台是石板,里里外外都是石板。水缸是用石块合成的,猪槽、石磨、碓窝也是用厚厚的石块一钻子一钻子凿出来的。村人在这里与石板同呼同吸,一辈一辈的人,在石板上去来往返,于是,干脆也让村名取了石姓。
这些石板,也浩荡长久地留存在村人的记忆里,那一块块平整的石板上,乘过村人的凉,晒过村人的太阳,玩过村人的泥巴,捶洗过村人的衣服,听过那些情窦初开少年的呢喃,甚至,还晒过村人切的南瓜片、洋芋片。年幼的我们,跟着母亲早早地爬起来,将焯过水,滚烫的洋芋片、南瓜片,一片片摆放在清洗过的石头上,一边往嘴里塞着无油无盐的水煮洋芋片,觉得天下任何美味,都抵不过这水煮洋芋片,当年如此,今昔更如此。那些在石上被太阳晒得焦黄的洋芋片,在太阳下山之时,被我们那急三火四的童年之手,撕得体无完肤,所以,村庄的石头上都有南瓜的味道,洋芋的味道,辣椒的味道。南瓜片,村人俗称“瓜皮子”,水煮的鲜嫩瓜皮子倒是不好吃,水津津的,不如洋芋片有嚼劲。但它储存的冬味最为绝妙,冬天的瓜皮子,在火锅里沸腾为一锅山清水秀之色,吃一口瓜皮子,日子便在凝重的冬天轻巧滑过。
当然,这些石头上还收有村人的小名,二毛、三狗、李娃,随便叫一个,都能让那已是白发蓬蓬之人羞得跳脚,争到脸红脖子粗。还好石头从不乱说,哪怕被风吹走,被雨淋湿,被雷电劈断,它们都一声不吭,固执地为村人保守着一些永恒的秘密。
三
水是村庄的无名指,日夜流淌,生生不息,流淌着唐诗宋词的气息,流淌着神农本草的植物气息。它是村庄隐秘而强健的灵魂,庄稼、牲畜、村人,无一不受它恩泽,也正因为水,村庄能在岁月的变迁里,依然还是村庄。
时光一直保留着水与村庄的种种细节:
狗渴了,趴在沟沟里叭叭啦啦喝一顿;牛渴了,也要猛喝一顿,但牛不能在沟沟里喝,牛的胃太大了,沟沟里喝两口就没了,要在堰塘里喝,一口气喝得牛肚圆滚滚的,喝得高兴了,跳下堰塘,摇头摆尾,洗滚一番,立马就形成了一个“牛困塘”。
小沟小溪也给我们带来乐趣,洗澡肯定是小子们必选的,还有那些泥鳅,蚌壳,清水虾,虽然很少把它们当作美味,但却是我们童年最开心的事。清水虾,我们叫它“千年果”,大人们说,这种虾长一千年,都永远是那么大。透明的、米粒长的身子,却又长着几根胡须,使人看着发笑,就如一个小孩子长了胡须般,模样很滑稽。在小溪小塘里,它们挤挤挨挨,用手一捧,手心就有好几条。还有那些螃蟹,躲在石头下面,把石头一翻开,张着腿不要命地横爬,却怎样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大人们都阻止我们捞虾捉蟹,说这样不好。我望着手里清澈透明、五脏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千年果,有什么不好呢?
溪水也有发怒的时候。暴雨过后,小溪涨水,平日清澈的溪沟全身浑黄,怒吼着撕扯着沟岸上的庄稼和草木。也不知哪一次,我在雨天去沟边洗鞋,一不小心,鞋刷被溪水冲走, 我望着刷子被粗桶般的溪水从高高的石板上轰然抛下,在塘里打着旋涡被水带走,那种对生命骤然而去的惊恐,那种对自然之力无法掌控的慌乱,让年幼的我浑身颤栗,在溪水面前,我第一次隐约知道生命的苍白与无力。我嚎啕大哭,声音却被怒吼的溪水淹没。自那以后,我对水多了几分忌惮。
这几年,很少再见到溪水发怒了,它们从上游慢慢干涸,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缠绕,只剩下一脉细线,有一搭无一搭地在村上淌着,牵绊着村人无尽的思恋。然而,即使它早已干涸,村人还是对它难以割舍,那些外出的人,走时要带一瓶水,说是在异乡能治“水土不服”之病。村里那些寿终的老人,入土前还要去“清水”,仿佛只有水的超度,才能让亡灵安生。孝子孝孙跪在井前,叩天叩地叩山水,肉身终归尘土,灵魂永恋故乡。
四
不要小看了庄稼上的一片叶子。那是无数张犁头犁出来的叶脉,无数把锄头挖出来的叶茎。父亲总嫌我干农活不像样:腰都勾不下去,挖锄使不到力,庄稼就接不到气儿!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说的气,是人的精神气,种子从入土,就带了庄稼人的精气儿,有这种精气神陪伴,庄稼才能一鼓作气地长苗、开花、结果。而庄稼人每一次的播种、锄草、打药,包括收割,都要俯下身,气脉相通,人也才知庄稼的心声,庄稼哪时渴了,哪时饿了,哪时生病了,这些,庄稼人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们知道庄稼哪时破土拔节,会哪时开花结果,在农人眼里,庄稼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庄稼。
与一株庄稼对视,时间久了,你就会听到里头各种的声音,有犁头划过泥土的声音,有蚯蚓翻土的声音,有布谷催促庄稼快长的声音,有农人跟庄稼唠嗑的声音,还有农人手抚过庄稼的声音。这些声音的果实,也才会结出庄稼人的心性与希望。
洋芋是浅褐色,那是农人的皮肤,内敛而深沉。粗糙的外皮,如同农人粗糙的手掌般,那些外表上的小坑小沟,是农人手掌上老茧划过的痕迹。
包谷与谷子是金黄,高贵而端庄。这种颜色,是农人在赤热的太阳地里,将汗水抛洒而成的结晶。油菜在开过黄灿灿的花后,籽粒转换成了深褐色,那是血汗的能量和养份的转换,是艰辛和意志并行的精神。红薯是多彩的颜色,它们在泥土里经历风霜雨雪,有酱紫色,有白黄色,从泥土里刨出来,总是欢天喜地。高梁是深红,这种红,就像一瓶陈年老窖,沉积着岁月过往、沉淀着天地精华,只要微微一晃,就让整个村庄薰醉。这些颜色丰腴着农人的目光,舒展着农人的眉头,他们才是田野饱满的原色。
又是一个季节。我知道,年迈的母亲正在忙着收割庄稼,那些成熟的苞谷、黄豆、谷子,被背篓打杵满坡满岭地背进屋。苞谷捋去壳叶后,扭成坨挂在屋檐下,让风吹干它发黄的记忆。黄豆杆摊在场坝里,用连盖反复槌打,调皮的黄豆满场坝撒欢,滚得到处都是。母亲将它们细细拣起,用口袋装好扎紧,在以后柴米油盐的日子成为一道美味的菜肴。谷子晒干后,将褪去泥黄的外衣,全身素白,成为农人腹中沉甸甸的力量。这些果实,在成熟的死亡过后,将在下一次泥土翻身之时,再来一场华丽的生命涅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