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故园橘
又是一年橘黄时,母亲在电话里说,由于去年的橘子结得太多,今年的橘树就歇了枝,没结好多橘子。到时托人给我带几包来。我忙回绝:不用不用,这大街小巷到处到都能买到橘子,费那么大周折带几个橘子来干嘛。母亲哦了一声,声音很低。
不知怎地,买回的橘子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如同一腔醇浓的爱,任由心头滋味百转千回,橘味却是极淡,似被冷水浇了般。
家中的那一亩三分橘园,便用一种深沉的颜色,时时浮在我的梦里。
父亲把心思全都栽到橘园里,在单位上班的父亲,却偏爱干农活。远的近的木料、好的坏的果木花草,十里八乡的瓜果种子,父亲一一蒙回家,栽的屋前屋后,坡上岭下,到处都是花草果木。以至有亲戚到我们家,都找不到地方。村里邻居们说,隔远只看到一团绿莹莹的,根本看不到你家屋顶。对于这些话,父亲只是笑笑。
父亲栽橘树时,费了一些周折,又是抽槽,又是卧肥。橘树槽高有一米多,我们把它当作战壕,在里面打得天昏地暗,一不小心踩了一棵还没栽的橘苗,父亲拿着那棵被我踩得脱皮捋骨的橘苗,撵得我不敢归屋,从不动怒的父亲扬言要打我一顿,母亲从稻草堆里把我拽回家,母亲说,你爸吓你的,怎舍得打你。确实,我的记忆里,从未看到过父亲扬起的巴掌,纵是怒气冲冲,都是咬牙切齿的爱。
父亲让我给那些橘苗施磷肥,我极不情愿地端一个铝盆,大一把、小一把地抓着。给那些橘苗的肥份全凭个人喜好,顺眼的多丢一些肥料,不顺眼的就少丢点,也不知那些至今依然瘦弱的橘苗,是否还在怪我当年给它们施肥少了的缘故,而不肯努力生长?
初栽下的橘苗娇弱得狠,总是三天两头的出症状,父亲那段时间从早忙到晚,我不太清楚父亲忙些什么,但很清楚父亲是在为什么忙。冬天来临,父亲抱来稻草,给橘苗盖上,并用绳子捆牢,生怕那些稻草被风掀了,冻坏了橘苗。有时,我从披着稻草的橘树身边经过,听得里面嚓嚓地响,我狐疑地看一会儿,走了。阳光大把,年少正当,对于生命的拔节,不太懂。
熬过了冬天,春风一吹,那些小橘苗攒足了劲生长,个个扬着绿油油的小脸,满树春意,不久后,树上便结了花苞,橘花的香味比桅子花还要香,空气就像浸在牛乳里,温润醇香,一呼一吸间,让人全身筋骨活络,惬意的很了。父亲的脸也在橘花香里舒展,背驮得跟橘苗差不多高。
雨打风吹后,满园落下碎碎的花瓣,铺盖一地浅浅的白,那些白让我的记忆清纯,这是从童年带来的色彩,未经渲染。
落下的花瓣,带来了另一个季节。橘树上挂满了小小的果,是那种很深很重的青绿,像一个人不太好看的脸色。我不管它高不高兴,只绕着橘苗一行一行地跑。一行跑出头,绕到另一行再跑——并没有其他动机,只觉得快乐。
父亲也很高兴,他忙忙地和大家交流栽苗心得,对了,我忘了说,整村的人都栽了橘苗,为了经济发展。有些人不以为然,果树嘛,施点化学肥,凭它自身自长就是,父亲不同意,果树要当孩子服侍。
一场秋风,一场秋雨,橘子慢慢红了。父亲却不让我们摘的吃,说是果树第一年的果子不能吃,要等第二年结的才能吃,我气鼓鼓地看着树上由青转黄、由黄转红的橘子,心里盘算着到底要偷摘哪一个。
冬天时,父亲把橘树上的果子摘下,全部埋了。继续了新一轮的施肥、剪枝、保苗。我再也不去橘园玩了,或许是长大了,或许是找到了其他快乐的事,我不记得了。
第二年的橘子,让我吃了个够,我家的橘个小、皮薄,水份足,甜得不像话,却没有卖像。别人家的的橘子个大、皮厚,掂在手里份量足,很有卖相。在这场经济较量中,父亲输了。
我们家橘子好吃,周围人都知道,可我们家一直没有把橘子拿去卖,一来没有人手,父亲虽然爱劳动,但在单位上班,买卖方面又不擅长,而且我们家人多,小孩子天天吃,从橘子成熟时就开始吃,一直吃到来年的三四月份。母亲保存橘子也有一套方法,村里人很多人都不会保存,橘子一进屋就烂了,至于母亲的存橘方法,想来倒是不说的好。
年后的橘子,格外的甜,那种浸透了霜风雪雨过后的甜,让人莫名地忧伤,就像是在太阳底下,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
高中那年,我第一次卖橘子。为了交学校的试卷费,我和母亲一人背了一背篓橘子,天未亮就出发,走到离家二十几里的集镇上去卖,一路的上坡,仄逼、陡峭,感觉把人的呼吸都爬掉了,走到集镇已经累得虚脱。五毛钱一斤的橘子,母亲脸上的陪笑从早晨挂到下午,直至散集,在暮色里凝成不忍直视的僵硬,正逢着橘子大上市,通街的橘子,卖的人比买的人多几倍,我们的橘子也未卖完,早上出门的两背篓,回家时还有一背篓。母亲摇头“这两天不好卖”,当然,我的试卷费也没挣到。那一次卖橘,成了我记忆里的永恒。熙攘的市场里,母亲轻弱的叹息,沉默着我年轻生命的酸涩和无奈。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卖过橘子,而橘子价钱也一年不比一年,果贱伤农,村民们纷纷毁掉了橘树,倒不如苞谷洋芋来得实在,人们或砍或挖,那些半人高的橘树,在锄头和斧头里挣扎几下,魂断身枯,捂成火粪时,叶子响得哔哩哗啦,唱着壮烈的生命挽歌,几天后,这些粪土倒在洋芋窝子里,为土地增肥。
父亲到底是不忍,他曾偷偷地把别家挖掉的橘苗拿回家栽着,嘴里直嘀咕“可惜了,可惜了”,那样子,并不是为了自家多得到几棵果树苗,而是在抢救橘树,挽救生命。后来,母亲不让父亲捡橘树了,一是我家橘园实在是栽不下;二来也别让人家说闲话。
毁橘行动后,村里就算我家的橘园最大了。人们讥笑父亲,留着橘树要给女儿当嫁妆。对于这些,父亲只是淡淡地说,就当是栽的风景林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橘子少了,每年腊月,周围邻居都会到我们家,说是要买一点回家过年,不要多少,只要几斤。还有嫌自己家橘子不好吃的,也来我们家买。而父亲母亲都不会要钱,送人家几斤,让他们自己去树上摘。父亲说,橘子是自产的,又都是乡里乡亲的,平常也给我们家帮了不少忙,怎么能要人家的钱。
邻居们都不懂,栽法一样、土质一样,为什么我们家的橘子就那么好吃,这缘由,大概只有父亲知道。其实我也隐约知道,父亲从未用化学肥料,而是给果树施的农家肥。每逢正月,全家人玩得昏天黑地,父亲一个人默默地挑着粪桶,在橘园里忙进忙出。扁担在父亲的肩膀上从左换到右,吱吱呀呀地哼着难懂的调子。
那个时候,过年必须要有橘子,没有橘子的年,就少了味道。于是,我们家的橘子,就成了整个村的年味,多年未变。这一点,父亲很自豪。
橘园也成了我的风景。每次回家,都要去橘园转一转,看那一垄一垄,参差不齐的橘树开花、挂果、成熟,看世间芳华轮转,流年暗去。父亲高绾裤腿,在橘园里扯草、剪枝,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说话。天空湛蓝,泥土的味道悠徐而来。
多年后,一生不懂风水的父亲,突然有天指着门口的橘园,说这里以后就当他的墓地,母亲在旁不以为然,你懂什么,这里一坨白金刚泥,基挖不动,土盖不住,这哪是什么好地方?我们都不以为然,以为身体棒棒的父亲只是说着好玩,以为不懂风水的父亲是瞎指的一块地。以为日子长远,父母的百年归寿之地还来得及让我们慢挑细拣。
那年秋天,父亲以一种猝然的方式告别了我们,让我们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徒留我们的伤心、悔恨。为了给父亲找一块好地,我们特地请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绕山跋水看了几圈,最后不偏不倚选中了橘园,选中了父亲指过的那块地。母亲幽幽叹息,原来他自己早就选好了。
父亲长眠在了橘园里。我依然像从前一样,每次回家,去橘园看看,看橘树,看父亲。橘园里,父亲的气息依旧。我的女儿、侄儿们也都喜欢到橘园玩,她们像我小时一样,绕着橘树一行一行地跑,欢快地打闹、嬉戏。 橘树一年年开花、结果。我想,这些声音,父亲都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