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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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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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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针


伯母身体有点不大好,儿子姑娘,孙孙娃娃,天南海北,不管是上班的还是打工的,不管人在哪,全都赶了回来。

村里邻居,就连久不走动的隔亲疏友,都牵成线的去看她。也许大家都觉得,这是这个生命在生前跟大家的最后一面了。

在村里,一个人,无论他生前多么占强霸道,多么小气吝啬,大家也不管以前和他有多大隔阂,有多大仇恨,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都会选择放下。

对待一个生命在最后时刻的怜悯和慈悲,似乎是乡村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也似乎是乡村历来的默契,不需要白纸黑字张贴,也不需要敲锣打鼓宣传,乡村只要把它烙在心里,就会一代一代往下传,久而久之,便成了乡村的根。

而在乡村长大的人,更像一株植物,从出生的那一刻,根须就扎在了土里,轻轻浅浅,风吹、雨润、雪浸,根慢慢强壮。一寸一寸,缓慢、粗砺,扎入村里,就是一辈子。

伯母一辈子没赶过集,没买卖过东西,不认字,不识数,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在她豆蔻年华之时,从村那头嫁到村这头。

她埋首在自己的一亩三分薄地,终日薅刨,像植株一样,从青葱碧华的岁月,到开花散叶的丰腴,为家,为儿女,直到现在,自己即将枯萎,矮成一堆土。

这几乎是村上上一辈女人普遍的命运。男人不同,男人们为了养家糊口,也为了骨子里的那种不安份,会外出闯荡,会远走他乡。

而女人,似乎是天生就要围着孩子,围着家庭,围着锅灶转。转得灰头土脸,转成一部孤独的唠叨机。自己一身累,被人一身嫌,从不知外面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如果把村上女人比作是一株植物,我想,婆婆针就是最贴近她们的。

婆婆针在乡村来说,那是最好的猪草。田间地头,大片大片的生长,旺盛、简单。

每年春风一吹,婆婆针便冒出了头。就像那村上的黄毛丫头,一个不打眼,就是半大姑娘。

颠着小脚的奶奶,天不亮就扯回了一大背篓露水滴滴的婆婆针,笑得皱纹里都是花:嫩妖妖的噢。奶奶挽起一把婆婆针,抛进猪圈,猪们一阵撕拉咬扯后,就只剩一嘴泥巴了。吃了婆婆针的猪们更加有精神了,嗷嗷地叫着,眼里的光色也不一样了。

我们割猪草时,也犹喜婆婆针,这时的婆婆针,嫩得真能掐出水,特别是肥田里、长在庄稼窝子里的婆婆针,沾了肥气,油光水滑,茎肥叶大,娇娇颔首,这妖娆得,让我们在太阳底下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挥汗如雨地动着镰刀。

如果说鸡鸣狗吠是打开村庄的苏醒方式,那么让村庄沸腾起来的,绝对是从一把猪草开始。

每家每户都有明确分工,谁割牛草,谁割猪草,谁放牛谁喂狗,都是半大孩子,却都能各司其职,放牛是最轻松的,也就由家里最小的孩子完成,然后是割猪草。

这时节,只要你稍微抬眼,田里全是割猪草的。都闷着头,赶着那好的肥的嫩的割,镰刀碰在石渣子上响起一片叮叮声,火星子直飞。如果不小心割破手指,没关系,转身揪一把苦蒿,揉出汁液按在伤口上,血止住,继续割。

太阳爬上阶檐坎,我们的猪草也割满了,满背篓的婆婆针。不是没有其它猪草,这个时节的婆婆针,是最嫩最肥的时候,当然也是我们的最爱。我们甚至为了婆婆针会铤而走险,比如长在悬崖上的;也会为了婆婆针去和小伙伴们起争执,其他的比如苦蒿、红根根、蛾儿肠,只有在婆婆针被割完后,实在找不着了才会去割它们。

但婆婆针娇嫩的时间不多,最多过把月,一过六月,它们就开了花,长出了刺苞,这时候,我们都基本上不割它做猪草了,但为了防止它的刺长出来,我们还是会把它割掉,要么扔在太阳下让它晒死,要么做了牛草,在牛栏里造成粪。

秋天来了,婆婆针也终于长成了我们讨嫌的样子。一身的刺,一沾上身就扯不落,在田里做一天活路回来,浑身被钉得像只刺猬,又疼又痒。爷爷抖搂着他长长的裹脚布,一边摘一边咬牙切齿地往火里扔:这背时的婆婆针。

在冬天烧火粪的时候,顺便也会把婆婆针砍来一起焐,既打整了田块,也做了粪肥,一举两得。

扔进火的婆婆针炸得噗噗作响,听得人心情大好。

这样子,象极了我们对某种事物的反抗。

是的,母亲的唠叨。

这个不许做,那个做错了,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

至今记忆犹深,我在田坎上一边跑一边哭得稀哩哗啦,母亲拿着细细的木条在我后面撵得灰尘四起。

乡村的孩子,是被父母的棍棒和竹条子撵着长大的。

那个时候,总觉得母爱真像那婆婆针,无时无处不在,扎得人无处可逃,让我们畏手畏脚地长大。还远远不如田野的那些小草那般自由。

也许记忆过于深刻,以至在我谈婚论嫁之际,我都很认真地在想这个问题,我以后会怎样对待我的孩子。

有时几姐妹在一起,都还在打趣母亲当年的严厉:真像婆婆针噢,扎得人浑身疼。

母亲在旁无可奈何,只得气呼呼地答应:待你们二天到自己头上就晓得了。

我们笑作一团,风轻快而柔和。

时光忽忽,一转眼,我也做了母亲。

一个母亲,再怎么木讷,见了自己的孩子,那话匣子就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呱啦呱啦,可以三天三夜不重复,躲也躲不掉,跑也跑不脱。这是我当年的体会,而现在,我再次从女儿身上体会到了。

七岁的女儿有一天涨红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妈妈您能不能少说一点,每天少说我一两句,我就很高兴了。

我在晴天朗朗的场坝里怔住。晚春时节,嫩绿的苞谷苗子正急不可待地冲土而出,一幅不耐烦的样,风忽啦啦地从头顶过去。恍然间,当年的那个小孩还在田坎上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一抬头,自己就活成了母亲当年的样子。

今年清明,我回家给父亲和爷爷奶奶上坟,正逢着伯伯和伯母在菜园子里种丁豆。本想绕开,不惊扰他们的,一来伯伯伯母年事已高,进屋肯定就要忙着弄饭啥的,我也没有准备,身上啥礼物都没有,二来我本就木讷嘴笨,谈白聊天更是不在行,也不爱热闹,这么说吧,我在家时,一般不出门,只除开本小组屋挨屋的人认识,翻过我家后门阳沟坎,岩上的人就不认识我了。直到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岩坎下的这户人家里还有一个人。

正在犹豫间,不料却被伯伯看见了,热情地喊我进屋坐,一遍一遍地催着。急切、热烈,就只差来拉我了。

架不住伯父的热情招呼,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屋。伯母气喘吁吁地从菜园赶回来,这个一辈子未走出村庄的老人,已然说不出话来——说是声带息肉,吐一个字犹如伤筋动骨般,却还是让人听不见她的声音。耳朵也听不见了,她凑在我的耳朵边,生怕漏了我说的每个字,伯伯也一样,浑身是病,还在忙进忙出为我找好吃的零食,一会儿桌上就摆了一大堆:葵花子、橘子、花生、板栗……

我连比带划地和他们聊天——

“怎么还要种那么多田?”我的意思是身体不好,就不要再种田了,后人又不靠那点粮食。

“一块田也是种,两块田还是种,反正都要种,不如多种点。”

“还喂几头猪?”

“一头母猪,三头肥猪,一天就是几头猪忙不过来。”

“那就少喂几头。”

“那不行呢,一过年全都回来,肉没得菜没得肯定不行哈。”

……

期间他们一个劲地让我吃零食,那还是堂哥堂姐春节时买回来的,葵花子有的在发霉,橘子烂掉了一半……

伯伯一脸歉意,一颗一颗地给我选着。

我两手空空地去看望了伯父伯母,要走的时候他们硬拉着要给我做饭,追着往我荷包里塞吃的,送了一路又一路……

三月的天,空气有些湿润。

种田喂猪,上一辈人固定的生活模式,就像一个圈,围住他们的一生。他们困囿其中,无力挣脱,却又自得其乐。到头来,说是为了自己吃,其实是为了那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逢年过节回来,每次走的时候,都要给后人收拾几大包带上车。

我每次回家就这样,母亲给我大包小包的收拾,上车时还要把所有东西都一一清点好,生怕落下一丁点。只要我流露出一点点不想带某种东西的想法,母亲就又是数落又是责备,生怕我把东西扔下不要。走一趟老家回来,就感觉搬了一次家一样,为此,我特地准备了一个背篓,一下车,大背小背地往我的家里背。我想,如果那老屋能搬得走,移得动,母亲早就把那房屋塞给我背走了。

就这样,我一趟一趟地往返来回,把父辈的念想一次次背进城,在一马平川的城市寻找着那些扎在血脉里的固执凸起。

想起母亲每次送我的样子,象极了田间地头的婆婆针,满嘴的唠叨,一肚子的思念。

从村庄走出的他们、她们,都和我一样。

背着村庄,就像背下了一座江山。

为着伯母的后事准备,三哥在忙着修公路。伯母百年还山后,交通便利是首要条件,抬丧的,帮忙的,没得一条路,简直寸步难行。

母亲看了伯母后回来叹息:人没得意思哦,前两天还在坡里扯黄豆的人呢。

想起那次去看伯母,她凑在我耳边,沙哑的声音几乎不可闻:“你是老二么,怎么有空回来的?”我说我是小妹,离家近,隔三岔五就回来了。

伯母点点头,拉着我手:你经常回来,那你回来了就在我屋里来玩啰,好让伯伯麻麻有个想头。

那眼神,不容我拒绝。

虽然我知道,如果下次碰到,她还是会分不清我到底是老二还是老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亘在心里的那个想头。

修路的路线经过我家茶园,挖机所到之处,成行成垄葱绿的茶树被连根抛起,在连天的灰尘里,它们二三十年的生命也戛然而止。

我不敢靠近,只觉得心脏也跟着茶树窒息。

小学时,村里兴茶业。是一种老式的方法——种茶。要抽茶槽,槽深一米多,还要一遍遍卧肥,直到把槽填满。为这,学校还特地放了农忙假。

我提着茶树种,生怕它不发芽,使力使力抓,手掌有多大,茶种就有好多,满把满把地往槽里丢。末了,全村的茶树长得都如癞子头,稀稀拉拉,东一棵西一把,唯有我们家,密密匝匝,挨挨挤挤,手掌都插不进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茶业初兴的村里,这块茶园成了风景,上新闻,上报纸,远看一垄一垄,近看还是一垄一垄,摄影的来了又来。

我高兴得,真想拎个大喇叭,挨家挨户的敲门:诺,这茶是我种的。

至于这茶园解没解我家的油盐酱醋之急,我倒是忘了。反正每年的清明节假回去,这茶园正是当摘之时,我腰酸背疼的一天摘下来,不超过1斤。母亲和姐姐的茶叶一上秤,数字直接就掠过了1后面。母亲打趣我“这一斤茶也还能换到个粑粑果果。”

我想了想,倒也觉得很美:能换到一个是一个。

而今,随着挖机的轰鸣,茶园被劈拉成两半,开膛破肚地挂着,我身上的某个地方也在钝钝地疼,待到傍晚,挖机撤走,我才来到茶园,木然地转了一圈,茶园已毁,心犹如一支受伤的翅膀,无处飞翔,无处安放,也再无心之所往之处。世间之事,无奈和身不由己的太多,只得叹了一口气,回到家坐下,茫然间,只觉腿脚有些刺痒,这才发觉两边裤腿上挂满了婆婆针。

我坐在椅子上,以从未有过的超慢速度,一粒一粒,慢慢摘着,打量这种我从小就打交道,却从未正眼看过的植物。

这些顽强的小小的生命,针尖呈张开状态。开花时节,宛如一朵小雏菊,是的,婆婆针本身就属菊科,所以,它的刺也就如一朵枯萎的菊,只是比菊有棱角。如一只捕食的猎豹,紧崩神经,精神与意念高度集中,只要身边有轻微的身影闪过,它就会纵身抓住,猫狗、兔子、挖泥鳅……凡是从它身边经过的生命,无一例外地被沾染上身,它的身体里,本身就攒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劲,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这拼尽全力的一搏,是为了生命的繁衍,也为了生命的某种意义。

之后,它会随着这些生命去往它心之所向之处,如果是挂在雄鹰身上,就能看够岁月年华,看够苍山暮海;如果是在一只兔子身上,就会随它翻山越岭,追风逐月;如果是在一只猫身上,它就会听见黑夜里所有潜伏生命的暗暗生长,和丝丝花开的声音;如果是在一只狗身上,它能看到一个家族的喜怒哀乐,绵延繁荣。

这是一种伟大而又平凡的生命,虽然它的根从未走出过村庄,虽然到现在它还是那么不起眼,简单、朴素,就是一株普通的猪草。然而,她带着自然授予的独特使命,在乡村旁若无人,独自芳华。等待一场风起,等待一场生命的涅槃。

婆婆针也是有历史的噢,村上老人总说。

这段历史就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村人缺吃的。于是,平常那些用来当作猪草的植物,就成了人们的口粮,枇杷叶、婆婆针、鹅儿肠、蒿子、观音土……母亲说起这些,如数家珍,并能说清每种的口味,枇杷叶涩,婆婆针和蒿子味苦,最难吃的是观音土,吃了不消化,肚子胀得簸箕大,有好多人都吃死了哩。跟村上那些老人一样,母亲对这段历史的细枝末叶记得非常清楚。

我们听得好奇,跑到菜园里揪一把婆婆针回来,揉出汁液,加上各种佐料,在油泡泡的火锅里涮着吃,觉得奇美无比,直呼好吃。母亲讪笑着,似乎是她对那段历史说了谎,急促难安。

但这段历史不容置疑,只是我们觉得遥远而已。小时候,在猪草锅里闻到那种气味,涩涩的苦,难以下喉的那种感觉。母亲说,当年你大舅、小舅都是我带着他们吃这些东西,我先吃,当着他们的面,一口嚼下,装作很好吃的样子,他们一上当,嚼进嘴里就不敢吐出来了。母亲现在讲起这些,还是一脸得意和自豪:吃不下去那是你没饿得狠,人一饿狠了什么都能吃下。

那神情,仿佛吃到了山珍海味般。

而我,听得喉头一紧,呼吸吐纳间,从那株小小的植物里拽住了时间的脚缝。

那么漫长的岁月,从青葱碧玉的少女,到风风火火的妇人,再到满嘴碎叨的婆婆。这些埋首村庄的女人,她们捻着时光的针脚,把岁月平铺,一寸一寸,纫着村庄、纫着庄稼,纫着家长里短,直到把自己纫得像山一样坚强,然后在一家老小鼾声四起的暗夜,举着粗糙的手掌,一遍一遍抻着自己扭曲的皱纹。

看着满头华发的母亲,记起那奄奄一息的伯母,低头间,无端想起奶奶的那句口头禅:那嫩妖妖的噢。

婆婆针,从一开始就怀揣等待,虽然它有时用尽一生,也未等到那场翩然而至的旅行,也未等到那华丽的梦想,但它从未放弃自己,从未后悔。她努力生长,努力等待,等待那些有所期待,有所渴望的念想能得到回应。

因为她知道,在这世间,终有人会带上她的梦想,她的唠叨,她的叮嘱,出发上路,追逐,拼搏,替她看风景,替她走人间,替她完成一切心中向往之事。她为他们缝衣制被,装好翅膀,然后,送他们远行,让他们飞翔。

然而,他们无论在哪,无论贫穷富贵,无论身居何处,都时刻惦记着那曾经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根,那每次让人又痛又痒,又爱又烦的唠叨,她的每一次等待,她的每一声叹息,都会让他们回首、牵挂,惦念。

这么想来,茶园到底是娇弱的,明年的这个时候,那些翠绿的茶根已随着时间的氧化而枯萎消亡。但我坚信,今日这些缠在我裤腿上的婆婆针,待到明年春风起,它们又会满身翠绿,嫩娆娆地出现在庄稼地里。

到时,又是谁家儿女,能遇到这满身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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