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多拐,太阳河的十大拐如一个巨大的漩涡,车子刚挣扎出一个拐,却又跌在下一个拐,在旋旋拐拐,绕得人七晕八素之后,车子才一头钻进太阳河,连着黑沉的山枕在拐里。人一夜在梦中拐来拐去。
山是最早醒来的,漫山遍野的绿摇醒了一切,连同鸡鸣狗吠。湿嗒嗒的雨不知在想谁,落了一夜仍不知疲倦。我们只好撑着雨伞,一路踏访历史踪迹,一手遮挡今时风雨。
如果说太阳河的门户是十大拐,那么太阳河的灵魂就是关了。它就像太阳河的心脏,一呼一吸跳动着太阳河的历史和过往。
关口就在集镇处,昔年的骡马大道,早是没了马嘶骡鸣,光滑的石板路青苔沧沧,掩盖风尘,掩盖过往,显得有些清冷。应该是有人的脚印的,但无法有痕迹,只是把一块块石头磨光了、蹭亮了。关口处有一四合天井院,许是当年的驿站。厚重的石台阶、石门槛,木楼木门木窗户,老得耷眉耸眼,谁也不认识。小心抬腿进去,却和过往的脚印不期而遇。张三、李四、王五,背盐的、赶骡马的、走卒贩夫、商贾名流,乱纷纷踏进石门槛,搭个火,讨个歇处,长脚凳上一溜儿歇着,南天北地,说长道短,音色纷杂。这不仅是一处歇脚的地方,更是疲倦心灵休憩的一处驿站,待天明地亮、精力充沛,再踏出石门槛,奔向四面八方的人生。门槛上去去来来的人,歇到最后,只剩了长脚凳,还在原地等待从门槛踏进来的脚步。拂过历史的烟云,当年的笑语喧哗穿堂而来。谁能在这院里长袖善舞,谁在这木楼里把心思暗锁,又是谁在这里把年华浅渡?心绪纷飞间,一位老人从雨帘中走来,银丝苍苍,是这四合院的主人。不待我们询问,老人张口而道,我们祖上是从川上来的。川上,即四川,当年的巴盐古道上,一队队骡马踏出了街面大道,也踏出店面酒馆,茶肆商铺,南来北往的人,一去一来间,便在这条道上扎下根来,携家带口,在过往的马蹄声里讨生活。
据《四川通志》记载:蜀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当年兵荒马乱的四川,老百姓为了讨一家安宁,四散迁徙,与四川毗邻的施州成了川人的首选之地。“改土归流”后,天南地北的人们带着各自的风土、人情、民俗,在施州开荒辟土,耕种着这方山水,是以,恩施人上祖多从湖南、四川、江西等地迁移至此。今隶属湖北的恩施,人们的生活习惯、民俗风情、建筑特色,却更接近于四川、湖南。听老人娓娓道着当年的骡马店、骡马大道,悠悠往事和着雨声,清脆地叩在天井的滴水檐下,迸溅出悠远浩荡的跫音。一只狗在门槛边卧着,眼睛半睁半闭,仿如高深隐者,一声不吭地守着半世历史、半世俗世。雨丝从天井垂下,滴成细水长流的生活气息。抬头望去,光阴在屋檐之外,隔着重重岁月和我们互相打量。
天井对门的板壁上,整齐地凿着对称的两个眼,名“拴马槽”,来关口的人,经上坡下岭,长途爬涉后,走得急慌慌,到了歇脚处,骡马店的小二迎出,把骡马绳往拴马槽一挂,粮食草料倾满槽。那年月,骡马甚至比人还金贵,人的歇处,也是骡马的歇处,人的粮食能差一顿两顿,骡马的草料少不得半口,在长年的翻山越林间,骡马背上,不仅驮的是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更是一家人的希望与念想。手抚上拴马槽,恍惚岁月间,马蹄疾响,载重的骡马喷着响鼻扑面而来,它们驮的,是人世不堪重负的生活与担当。
离关口不远处,就是有名的鱼儿碑,相传墓主人玉成公是一条鲤鱼精所变,每晚需用温水泡澡,后被下人窥破秘密,从此不再洗澡,后抑郁而终。玉成公死后,人们在他的床上发现形似鱼鳞的东西,便认为他是鲤鱼精转世,后人为纪念他,在墓碑两边刻了两条大鲤鱼。墓碑上雕花刻草的多见,但是鲤鱼,绝对是稀罕。鱼儿碑也成了关口绕不过去、也最亮眼的风景,它固执地站在巴盐古道上,迎着世人好奇的目光,任来往的骡队商客间口口相传,任后来之人在它的墓碑停留瞻仰。时间愈久,灵性愈然。现在,在春雨的洗涮中,那两条头下脚上的鲤鱼,通体青幽,活灵活现,已然让人分不清传说与现实,既不似虚构,而是真的。鱼儿碑是个美丽的传说,而鱼腾为龙,是那漫长人生里的一种美好期待。
从集镇关口直上,才进入真正的巴盐古道——十二关,太阳河的巴盐古道,是重庆至建始众多巴盐古道的一支,从重庆奉节,至恩施太阳河,全程50里,50里设一驿站,背盐的脚力与负重骡马一天的行程,刚刚好。
雨声和绿色在这一直蔓延,林间有淡淡的草腥味,野花点点,开得恣意。当年的古盐道已是荒草渐渐,只有沿着光滑的石头才依稀可辨当年路形,当年的川盐就从这里入鄂。走一路,秦始皇的传说跟一路。我看见秦始皇插马鞭的石头,看见了赶山填海而未成功的乱石堆、上马凳、拴马桩、仙人迹,这些痕迹清晰可见,似乎在传达某种古老信息。远古的传说和眼前的盐道毫不相关,两种历史在我脑海交相辉映,又似互相排斥,穿越千年的时空和人物,他们以何种形态对接?倒似乎也是循着了丝丝关联,当年的盐夫们,是否循了始皇的足迹,于穷山恶水间在此开辟了盐道?那些脚穿偏耳草鞋、手提打杵,嘴含烟杆的背夫们,背着百多斤盐穿行陡峭的盐道,在这漫长而艰辛的道路上,是否就依靠着这一个个神话传说,吸几口草烟,喊几声山号,看着眼前山高水远和无尽的路途,在云雾缭绕间遥盼生活的美好?而那些一切关于马的印迹,是否也是数以万计的骡马以滴水穿石之力,一蹄一蹄、来来去去踏出的历史证明?古老的神话与久远的古道,二者融合,相互映衬,才使得十二关的魅力经久不衰。
林间古道长而窄,一路上坡,让人爬得气喘吁吁。有人在前面喊山歌,后面有人跟着接,声音一波波地,在林间穿越,掉到两边的草叶上,震落草上露珠。满山的花草,均可入药,想来,只为抚慰人世间的疼痛。当年的盐夫们路途艰辛,蚊虫叮咬、头痛脑热、磕碰擦伤是难免,长路漫漫,加之缺衣少药的年代,奄奄一息间,只有向自然问活路。而自然也优待了这些餐风露宿之人,林中随便的一把草木,都能治疗人世苦痛。
闯十二关,是对盐夫们的体力、耐力、心灵的最大考验,一路上的多灾多难,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述。窄窄的盐道绕着陡峭的山转来转去,一道道关口,一把刀或一支枪就在那里。从盐道上衍生出来的,不只是商人和骡马,还有土匪、强盗、抢犯、这些人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的行当。盐夫背上背着盐袋,裤腰上别着脑袋,担惊受怕却又习以为常,只有回到家了,人才算是活着。我们行走在森森的林间小道,随便窜出的一只鸟雀,都足以把人吓得心惊肉跳,更别说当年刀枪相见的日子了。
十二关又名石乳关,爬上十二关,便到了四川奉节县。路边有一块界碑,碑身两面分别书着“吴”“蜀”,据说是诸葛亮当年视察边防时所立。据记载:三国时代,吴蜀联盟,消灭曹魏平分领土。当时只明确了豫州、青州、徐州、幽州归属东吴;兖州、冀州、并州、凉州归属蜀汉,司州以函谷关为界,东属东吴,西属蜀汉。幽州,青州不接壤,当中被冀州分隔。而又没提到扬州,荆州,雍州、益州。这样的瓜分线含糊不明,导致地处益州与荆州交界处的“石乳关”一带的官民经常发生械斗。诸葛亮听说后,约见吴国官员商议处理,决定双方的居民都向后迁移十里,然后在隘口处设立界碑,一面书“吴”一面书“蜀”。
独特的隘口,高险平阔,冷风烈烈。雾被风吹得忽东忽西,笼罩了一切,极目茫茫,只闻得两地相同的鸡鸣狗吠之声。站在这样的地方,该是有诗的。据说诸葛亮在隘口处立界碑后,题诗一首:乳关二月雪皑白,悬崖冰瀑珠帘绝。暖阳独照石乳峰,齐咏三春舞彩蝶。
军师的《出师表》世人皆知,惟这首诗默然,或许只有石乳关的人知道,或许是有心人借了军师之口,所以,知道这首诗的人很少。而这首诗,也无从考证究竟是否真为军师所作,军师希望两地人民安居乐业,不再争斗,倒也符合军师的为国为民的精神气概。想来当时军师为战事繁忙,若如驻足片刻,诗中情怀当更为雄壮。
返程时,天居然晴了。夕照的金粉洒在古盐道上,想起太阳河的一句民歌“太阳落土四山黄”,极目远舒,四面苍山,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