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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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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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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母亲买衣

 

我结婚时,按当地农村风俗,男方要为女方派“礼心”。当听母亲说“报母衣”时,我愣了一下,不解其意。自己虽是农村人,但于农村风俗礼仪,是一窍不通。对于这件衣服的缘故,问母亲,母亲却也说不清楚,只是嚅啜:这是农村风俗。

“报母衣”是由男方买给女方的父母,作为男方给女方的“礼心”,结婚的那天,由男方带到女方家。但为了买合身,我想先让母亲试穿一下。

为了给母亲买一件称心如意的“报母衣”,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给母亲买件最好的。于是,我奔波于城市的各大服装商城,花了一天的时间,在一家颇具名气的大商场里,精心挑选了一件我认为从颜色、款式上都比较适合的衣服,喜滋滋地带回家,嚷着让母亲试穿。

母亲踅进房中,半响未见动静。我急了,婚期一天天逼近,一分一秒都是宝贵。我闯进去,一边嚷嚷着,怎么还没穿好?母亲正举着手,手臂卡在衣袖里,前进不得,后退不得,见我来,尴尬地咕哝着,衣服小了,穿不进。

再看,母亲只单单是把外衣脱了试穿,里面还穿有棉背心、毛衣、保暖衣什么的。我让母亲脱一件毛衣再试穿,母亲不肯,说是怕冷。最后好说歹说,才把棉背心脱下来,勉强套上了那件新衣服。

而穿上那件衣服,我失望至极。穿在母亲身上的衣服,与我想像中的效果形成极大反差。我想像中的母亲,穿上那件衣服,一定是得体而显富贵样,再怎么不济,也是端庄的。可现在,镜中的母亲,佝偻着腰,衣服前垂后翘,完全失了形状。

我看着,顿时泄了气,也失了耐心。这件衣服款式是商场里面的最大尺码了,我跑了一天,到头来居然不能穿。

母亲费劲地把新衣脱下来,小声说,将就一下吧,里面少穿一件也就能穿上,说着,转身去折衣服,弯下腰的一刻,背影小得如一枚皱褶的核桃。

我心里,不知被什么揪了一下,疼。

当年的母亲,勤劳能干。大集体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父亲在单位上班,凭她一个劳动力,养活我们几姊妹。母亲现在腿疼、腰疼,逢阴雨天更是浑身疼得难受。母亲说,怎么能不疼呢,养你们四姊妹我背破四个背篓。我们听着,不以为然。因为,母亲说这话时,依旧是那么能干:她能一口气剁完堆积如山的猪草;把一扇几百斤重的石磨转得轰隆轰隆;背一百多斤的煤炭疾步如飞;挑满两缸水一点不喘气。然后在每天晚上,安顿好我们几姊妹,脱下我们的脏衣服,洗好后烘烤在火塘边,确保第二天我们的衣服穿出去整洁如新。而她自己,再苦再累,穿着永远干净、得体。

不知几时,我翻出母亲当年的照片,黑白世界里,母亲站在一棵橘树下,身材匀称,双眸含笑,却又有那么一丝羞涩、局促不安,分明是一段年轻的纯情时光,犹如昨昔。

可是,我的母亲,怎么突然就老了呢?

是的,母亲好像越来越健忘。常常因为要找一件东西,而屋里屋外的乱转,却又不知被什么事缠着了,最后只好在场坝里发呆,自言自语,我这是要做什么呢?特别是在我结婚这件大事上,母亲明显的力不从心了,常常忘记了农村婚俗一些该有的礼数。而我对于那些礼数,又是万事不知,往往是男方提起,我去问母亲,母亲才会恍然大悟:噢,对,是要这样的……母亲昔日的能干,已消失殆尽。姐姐说,妈老了。

我不甘心,母亲虽是花甲之年,但肤白发黑,比起村里的同龄人,要显年轻许多。我决定,带母亲一起去挑选衣服。

母亲的腿患风湿病多年,平素不愿出门,但这次拗不过我,只得依从。我以为,母亲自己在商场,会找到一件合适的衣服,然而,任凭导购小姐换了一件又一件,如何从衣服的质地、颜色、款式上来考究,穿在母亲身上的衣服,依旧是跑了形。

一连试了三家服装商场,母亲的腿疼得不能走动: “我们不买了吧,不买了,就那件将就一下(指我之前给她买的那件),那件行的,行的……”母亲红着脸,使劲搓着双手,窘迫不安,仿佛是打扰了卖服装的导购小姐,也好似是为耽误我的时间而感到惶恐。

我站在豪华的商城里,望着马路上各色各式的人群、车辆,高耸的楼屋,心里五味杂陈。一到冬天,母亲讲求的就是“怎么热和怎么穿”。里面往往穿一大堆,到头来,外面的衣服就变了形。为这,我们几姊妹曾极力反对:“只要干净利落的穿几件就行”。并给母亲买了什么加厚加绒加毛的保暖衣裤,可母亲穿不习惯,我们反对几次无效后,也只好由着她随便穿了。

也为这,母亲每次的衣服,都是姐姐在我们那个小镇的那些小店里,拿中老年人的统码。那种衣服不讲究腰身线条,清一色的乌黑暗哑,不论胖瘦,都能穿。这么多年,我从未给母亲买过衣服,也从不知母亲衣裤的尺码。逢年过节,塞给母亲一点钱,也就那么心安理得了。

站在商场炫目的光影里,母亲佝偻的腰背、变形的双腿、粗砺的双手,单薄、微小、突兀,与周围气氛那么的格格不入。我的母亲,一辈子躬耕在泥土地上的母亲,在这光芒万丈的城市,我竟然找不到一件适合她的衣服。曾经那么能干、利落的母亲,现在,不得不靠着要“多穿几件衣服”来捂暖她日趋衰老的躯体。而任何一件漂亮的衣服,已无法抻平母亲那过于佝偻的腰背,也无法掩盖母亲被岁月侵蚀而变形的身体。当年黑白世界的橘树下,那个挺拔的身姿,早已不复存在。

我不忍心母亲为省麻烦,而少穿一点保暖衣来“将就”那件衣服。我要的,是母亲健康的身体和不受委屈的心。反复思量后,还是在小镇的那些小店里,拿了一件统码的“报母衣”。看着这件灰暗色的衣服,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以前,我总在认为,青山青,绿水长,母亲,会永远那么年轻。她会永远有饱满的力量,会永远有旺盛的精力,供我们避风挡雨、嬉闹成长。可是,今天,我那看起来年轻的母亲,犹如一棵掉光叶的老树,衰弱到一丝风、一滴雨都能轻易将她碰倒。母亲,是真的老了。

我终于理解,“报母衣”不只是一份单纯的“礼心,”它包含很多,是为人子女的一种人伦道德;是子女对父母养育恩深的一种报答、一份孝道、一世感恩;是血脉之间,一种爱的延续、信任、传递;是儿女为父母送的一份“心之礼”。“羔羊跪乳”、“乌鸦反哺”,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只是,后来,我们在人生的长河里,岁月的光阴渐渐将它漠然、淡化、剥蚀、以至抛弃。尔后,在光阴荏苒的某一时刻,拷问和抵达人性最真实的底部,而致人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下父母,都会有这样一件“报母衣”。也许,它只是我们土家族特有的一种婚俗,一种特别的教育儿女的方式。而天下父母对儿女无私的付出,却又都是一样的。而这种付出,又岂是我们买一两件衣服就能报答的?

结婚那天,那件“报母衣”从夫家带来,落在我的泪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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