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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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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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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风车

 那架风车搁在屋角,已闲置了很多年。虽然没用,但母亲还是发现风车的拉栓坏了。

母亲说,这个栓坏了,装粮食的斗板就关不住,车风车时粮食瘪的满的都跑到前风口来,换个栓就能管住粮食。

母亲说话的口气,像极了正值当年,在场坝车风车时的情形,一手摇风车把,一手薅着风车口前堆满的谷子或苞谷籽,漫天灰尘里的母亲,握着她的权仗,如同女王般威严。

我们都认为没必要修了,反正好多年都没用了,家里可种的粮食已只有洋芋和红苕,而这两种作物恰恰都不用风车。但母亲很固执,就像固执于她居住的老屋,种了一生的菜园一样,不容我们有丝毫半分的反对。

见我们沉默,母亲拢了拢花白的头发,说,这还是82年的时候,一个四川人来村里,我们家打的一架风车。母亲停了停,中间略顿的幽长的声音,如同一根绵长的丝线,在拉扯着我们。

我没什么记忆,只知道村上好多人家的东西都是四川人做的,晒席、风车、板斗。

还有一个最让人记忆深刻的,就是补钴子。那些四川人挑着担子,走村窜乡,拖着长长的川音:补——钴——子——啰。

这时,村上大大小小的钴子就全都拎出来了——也不知道当年的家户人家哪来那么多破钴子,那仿佛积攒了几辈子、几代人的积蓄般,只待那一声川音起,家底就全都抖将出来。破钴子也无意揭露了一个家庭的生活状态,大多数是钴子底破,但也有区分,烧破的,那就属于粗心大意,马虎人家;洗破的,是那日子的漫长,一点一点浸破的。

但不管是什么样破法的钴子,经过补钴子的一番叮叮咚咚的捣弄,最终都补好了,掏出一毛两毛的费用,欢天喜地拎回家,日子又是崭新的了。

补钴子对于乡村来说,是新奇的事物,在那闭塞的年代,所有外来的人和事,都让村庄好奇,好奇得让村中的几个女孩,将自己的年华、命运,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地赌给那些补钴子的男人,跟着他们远走他乡。

大部分输了,一塌糊涂,少数赢了,吃饱穿暖。

她们再回到村上,满眼都是熟悉,自己却怎么也融不进村里。如同风车口里的灰,被风扬成了空气。

至于那些打制风车的四川人,我确实没什么印象。只知道这架风车是村上最特别和最忙碌的,特别的就是,风车的侧后背上用红漆写上“一九八二年”,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红漆,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褪色,就像屋后那株老石榴树花,永远红嫣嫣的。

秋收时节,这架风车几个月不落屋,打着圈的在村上车粮食,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到哪家像哪家,没有半分二心。村上的转工打伙不就是这样的么?帮忙从不偷肩膀滑,有好大的力就使好大的劲,帮忙不分彼此,自家农具放在坡里,三五天不归屋都没人拿,这是村庄魂和骨,一代一代传下来。

同样虚怀若谷的还有风车,它把二十四节气装在肚里,一个时令一个时令地车,春种时分,风车把那些经不住风吹雨打而干瘪的、意志不坚而被虫蛀了的种子,一一淘将出来,在风车口里将它们吹出自己的视线,留下的,都是最诚实、最坚强的种子,为农人们把好春种的关口。这些种子不辱使命,一到田间地头,就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将丰收的芳香送回农人的怀抱。你可以瞧不起风车的样貌,但你得敬奉它的操守。

而秋收时,就是风车大显身手的时候,这时的风车,是心若明镜,却又气定神闲的打坐高僧。

风车嘎吱嘎吱地响到半夜。苞谷、谷子满撮箕满撮箕往风车里倒。风车口有两个,前口和后口,颗粒饱满的粮食从前风口落下,瘪颗半粒,秕谷稗子,假冒的草籽,烂的坏的,风车肚里经纬分明,一清二楚,谁该去,谁该留,风车心里明白的很,那些被剔除的粮食,就灰溜溜地从后风口落下来,声名狼籍,栽在土里再也爬不起来。周围灰尘四起,在风车口打滚过的粮食格外饱满光鲜,黄金亮色,一个个都是从泥土捧出的珍宝。

黄豆就是那精精怪怪的妇人,它总是把自己裹在豆夹里,半露不露地不愿出来,风车也不着急,将它来来回回拍拍打打两三道,最后架不住风车的劝导,才嘻嘻哈哈地蹦将出来。

麦子是个老实的庄稼汉,一进风车口,就脱皮捋骨,清清爽爽地出来了,一身泥颜色,憨直、木讷,笑得合不拢嘴。

至于谷子,那就是个宝贝疙瘩,风车舍不得轻,舍不得重,将将就就,小心翼翼地车了一次又一次,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苦口婆心地揉搓,如同母亲管教自己不争气的孩子,每揉一下自己的心都在滴血,最后实在是有那些轻浮放荡、虚头巴脑的空壳子,也只有狠心抛弃。

丰收本身就是一首喜悦之曲,再怎么不着调也是村庄与田野的一场狂欢。

母亲站在场坝里,风车里装着秋收的第一筛子粮食—苞谷。

那苞谷,可以说是经过了枪林弹雨的洗礼,才来到了风车里。

怎么说呢,一粒粮食多像是一位母亲孕育生命的过程。

一位母亲,从怀孕开始,就在期盼中担心,担心孩子发育,担心孩子营养,担心各种状况;出生了,担心孩子健康,担心孩子成长;上学了,担心孩子学习,担心这担心那。孩子大了,担心他的工作,他的成家立业。直到把自己累趴下。

同样,一粒粮食从下地开始,农人就是各种的担心,下雨担心,干旱担心,吹风担心,虫灾、病灾担心,种子在这种担心中发芽,拔节,开花,结籽,直到从田间收进屋,总算舒了一口气,但还没完,还要晒,晒的过程中还要跟风抢,跟雨抢,才能保证这粒粮食不霉不烂,直到把它们晒得浑身透亮,村人自己心里这才敞亮,长舒一口气,这粮食,终于归拢,落袋为安了。

车风车,是村上女人的特定活计,男人很少车风车。如果要车,也是车得勉为其难,极为潦草。没耐心的,呼啦呼啦两摇把下来,粮食大半从后风车口跑掉了,直把女人心疼得不得了,一边唠叨一边从后风车捡起掉下的粮食。还有那过于小心谨慎的,风车卡口半天弄不合适,粮食放不下去,风车热闹地喊了半天,一粒粮食都没车下来,这种情况叫做转空车,转了家里要不得,会灌停耳(得聋耳病),当然会引来女人一顿骂。

男人讪笑一声:我就说我车不来嘛,然后灰溜溜松开把手,让女人把持。女人接过手,慢慢细细地摇,力道渐渐加大,风车把匀速飞腾,摊开、扒拢,挑挑拣拣,粮食在女人手里,如同一枚珍宝,妥帖,温柔,充满了清香的气息。

女人家女人家,不就是把握家的舵手么,柴米油盐,鸡零狗碎,拉拉杂杂,给你理得归归顺顺,条理井然。男人再怎么折腾,没有人给你把舵、号脉,那是散马无龙头噢,你能扑腾成什么样呢,三婶站在太阳底下,梆梆地在石头上叩着烟杆,豁了门牙的嘴一张一合,这番让人似懂非懂的话和着她的叶子烟,在空气中热烈地散开,辛辣、浓烈。

我不太相信三婶的话,但也说不清女人车风车的原因,只是觉得,一颗粮食在经历过风霜雨雪,身心俱疲过后,最后归仓时,终还是要一双温柔之手抚摸,也许才会释怀那一身从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刚强。

这些粮食,分明就是村上男人一打杵一背篓背回来的,所谓粮食的味道,其实就是咸湿的汗味和泥土的腥味,一点一滴里都透着土地的坚韧和刚硬,那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丰收和成熟。

是的,咸腥的男人的味道。

不过,我们家父亲不车风车,伯伯家也是伯母车风车,还有堂哥家,小杨子家、二牛家……我掰着指头把自己都数迷糊了。

在我的胡思乱想里,母亲已车完了整个秋天的粮食。

这时节,村上到处流淌着粮食的芳香,丰饶、肥硕,把人诱惑得兵荒马乱。

伍婶是村上最能干的,也是村里种田多最的,所以她每年都要提前来我们家“预定”风车。伍婶车风车的姿势,在村上也是一道风景,轻盈的身材,在一大堆膀圆腰粗的妇人堆里,本身就很特别,场坝里的簸箕,筛子,如同列队的士兵,呈一条线摆着,只待伍婶关风门,扭风栓,风车把呼一声摇起来,谷子就哗啦哗啦地从风斗里往下泻,伍婶的腰肢也跟着摆来摆去,远远看去,如同在跳一支火辣的乡村热舞,腰上摇曳的是风情,手里摇转的是乾坤,轻盈、魅惑,却又英姿飒爽,把坡田里的男人直看憨了,呆在原地傻傻没反应。

半响,也不知谁喊了什么,内容有些模糊。男人们一愣,像被说准了什么心事,一阵哄笑,然后跑开。

黄豆和苞谷是最调皮的,经过风车口,一不注意就撒了欢儿,滚得满场坝都是,可要仔仔细细地捡起来哩,一颗粮食半身血汗,那都是自己一手一脚刨出来的,容不得半点浪费。母亲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宁可少吃一碗,不能糟塌一口。所以父亲母亲的荷包里,经常是鼓鼓囊囊的。

于是,我们家每次洗衣服,盆里就漂满了黄豆、苞谷、谷粒,有时还是一个洋芋,红苕,被洗得咧嘴挠耳,白的黄的在盆里翻来滚去的在衣物上纠缠。

捞出来的粮食不敢扔,我将它们在太阳底下一一铺开,将我万般滋味的心情也跟着一起晒了。

后来,在洗衣服时,我被迫养成了一个习惯:翻荷包,不找别的,就是翻粮食。

再后来,在城市成家、养育,我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一家人的衣裤荷包翻了又翻,尽管每次翻出来都是空空如也,我们也早已不用荷包了,手机、钥匙都有了专门的包,可我还是要翻出来看一下,在记忆里看看,里面是否还存有当年的那些苞谷、黄豆。

正是秋收时节,五哥哥考取兵了,这消息如同一枚重型炸弹,“哄”地一声就把村庄炸开了,男女老少都欢喜的不得了,二伯伯跑前跑后忙着接了好几天的客,路边的狗尾巴草都跟着高兴地摇头摆尾。我们家的风车又忙起来,在村上打着圈,各家各户的麦子、苞谷、谷子,整得亮堂堂的。送粮食是庄稼人最深的情谊,民以食为天,他能把天送给你,这是一份泼天的情,十斤、二十斤,夹篮、背篓,包袱,全都是满满当当的,记账本里翻来覆去都是粮食味。

大家打着哈哈,坐在席上,粉蒸肉、腊蹄子,掏出了一桌子的家底。二伯伯一桌一桌地敬酒,最后把自己醉得如一坨泥巴,瘫在椅子上。五哥哥胸前一朵鲜红的大花,晃得人眼睛又花又晕。我们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有空就揪一下他的那朵红花,五哥哥笑得比花还灿烂,麦色的脸有一种令人炫晕的光。

五哥哥成了村上励志人物,继五哥哥之后,村上又有几个小子参了军。风车欢快地响了很多次,左一下右一下,车来车去的欢喜,我们抻长脖子,看着他们翻山越岭走出了村庄,风车也打着响亮的哈哈,跌跌撞撞跟着他们撵出去好远。

我坚信,如今闲置在屋角的风车,一定也记住了当年那欢快的场景,要不然,我打开风车把时,它的叫声还是那么响亮,一如当年那般欢快,竟是丝毫未变。

当然,也有风雨叵测的时候。

也不知是哪年,村上谷子遭了灾,大部分成了“灰包谷”——谷粒上粘着一大坨灰乎乎的东西,据说是一粒谷子烂了,接着又传染给了它邻近的其它谷粒,就这样形成了一坨灰黑的包,除开用手掰掉,没有其它办法。平常里火眼金睛,容不得半点空壳瘪颗的风车这时失了灵,大半的灰包谷粒都跑到前口去了。母亲不甘心,又捞起来重新倒回风车,在风车里摇了一道又一道,还是灰溜溜的,母亲叹着气,今年的米,着了。

最辛苦的,便是风车了,原来只要一道就能成功的谷子,为着村人的不甘、不忍,总是反反复复来回车,那可那灰包谷还是纹丝不动,不屑一顾,如同一个心狠手辣之徒,一次次打击,伤害爱他、呵护他的人,却无半分悯惜之心。

最后终于累到心死,由得它去了。

那年的米,味道怪怪的,有股霉味,酸味,让人难以下咽。村上人家都未能幸免,只分轻重。就连平常就好这一口的鸡都住了嘴,不再去刨去啄。

“灰包米”成了那年村上沉重的话题,也是村人的开场白。

风车也不复往日欢畅,只是偶尔沙哑着嗓子响两声。

庄稼人,是靠天吃饭,风雨雷电,各种灾难反复碾压,如果老天爷不赏你这碗饭,那今年你就吃不成。按大爷爷的口头禅说,这日子嘛,就是这样,好一天歹一天的过哩。

因为谁都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

一大清早,还在睡梦中的我们就被哭声惊醒了。

三奶奶拖着浓浓的哭腔,站在我家场坝坎上,整个人凌乱成了一只筛子。气力满壮的三叔早晨起来,倒在了厕所里。三爷爷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三奶奶没人搭一把手,拖不起抱不起三叔,慌乱中只好跑出来喊人,待大家赶到,三叔早已断了气。

三奶奶家七口人吃饭,三爷爷无法动弹,前两年二叔得病走了,二婶撇下年幼的女儿出门打工,再也没回来过。老的小的,家里家外全凭三奶奶一个妇道人家。那日子过得,按村人的话说就是:摘叶叶儿包杆杆儿,一年糊不到一年。

父亲皱着眉头,思付半天后,挨家挨户去敲门。

村中黄姓族人,大七八户,每家每户凑,有钱的凑钱,有粮的凑粮。

风车抬到场坝中间。父亲拿着笔,一户一户地勾着,母亲摇着风车,每勾完一户,将粮食倒上风车,整得干干净净。初秋时节,苞谷还未老好,谷子也只成熟了一半,还有一半是谷浆,那也没办法,紧急的事半分耽搁不得,好多人家的苞谷都还是从青苞谷杆上直接挎下来的。

粮食还是湿漉漉的,风车叶子也就转得格外晦涩,全无往日半点欢畅的样子。

母亲摇摇停停,卡卡抠抠,整了大半天,饭都没顾上吃。

一篮一篮的苞谷谷子送进了三奶奶家,父亲又另外掏钱买了副薄杉木棺,凑凑巴巴地将三叔落了葬。那老崖上的风,呼呼地刮地三尺,恨不得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撕扯得皮毛不剩。

村上有一种猪草,我们叫它“打不死”。状如现在的多肉,矮胖的一堆,长在庄稼地里,我们嫌它抢了庄稼的肥,占了庄稼的地,想尽一切办法消灭它。我们用锄挖,用刀割,然后把它连根拔起,挂在植物的叉丫上,晒得它皮枯肉腐,焦黄根烂。可是,待来年,一场场的春风春雨浸润,它又慢慢活过来了,嫩油油的,肥硕,矮胖,照旧没心没肺地趴在那。

三奶奶也一样,村上人家的脾气,都是随了村上植物的气性,你让我死,我偏要活,并且要活得舒畅。谁也不知道三奶奶是怎么活过来的,反正再见到三奶奶,她依然是活气满满,打着响亮的哈哈。

再以后村上人家不管哪家有事,三奶奶是跑得最快的那个,不管多累多脏,从不推辞半分。在村上,欠了人家的情份,是要记一辈子的。

那些土生土长的情份,在这一笔写不出两个姓氏的村里,如同那一片片落地生根的庄稼,风雨与共,阳光共欢,在村人帮衬下,三奶奶家原先稀稀拉拉的庄稼,终于渐渐茂盛。

三奶奶喜敦敦地来借我们家风车,母亲笑着叫父亲把风车背着给三奶奶送去,母亲还去给三奶奶帮忙车风车,母亲抓起一把苞谷,大声喊:“您儿的苞谷牙口怎么这么深呢,结的苞谷籽颗颗儿又大,不行,我把您儿的苞谷种换两斤,”三奶奶笑得皱纹里都是花:“要得要得,莫说两斤,你要几十斤都行。”风车打着欢儿叫得特响亮。旁边人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秘密,笑得那么开心。

我反正也搞不懂大人之间的秘密,但是我的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风车的另一侧面,还有一小小的空格,外面有个上下翻的隔,这是我的密室,藏了很多小孩的秘密。

风车定是替我记住了我的美好年少,那些高兴时笑,悲伤时哭,心无旁骛的岁月。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打开隔板,翻出了一个鸡毛毽子。皮钱、两个眼眼钱(铜钱),长长的红棕色的鸡尾毛,扎得紧紧的线,居然完好如初。将我那完美的童年分毫毕现于我眼前,可是,我却踢不动了。

绕着风车转了一圈,我发现,除开的我记忆有些苍老,风车倒是一如既往,不悲不喜,转动风车把,它一如从前欢快地唱起来,从容自然,怀里依然装着节气、时令、种子、庄稼,好像那勤扒苦做的妇人,毕生操劳的,是一家人的柴米油盐。

一颗种子,从这里怀揣使命出征,一路摸爬滚打,历经风雨霜雪,生根发芽,抽蕙开花,结果成熟,然后变成一粒沉甸甸的粮食,又回归于风车前,揣着满身的荣誉与伤痕,在这里接受检验,如同离家出走的游子,在接受着母亲渴盼而又审视的目光。

而今,这架风车,如同老母亲的怀抱,迟钝、老迈,大半生辗转的光阴,如今空空荡荡地闲了下来,种子与粮食的来去,庄稼与生命的成长,仿佛只是在她这里举行了一个短暂的仪式,而这仪式,却透着万丈光芒,将照耀着它们一次次踏上征程,去向更远的地方,走向更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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