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年
女儿早早地就在问我什么时候过年?年在哪?
前一个问题,我准确无误地告诉了她,可是后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只好说,我们到时回家去找找吧。
已是腊月二十九,我把东西收拾好,启程回乡下过年。
而热闹的城市,从腊月二十七开始,就阴一天阳一天地慢慢安静下来。
车辆慢慢消失,店铺,餐馆也东一家,西一家地打烊了,从前的车水马龙,到如今的寥寥无几,让人有一种恐慌的期待。女儿问,它们都回家过年去了么,我点点头,嗯,它们都回家过年去了。想起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麻雀都有个三十初一呢。看来不假。
临走时,想买点吃的,溜达了一圈,没找着一家小吃店,只好和女儿胡乱塞点饼干,喝几口水充一下饥。
阳光很好,煦和的风吹着,有了几分春的意象。城市车少了,人也没有原先那样密集,但出城的路口却很堵,大小车辆如同一窜长长的蚂蚁,被拴在灰白相间的马路上,思索半天后,才手脚并用,慢条斯理地向前迈一个小碎步。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心情,孩子们欢呼雀跃,惊奇地形容着那些远远映入眼帘的山:哇,这山好像一条鱼在游泳……确实,那些山在车窗外,真像一尾鱼,在跟着车盈盈摆动,还有,鱼会爬山,想来,今天是它特地游上高山,来享受着这人间热闹。
堵的够呛,但孩子的惊呼却一声接一声“这山像枝笔,那座山像朵花,还有这个,这座山像个蜂包……”远远望去,一字排开的山峰真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敞开怀抱,迎接那些从天南海北回来的游子,来来往往的车辆正沿着这个巨大的蜂巢,向着家的方向飞奔。
出得城市,刚才还密密匝匝、排列成一长窜的车辆就迅速分解在各条马路上,以十分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年味。公路沿线人家,早已在忙着了。挂灯笼,贴对联,杀鸡剖鱼、烧肉洗肉,过年的味道飘腾得到处都是,跟着我们的车撵出去好远。
一对父子正贴着春联。父亲爬在高高的梯子上,拿着对联,喊儿子帮他看看,儿子四五岁,他大声指挥着“爸爸,往这边偏一点,再偏,还偏一哈,”手里不分左右地胡乱划着,父亲看着他的手势,将春联贴上去,小子急得直跳脚:“爸爸你贴歪了,贴反了,应该是往这边哈……爸爸你看我,是往这边,这边,”年轻的爸爸在梯子上被他指挥得晕头晕脑,左右看不懂他的手势,只好自己下来看,边看边训话:“明明是要往左边,你往右指啥?”儿子满眼委屈:“我这里不是左边么,”儿子高高地举着自己的一双花黑小手,左一下右一下地晃,摇得光芒万丈。
对联也是副好对联,烫金字体,溜福花边:“喜迎新春千年旺,宝地生辉百业兴。”红纸黑字,扑面的喜气。
此情此景,再熟悉不过。小时候,我们家贴对联,也是如此。三十一大早,父亲就去请人写对联,对联有大门的,耳门的,厢房的,香火案上的,甚至牛栏猪圈的。写好的对联拿回来,堂屋大门前,父亲站在两条高板凳上,手拿对联,让我们指挥,我们刚开始站在板凳脚边:“往这边来一点,再来一点。”觉得不行,跑到阶檐下:“要往上边一点,上一点点,”还是觉得不行,索性跑到场坝里“再往里去一点,”仿佛只有跑得越远,春联才会贴得越正。
其实这还算是好的,分对联,我觉得才是最难,也是我们家的重头戏。
父亲把写好的对联拿回家,我们一套一套地分好后,再来贴,一幅对联里也分左右,哪一张贴左,哪一张贴右,这个最重要的时候就来了,我和姐争论不休,那个时候我大概也就七八岁,哪知道对联怎么贴,反正就凭自己喜欢,姐可能比我略懂一点,估计也不是很懂,我说,要先贴“万事如意财运通“;姐说,要先贴“心想事成福临门”这一张。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只管争,父亲接在手里,看看这张,再看看那张,然后又看看我们,未置可否:你们定好了我就贴上去。又是一番激烈的争论,就这样,一直争到母亲说饭熟了,喊我们放鞭炮团早年,我们这才暂停争论,又呼啦啦地跑去放鞭炮,等到把饭吃完,父亲已将春联贴上去了,面对贴好的春联,我们还是要讨论一番。
我们家的春联,就在我们几姐妹一年一年的争论里贴上大门。父亲笑而不语,照旧一年一年地让我们“争”对联。
转眼,又到我的孩子叽叽喳喳闹的年纪了,女儿早就迫不及待地要往家里贴年画:“妈妈,我看到有人把福字倒着贴,他们为什么要贴倒字呢?”我告诉她,贴倒福意味着“福到了。”“那正着贴有什么寓义?”我说正贴就是接福到家,女儿想了想,把福倒过来贴上墙。8岁的女儿还要贴春联,她让我教她怎么贴,想起父亲当年的样子,我也笑笑,鼓励女儿按自己的想法贴了上去。
过年还是要回乡下的老家才行,老家过年才热闹,才有年的味道。城市的繁华仅限于平常打拼的日子,而乡村的年,才是人间最热闹的团圆。
乡镇的街上,那些年货挤满了背篓、三轮车、轿车,牵起一条线地往家里搬。沿途都能听到人们在互相问候“年忙齐了啊,”“哪里哦,还没忙到那高头去呢,还在打整屋里。”还有买卖的声音:“给我来几斤肉,要精瘦的,你莫给我当中夹肥肉哈,”卖的人不服气“嗐,稀奇了啊,谁舍得给你肥肉哟,我这肥肉人家抢都抢不到呢……”
一辆三轮车里,几只小猪崽在笼里嗷嗷叫着,车主正在和熟人聊白“……这一开年,猪价只怕又是涨,趁现在买回去,还赶得上催肥,到明年这时也就有两三百斤了……”周围人声喧嚣,他俩站在路边,用如同吵架般的大嗓门“喊”着聊天,这年味浓得,好像鼎罐里煨的蹄子肉,扑哒扑哒沸腾得不行。
乡镇的街道狭窄,挤满了人和车,我们再一次被堵车,只能慢吞吞地往前挪。三个乡镇的街道,我们挪得慢如蜗牛,眼看着日头偏西,母亲和侄女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问我们到哪了,女儿大声告诉着她们那些她已倒背如流的地名:浑水河、五峰山、马尾沟瀑布、连峰山……银铃般的声音飞驰在车里,一腔的思乡之情也愈发浓烈滚烫。
小孩望过年,这话一点都不假,女儿比我还盼着早点回家。早早地就催我收拾,奈何条件不允许,生生把她拖到了腊月二十九,急得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每天跳进跳出。
自她放寒假过后,几乎每天都要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外婆她们。她的潜意识里,似乎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每次回家,女儿都是脆生生地叫着外婆,亲热得不得了,没有半分的犹豫,而不似我,总犹如喉头哽了什么东西,半天才叫出声,却都是那般的低沉,沙哑。这种犹豫的低沉与沙哑随着年岁的渐长,母亲的苍老越来越强,好几次回家,我杵在母亲面前,发不出声,好在有女儿,她搂着这个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强烈地表达着对她嘎嘎的思念。两嘎孙笑着抱成一团,三言两语地,就把压在我心头沉沉的万千言语一一化解,这才让我的愧疚,得以在这天真无邪的笑容里遮掩过去,尔后才从心底迸出那个沉重的字:妈。
如今,我的世界里,有两个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她们因我而互相牵挂,互相思念,她们不分彼此,互诉衷肠,这分扯不清的情怀,也让我有了对节日的期待和相聚的底气,想来,生命真是一场奇妙的轮回,这样的人间团圆,其实也是血脉的一场延续,一场轮回。
车子一晃而过,女儿的惊叫声再次响起:“妈妈,那些树上是什么呀?”我扭头过去,依稀看到一户人家的场坝前的一棵枯树上,挂满了红红的小小的灯笼。那应是一棵花树,小巧地植在场坝边,殷红的小灯笼在风里摇摇摆摆。我告诉她说是灯笼,女儿小小地叹着气“哇,好有味啊,”我愣了愣,知道她说这个味的意思,是雅味,韵味,只是她还无法准确表达出来。
终于到家了,已是暮色四起。母亲和侄女早早地就站在路口,迎我们回家。
对门的人家,远远的灯光亮起来,一溜烟地排开,似乎也正在等待节日的检阅。还有心急的人家放了几个烟花,一闪一闪地掀起过年的盖头。
女儿和侄女也忙忙地拿几个地老鼠出来放,那小东西闪着光,呼呼地在场坝里转着圈跑着。孩子们跳成一团,惊叫声,笑闹声响彻村上。
我们站在场坝里,远远地看着对岸那些灯火,“今年在家过年的人比去年还多些,”姐姐说,虽然今年提倡就地过年,但因为受疫情持续影响,很多人去年回来后就没再出去,还有出去一段时间后,觉都外面行情不行,就留在家里搞发展。一夜之间,乡村的养殖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确实,这一路走来,看到最多的,就是养猪厂,都是有规划、大规模的养殖模式。农村的房屋翻修也越来越多,原先几十年的无人居住的老屋,一下都修成了宽敞明亮的新宅。我们都感慨着,还是农村好啊,现在交通便利,各种设施设备也已改善,在农村养老是最好的了。我打趣着,要姐姐把她的偏屋给我拨一间,以后老了回来住,姐大手一挥:你随便选,看中哪间选哪间。女儿在旁急急插嘴:我也要一间。那样子,就像在问人家要一颗糖般随便,全家人哈哈大笑。
正说着,对门堂哥家传来一阵小猪的叫声,也是有人赶着年前在他们家来买猪崽。姐说,他们家已经卖了三四十头小猪了,我问起小猪价,姐说,反正每头小猪仔不论大小,一律1500元一头。
我咋了一下舌头,一窝小猪大部分都是十头以上,心里暗暗盘算下,短短的几个月就是几万元,这收入,对我这种底层的工薪阶层来说,真犹如一串天文数字。想起今日路上人们打年货的盛景,不禁又是一番感慨。
终于到年三十了,相比以前的忙碌,现在倒是轻松不少,不用忙着磨豆腐,生豆芽、煮醪糟了,但粑粑还是要打几个,按母亲的意思,过年还是要弄点年味出来才行。
热腾腾的饭甑里,打粑粑的糯米蒸得烂熟,来帮忙的二哥和吴叔正在对窝里杵粑粑,二人拿着粑粑杠,你来我往,使尽力气,在对窝来回捣鼓,一溜溜儿祝福词也就窜了出来:
“一杵杵出个团圆粑,团团圆圆过大年——嗨哟;
两杵杵出个发财粑,财源滚滚达三江——嗨哟;
三杵杵出个幸福粑,幸福安康百事顺——嗨哟……”
号子喊得山响,热气顺着对窝边沿咕咚咕咚地冒,杵得老桂花树上的叶子活摇活摆。
桌上早已撒好了面粉,熟糯米已被杵成一大坨面团样,摊在桌上,揪下一大坨,然后在手里团来团去,再慢慢地用手碾成圆形,一个白白的、圆圆的的糍粑就做好了。当然,如果有印模的话会做得更好,可惜我们家的一对印模被弄丢了。只好全凭掌上功夫。姐姐、母亲、两个侄女、女儿、我,全家齐齐上阵,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了满满一桌糍粑。其中有不少歪歪扭扭的,不用问,肯定是侄女和女儿的杰作。
这糍粑,是农人过年必备物品,打好的糍粑,用清水泡在盆里,不腐不烂不臭,到来年三、四月份,正是农村挖“卯”之时(意为开荒垦土),也正是一年之中的“荒月”,粮食、蔬菜青黄不接,糍粑就成了主食。就方便的,田间回来,从盆里捞几个糍粑,直接在火上一烧,烧得粑粑气鼓鼓的,蓬松软和,然后把中间鼓起的皮揭开,往粑心里加一勺白糖,裹着热气吃得滋滋响,也就当了一顿饭;稍讲究一点的,就用油炸,给糍粑和一个鸡蛋,然后在油锅一炸,一盘黄爽爽的,外酥内糯的油炸糍粑就出锅了,看得见的香气满桌飘,家人围坐,你推我让,生活的苦难与仪式并肩而生。
现在,当然不会出现“荒月”了,也没人再去挖“卯”了,打粑粑只是为了应景,也成了一段对岁月的回忆。
我还是像小时一样,喜欢吃醪糟煮粑粑,又甜又糯。一大碗粑粑米酒下肚,那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便迎面而来,缺着门牙,倚门而望的小儿女,那软糯香甜的味道,这些流淌着甜蜜而忧伤的过往。
团过早年,我就领着侄女、女儿去给逝去的亲人送灯亮。平常长满荒草的坟墓,早在“大寒”的节气关里,就已被亲人打整得干干净净,以一种肃穆、庄严的姿态,静立于村上的角落。远远地,已有鞭炮的声音传来,普天之下,只要同是华夏儿女,只要同是炎黄子孙,今日今时,你我的祭奠与思念,都一样。
虔诚地燃上香,摆上贡品,烧着纸钱,我指着坟头,一一告诉她们,那一抷抷黄土里,哪一个是我父亲,哪一个是我爷爷,哪一个是我们的祖先……
一如多年以前,在大年三十这天,父亲领着我们,手指坟冢,一一告诉我们,这里的亲人和祖先一样。
上坟,是年三十最为隆重的一笔,在乡村,团完早年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去逝的亲人送灯亮,祭奠一直持续到晚上团夜年之前。
想来,这也应算是另一种年的味道,年的文化。它让生命有了敬畏,也有了崇拜。
祭祖敬天,承上而启下。千百年来,见证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和寓意。也记载了一个家族的起源、过往和未来的期望。它是家规、家训、家风的一脉相承,也是孝道文化的根源所在。
香烟袅袅,我教着她们,一字一顿“今个过年,给您儿烧点钱,自己在那边买点好吃的好喝的,您自己保重,也要保佑我们平安,顺遂……”侄女、女儿也学着我一样,叩首下去。
大地辽阔,山河厚重。旷野的风,徐徐吹来几千年的文明传承:……祭犹在,我们将慎终追远……
正因为有了追思,有了传承,才会有今日四海欢腾,五洲同庆的年。才有了这万家灯火的团圆,才有了家人围坐,儿孙绕膝的温馨。才有了这千门万户瞳瞳日的惬意。
正月初一,女儿再一次欢呼着写下她的所见所闻:过年了,年在路上,在树上,在山上,在大门上,在好吃的粑粑里,在会跑的地老鼠那,在那只小花猫身上,在我的压岁钱里……
我加了一句:年,在中华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