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火
春节是热闹的。就像过红白喜事的人家开的流水席,哗啦啦从年三十流到正月十五。鞭炮从早响到晚,如果哪一天没有鞭炮声,那这个春节就太不正常了。
而到了春节,平日里那些不起眼的礼节,风俗都被人们重视起来了。
小时候,过年这一天,母亲就格外重视我们的一言一行,说话不能带“拐哒”,这样说不吉利。吃饭不能泡汤,说大年三十吃饭泡汤后,这一年不管是过白事还是红事还是平常请工,都会下雨,就会被村人嘲笑:这家人小气,大年三十肯定吃饭时泡了汤的。
还有更戏谑的说法,说大年三十这天如果洗了“客膝宝儿”(膝盖),一年到头,不管到哪家,都能准时赶上人家屋里吃饭,那就成了村人口中的“赶嘴佬儿”。所以,年三十这天,我们洗脚时都不洗膝盖。
当然,年三十最重要的,就是要“火”。到这一天,不管是灶上,还是火坑,火都要亮堂堂的。家里有多少炉子,就要生好多个火。这些火都各有各的用处,哪个火上蒸年肉,哪个火上蒸打粑粑的糯米,哪个火上炒菜,哪个火上炖蹄子……这些火都没得空,各司其职,各有各的用处。
母亲走进走出地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个火要整大点,”秧不拉瞅的肯定不行,掏火眼,加煤,一炉火整得它红彤彤,亮堂堂,按母亲的话说,就是要“绿火直冒”。
到了晚上,这一屋“绿火直冒”的火,就整出了一顿大餐,其壮观程度,已远不能用“丰盛”二字来形容了:炒的炖的蒸的煮的炸的,一应俱全。直吃得我们打着饱嗝,浑身上下都是挂着的年味。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母亲吩咐我们“给火喂点年饭,” 母亲说,给火要喂点好吃的才行,一年到头为我们家服务,不能清汤寡水。我们就从饭甑里舀一块年肉,一团糯米饭,扔进火炉里。火焰更加旺了,扑哧扑哧地响,母亲说:这火在笑,说明这神旺着呢,明年又是个好年成。
过年这天,也不光只是给火“喂年饭”,还要给水井喂年饭,也要保佑一家人不愁水用。还有细心的人家,要给灶王爷喂饭,还有土地庙里的土地老爷喂饭。我的姑父,七老八十的人了,每年过年,雷打不动地要给土地老爷送饭,他们家的土地庙就在屋角旁的菜园子里,很是隐蔽,每次去姑父家拜年,都能看到姑父给土地老爷叩头,喂饭。
我印象中的土地老爷,是在《西游记》里,孙悟空用金箍棒挑着的那个矮小又畏缩的老头,被孙悟空呼来喝去,所以,每次被姑父拉去给土地老爷叩头,我都恼火得恨不得跳起八丈高。
还有,我思付多年,想不通大家为什么给这些没有生命力,甚至是虚无的神或爷送饭时,都要用一个“喂”字,只至今日,我返回村庄,看着他们依然虔诚的眼神,依然礼恭毕敬敬奉的神灵,才知道,那些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讨生活的农人,对土地的爱有多深厚,就有一颗多虔诚的心。
团完夜年饭,那时还没有电视,一家人就坐在场坝,看沿河两岸的灯火,隔河的两岸边,那些密密麻麻的灯火犹如一条长长的火龙,蜿蜒起伏,望不到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母亲念叨着,我们站在场坝,看着河岸远远腾起的烟花,大惊小怪地闹嚷着,人间烟火,一小家一小家的气息,在这一天成为永恒的年味。
其实,在春节,灯与火没有那么明显的区分,都是灯火通明的。相反,有时间还应该是三十的灯,十五的火,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正月十五闹元宵,而在我们乡村,是正月十五赶毛狗。也是突出了“闹”。相比年三十的丰盛,正月十五就只有热闹。农村俗语,正月十五是“送年”,过完正月十五,该出门的出门,该上班的上班,该种田的种田。是的,以往的乡村,不过完正月十五,没有人搞事,因为是在“年里”。另一种意思,这也是农人辛苦了一年到头的“蜜月”。天大的事,也要过完年了再说,所以,“送年”很重要,而正月十五赶毛狗,就是“送年”最隆重的仪式。
我们早早地爬起来,直奔树林,砍一些搭毛狗棚的材料。对于毛狗棚上搭的树枝子,特别要讲究,树枝叶在烧的时候要会炸,又响又脆,那种树叶我们叫它“炸拉叶”,毛狗棚的支架搭好后,上面覆盖的基本上都是“炸啦叶”。整个毛狗棚烧起来后,火光冲天,那些树枝噼噼啪啪炸得热闹至极。
毛狗棚搭得越大,燃烧的时间越久,赶毛狗就越过瘾,当然,为了安全,毛狗棚一般都搭在离家远,视野开阔的荒草坝或者是干旱的水田里,这样又放心又热闹。
如果想要赶毛狗的场面还壮大一点,就沿着自家屋前屋后的小路上放一些“路烛”。放“路烛”的材料是枞树叶,我们叫它“枞毛儿”,我们几姐妹分工合作,谁去砍搭毛狗棚的材料,谁去扒“枞毛儿”,当然,这种轻便的活儿大都会落到我头上。半天的功夫,我会扒拉几大背篓“枞毛儿”回家。
“路烛”间隔米把远一堆,一小堆一小堆沿路放满,燃起来也是蜿蜒壮观。实在是懒得扒枞树叶的人,便买一把蜡烛回来,挨个路上摆了点着,只是那火苗太小,一跳一跳地像“鬼火”,不惹人喜爱。还有那些有心的人家,将路烛还能摆出很多个不同的造型。那些造型独特的路烛燃得格外明亮,惹得我们在对面看得心生嫉妒,暗暗咬牙来年再较高下,不过一转身就忘记了。
我们最喜欢的,也就是数沿河两岸人家的路烛,这一家有多少路烛,那一家有多少路烛,谁家的路烛好看,谁家的路烛最多,被我们数得一清二楚。那种高兴劲,如同数清了天上的星星般狂欢。
光阴荏苒,如今,已是再难看到路烛燃烧的壮丽景观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缤纷的烟花,不知是烟花太多,还是年岁渐长,我们再也数不清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了。
赶毛狗,按农村习俗,要边赶边喊,这样毛狗儿才会走,这一年也才会风调雨顺。
天刚擦黑,毛狗棚就陆陆续续地燃起来,我们生怕搞迟了,落到人后头,一边急慌慌地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瞄着毛狗棚烧的多少,决不能超过十个!眼瞅着燃的毛狗棚越来越多,我们飞奔到毛狗棚旁边,一把点燃毛狗棚,周围,哦嗬声四起,和着毛狗棚噼啪炸燃的声音,让人周身的细胞血液也跟着炸燃,村上,人是上至七老八十,下至咿呀幼儿,还有村上的家畜,鸡狗牛猪羊,这一刻,无不扯开喉咙,齐齐放声,撞得山巅都跟着抖,真是一场人间至欢。
我们围在燃烧的毛狗棚边,拖声拉气地高喊着:“赶毛狗,赶毛狗,赶到河对门的灶门口,毛狗子打个屁,你家的粑粑蒸不来气——哦嗬……”当然,河对门是听不到我们赶毛狗的,那就喊对面另一个村的,那谁谁谁家的:“赶毛狗,赶到黄豆坎某屋里的灶门口,毛狗子在灶门口打个屁,你屋里的粑粑蒸不来气……”被那家人的小孩子听到,立马还回来“毛狗子赶到你屋灶门口,你家的粑粑蒸不来气……”总之,这种喊法并无恶意,相当于两家人讲的个玩笑话,当然,也要平常关系好的两家人才行,关系一般的人家就还是别赶了。免得扯皮拉筋,这一点,赶毛狗的人也心知肚明。毛狗子也可任意赶,想赶到哪家就赶到哪家,有时还有“混战”,几家人家喊到大半夜,边喊边打哈哈,笑得人边喊边揉肚子。直到喊得口干舌燥,嗓子嘶哑,什么妖魔鬼怪都把它喊跑了,更别说这毛狗子,肯定在人间是没有藏身之处了,要返回仙界去才行。
这一场毛狗赶完,也差不多到下半夜了,山野静下来。我们还是不舍得,屋前屋后,从不同角度看余下的闹热,毛狗棚已燃烧完,还有些路烛半燃半熄,作着最后的挣扎。还有孩子在放冲天炮,“嗤”的一声,冲到半天高,然后掉下来,如同人的心事,半遮半掩,欲说还休。
每年的正月十五,我们家也会搭毛狗棚,一半是为了热闹,一半也是为了对后人的“言传声教”。农村很多的习俗,都在慢慢消失,非物质文化的发展与传承,也越来越少。那些乡风民俗,工匠手艺,有很多已经消失在茫茫岁月,叫人无从打捞。现在,农村的正月十五赶毛狗也在环保和安全的提倡和理念下,越来越少,不过也还算有迹可循,只是热闹不复以往。乡村民俗文化的坚守,也是举步维艰,原始的狂欢要为时代的步伐让路,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必然。而今天我们的这种民俗,是不是在很多年后,我们的后代,在飞速向前的社会步伐里,她们只能在书本上“读”毛狗棚了。
所幸,我们这一代,还有乡村可回,还有根源可溯,也还能亲临现场。只是侄女和女儿已不打哦嗬了,她们觉得很难张口,只是又蹦又跳,围在燃烧的毛狗棚旁边,然后听我们打哦嗬,一边满是稀奇,一边笑得前仰后翻。她们的童年,在书香与礼仪的浸润里,似乎已远远不及当年我们的放肆。
这样看来,正月十五的火,似乎比年三十来得更加猛烈,更加让人兴奋,也更加让人幸福。这乡村的万家灯火,也年年闹腾着乡村的春节,让身在城市的我们,如同迁徙的候鸟,在每年的春节哨音吹响之时,准时飞回乡村。
我们年复一年地沉浸在这种幸福与兴奋里。乡村也依然保持着她的姿势,迎接那一大批一年一回乡的游子。日子更迭,生命交替,平静得让人看不出,也猜不出这热闹喧嚣的乡村年还有什么其他的变化。
然而,也还是有例外。
2020年,一场突然其来的病毒肆意大地,在最初期,人心惶惶,每天看电视,看新闻,急剧增加的被感染数字,那一个个逝去的生命,让人心情压抑而沉闷,喘不过气。
相较大多数人被阻隔在城市的方寸之地,我算是有幸,得以回到乡村。而这个年,到底是有些冷清,相较以往“火树银花”的壮观,灯火也比以往少了很多。原先那些蜿蜒的火龙,好似被人劈了一半,忽明忽暗,半截半段地亮着,一如我晦暗的心境。相应的,乡村的鞭炮声也不如往年热闹,只是稀稀啦啦,零星响一两阵,各家各户关门过年。乡村的春节,也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安静。
足不出户的年,让人心情很糟。无聊之时,我就去场坝站着,像小时那样,看对面河岸的灯火。多年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仔细打量过这些隔岸亮着的灯,那些遥远的,一缕一缕的,闪动着莫名光亮的灯火。那种既微弱,又固执的晕黄的光,挣扎在静寂的黑夜里,以一种无言的姿态,一夜一夜地,向黑暗作着不屈的抗争,给窒息的乡村大地带来温暖,让人心生感动。有时长久地凝视那片灯火,就好似如同路遇好友,有种相知相惜之感,也有如遇君子,相顾之下,温润如玉的感觉;
整个春节,被困于乡村的我,在每个夜晚来临之时,最大的慰籍,就是凝望隔河两岸的灯火,慢慢地,内心的忐忑,也在这种静默的灯火里重生希望。如同在夜行而迷路的人,在经历长久的黑暗与恐惧之后,突逢眼前的光亮与温暖,这种喜极而泣的感动,让人恍若新生。
我想起我曾经走过的一段夜路。
小学六年级,我在离家七八里地的对面另一个村寄学。也不知是哪一天下午,已吃过晚饭的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回家,脑海里想着翻过山梁就是我家,我挎上书包就走了。
走到木林垭时,天已完全黑下来,而木林垭最著名的,就是一段坟园路。两边都是树林,一条羊肠小道好巧不巧地,擦着四座坟的碑石过。而且无路可绕,必须擦着坟园走。白天从那里都觉得阴风森森,我们上学都是结伴而行,从不敢一个人走这条路。更兼有各种鬼怪神说发生在这里。
可是现在,我居然一个人鬼使神差地走上了这条路,而且是夜晚,既不敢进也不敢退,甚至连头都不敢回。晚风阵阵,坟园里的枯草嚓嚓作响,一瞬间,脑海里听过的所有鬼怪故事全部浮现,我站在坟园前一动不敢动,脑海里想着这时只怕会从坟园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或者从坟园空里会窜出个青面獠牙的东西来,又或者会有一声凄厉的鬼叫声从坟园里传来,所有映入眼睛的那些晚上的树木,全部变成了狰狞的牛头马面。树林里所有发出的声音,都犹如人的一声声叹息。我越来越害怕,心脏怦怦直跳,吓得灵魂出窍,浑身汗毛倒竖,更不敢哭,一发声,这树林就好似有几百人在讲话,周围全都是声音,只会让人更害怕。手里攥着的木棍成了我唯一的支撑,如果没有这根木棍,我可能已经吓瘫了。
就这样,我也不知站了多久,脑海里一片空白,12岁的我,第一次切身体会了恐惧的感觉,第一次知道了生命里的害怕,我呼吸窒息,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突然,身后木林垭下方几百米处的一户人家有人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煤油灯,去给猪圈的猪喂食,随着猪哼哼的抢食声和主人的呵斥声,我脑袋突然醒转过来,我死死盯住那盏煤油灯,以前所未有的镇静与迅速,籍着那点闪跳的灯光和身后依稀的人声,一口气穿完这段坟园路,转过山头,看见家里的灯光,我长吁一口气,那一刻,如同一位与母亲分离了很久的婴儿,委屈、伤心、无奈全涌上心头,我大声哭喊着家里人,母亲端着煤油灯来接我,目光满是爱怜与担心,我扑在母亲怀里,痛哭一场。
至今想起,我仍然心有余悸,年少的无知,为我以后的成长上了一堂生动的敬畏之课,后来每每讲起,也是用“我魂都吓落了”来形容那次历经的难忘与恐惧。而更多的是,我时时回顾那盏生命里及时出现的灯光,虽然微弱,但于我,那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经历,还有温暖和感谢,宛如生命的一场新生。
现在,我站在场坝,浸于这无声的灯火世界。夜风飒飒,我思绪翻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要经过多少黑暗?蹚过多少磨难?而我们,要经过怎样的历练,怎样的跋涉,才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乌云压顶,可闪电也能扯出太阳的金边,冬风呼啸,然而坚冰里也藏下了春天的种子。
我们要的,是内心的强大与坚定。
我也坚信,在祖国的心脏,那一盏坚强有力的灯火,正在温暖着这中华大地,还有那些在风雪中奔跑着的为众人的抱薪者,终将照亮这场战争的每个角落!
灯火漫卷,春风拂面。乡村,依然如故。慢慢地,电视里的感染数字也在一天天减少,给人带来安心与希望。至少,这些灯火之下的家庭安然无恙,乡村无恙,那么城市、国家,肯定也会像这星星灯火,安然渡过,归来无恙。
正月十五,照例要赶毛狗,只是受疫情影响,政府也为了安全考虑,特别宣传:今年不赶毛狗。于是,这年的十五,乡村很少有人赶毛狗,往日的热闹难以寻觅。但是,当夜晚来临,我们还是站在场坝,远远地,有所期待地望着对门,沿河两岸,也只看到几个毛狗棚微弱的火光,女儿和侄儿们在场坝嬉闹,年幼的她们还无法知道生命的沉重,只有成长的快乐。
母亲在旁边咕哝着,这瘟疫不怕冷,肯定怕火,多烧几个毛狗棚,使力烧,好把这个灾星烧死。我张了张嘴,天天看新闻刷手机学到的一点关于病毒的知识,在母亲这番言语里竟然哑口无言,古稀之年的母亲,无法解释这种病毒的科学性,只好寄托于这熊熊燃烧的火焰,这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习俗,这扎根于大地之上的民愿民风,一定能消灭这无根无脉的瘟疫。
是的,华夏儿女,已经无恙。
2021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再一次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沿河两岸的灯火,那些大片大片腾起的烟花,在空中炫烂绽放,将夜空映得亮如白昼,夜空已变成了烟花的海洋,那声音,犹如惊蛰的春雷,轰轰轰,声声叩向中华大地:国泰,民安。
一盏灯火定乾坤。正是万家灯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