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儿时最喜欢放牛的地方,没有之一。
两山夹谷中,一条小溪弯弯绕绕地穿谷而过。溪流又把峡谷分成两瓣,一高一低,在这两片凹凸不平的地方,绵延着几里路的草地,半坡是一排树林。红花绿树,生机盎然。将牛羊赶到这里,绳子往牛羊头上一盘,我们就站在口子上,把守着唯一的一条下山之路。站在山上往下看,牛羊就像一群灰白的蜻蜓,在这绿草红花间忽上忽下地飞跃,周围也没有庄稼,任由它们在这峡谷中翻飞。往山上一站,下面风景一览无余,所以,放牛时,根本不用担心牛会走丢。
山很高,从峡谷往上看,太阳就挂在山上,阳光如粗针,从山崖缝里一根一根往下渗。炎炎夏日,到处都是毒辣日光,唯有此处阴凉生风。待到日头稍偏,阳光返照在岩壁上,半壁阴翳半片金光,让人莫名心悸——人世的至美景致,莫过如此。
而人在峡谷之下,如同与世隔绝般。天空成了一张簸箕,薄雾在这里被太阳射成一层纱,溪水淡淡地从峡谷划过,草地上的花苞在软软拱动,枞树针叶细密地落下,飞鸟掠过树梢,天上乱云滚滚。周围除了鸟鸣与淙淙水声,外界的纷扰与这里无关。我最喜欢的,就是坐在峡谷的石包上,甩动脚掌,仅凭一点年少诗意,便可一直坐到日暮。
实在坐得乏了,便爬上悬崖采刀口药、掏野百合、挖老鸦蒜,爬上松树打松苞坨,不过,这些都是属于剧烈惊险的运动,往往会受到大人们的呵斥。捡菌就是闲庭信步了,慢悠悠地扒开树叶,看那些顶着不同颜色的小脑袋趴在地上,受宠若惊般,被我们掬于怀中。
而就在这峡谷间,住有一户人家。从山上往下看,那房屋就似趴在地上般。少时,最喜欢《红楼梦》里潇湘馆的描写:千百竽翠竹遮映,隐着一道曲栏,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莫名地喜欢那个“隐”字,道出了房屋的别样风致,而此处房屋四周绿树围绕,浓荫匝地,前临溪水,溪边一大蔸丛竹,流水从竹下盘旋而出,竟有一番说不出的情致。溪水上架一道木桥,连接着溪对面,如同潇湘馆那段迂回的曲廊,于是,这里便成了我心中的潇湘馆。
房子在溪水对面,我们隔水相望。屋后乱石丛生,吊脚楼紧临一块巨石,夫妻俩经常站在楼上往巨石上晒东西,被子、衣服。一递一接,阳光泼在石上,妥贴如蜜,让人无端生出许多的欢喜。
也许是对这房屋有好感,不由地,对着房主也有莫名的好感,事实上,这对夫妻也确是很好,其时,在那年月,乡村少年在自由而贫瘠环境中的野性与叛逆,并不招人待见。村上大人为小孩子打架扯皮是常事,村妇对骂也是常事。人多而地薄的村庄,随处飘荡的是一种燥气。村上大人见到我们,眼皮不抬,能不讲话尽可能不和我们讲话,我们也一样,能不打招呼尽量不打招呼。那种叫自以为是的东西膨胀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都在那点方寸之地上寻找自己的傲气。
可是这夫妻俩不同,可能是由于没有孩子的缘故,每次见到我们,都是满满的欢喜:哟,那家姑娘又来啦,快点来玩啰;过来玩啊,我帮忙你招呼牛。我们放一早上的牛,她就和我们说一早上的话,我们放一天的牛,她就和我们说一天的话。声音大,嗓门脆,一句话一个哈哈。我们并不擅长聊天,稚嬾的心思是乱无章法的,前一秒可能在和她说话,后一秒的思绪早已飞天过海。所以,和她的聊天,也只是停留在一问一答上,绝不主动多吐露半字。就这样,我们隔着远远的溪水,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倒也打发了许多空寂的日子。
夫妻两人均是搬家子腔(客家话),话尾稍拖,一腔余韵。也属半路夫妻,都是丧偶,被撮合到了一起。他们的身上,有着农村夫妻少有的“相濡以沫”,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村上男人,大都沉默木讷,纵使对家人有半分柔情,都须掩在疾言厉色里,平素的交流,基本用吼打的方式,以此来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农村夫妻的吵架打骂,都是司空见惯。所谓的过日子,那也是女人在烟薰火燎里一寸一寸熬出来的。
可他们,却是不同的。两人形影不离,有时,男人在旁边田里干活,女人在家做饭,都是一接一传地讲着话,如同燕子般,声音和悦,没有半分的不耐烦。有时,女人找我们说话,我们要搭不理,男人在旁边,也不阻止,只是笑着,时常给她帮一下腔。有时,夫妻俩在田里,低头说话,男人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女人吃吃地笑了,勾头下去,把一把猪草远远抛开,风从边上悠徐而过,阳光淌成一片金子。纵然年少不经世,但心底也起涟漪。我那时理解的爱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也不知哪一次,架不住女人的热情,我们去了她家。女主人忙天火地给我们做饭吃,又拿出许多好吃的,其实也就是点花生糖果之类的,女人忙忙地给我们剥花生,本来我不喜欢吃生的花生,但又推辞不来,只好揣点小心思,在嘴里慢慢来吃,女人还以为我爱吃花生,走时将我的衣服裤子荷包塞得满满当当。爬坡时,裤子荷包里的花生将我两边大腿硌得生疼,回到家,将那花生搁在角落,再也没看一眼。
吃的那顿饭,怎么说,至今让人回味无穷,那不是吃饭,简直是吃到一颗火热的心。其时,在那时的农村,也没什么好吃的,肉是重点,有肉吃就是好生活。女人弄了一盘煎洋芋粉炒肉,这道菜其实母亲也在家炒过,很好吃。刚开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吃到最后,觉得油在顺着嗓子眼往外冒,实在吃不下了,可女人不依不饶,她抓着我们的手,挠我们的胳肢窝,挠得我们大笑不止,然后趁机往我们嘴里塞一块油滴滴的肥肉。后来回家,闻到油烟就想吐,母亲为我做了一个星期的水煮白菜。
那种热情在农村,按土话说,是扒心扒肝的疼人。在村上,去别人家做客,主人是生怕你不吃,也生怕你吃少了,所以,劝着劝着吃,劝着劝着喝,塞也要把人塞饱,灌也要把人灌醉。没有人觉得这样做不妥,客人也不会多心,这是乡村质朴的待客之道,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
不过,这种热情也还是让我们害怕了,再以后,任女人怎么说都不去她家了。可她仍然热情不减,看我们去放牛,总是那句话:那家姑娘,下来玩啊。有时过桥来给我们送几个橘子,饼子之类的。孩子的世界,剔透清澈,虽然对于吃饭一事稍有挂怀,但有这些小心意,足以慰籍一颗幼稚之心了。
放牛的那面坡,就正对着他们家。看男人女人从门里进进出出,如同蚂蚁般忙碌,锅碗瓢盆,猪狗牛羊,热闹,也忙碌,在这与世隔绝般的世界里,透着世俗里的好。那一回,女人生病了,时间很长,男人拿着药罐,在屋旁支一个三角架,一日三次,细心为女人熬着药,那段时间,谷中透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也好久未听到女人爽朗的笑声,整个峡谷透着一种失落,不知道是男人的,还是我们的,唯有那沸腾的中药,飘荡出一些地老天荒的味道。
村上也有人议论这夫妻俩。说女人是高山人,最怕热,在这谷底里过不习惯,一到热天,她就脱得精光,躲在楼上不下楼,不出门,一日三餐都由男人送上楼吃,这当然有点夸张,我们暑假去放牛时,早上都能看到女人,田间地里的忙过不停,只是不知道她的中午,呃,中午,我们也回家了。毒辣的大中午,谁会去田间呢。
不管别人如何打笑,我从心底一直喜欢这个地方,也许是人,也许是谷底的风景,说不清,它是我稚嫩心灵里的一处隐秘,是心底深处温柔的软。在这里,自由无拘,远离红尘之外,却又在俗世之中,更兼那诗情画意里的人间烟火,给人一种暖暖的期待。世间所有的喧闹在这里被逐一清淘,便有了沉寂过后的淡然恬静,想来,我在以后时光里的那份安静与忍耐,必是在这清水秀山里所薰陶出来的吧。
当然,这谷底也有不好的时候。下雨后,小溪涨水,一切声音都被溪水淹没。我们听不见夫妻俩说话,夫妻俩也没法和我们说话,有时,看见女人张着嘴,似乎是在和我们说话,但听不清。我们回应过去,她也听不清,就只好乱说乱答,随后,各自无趣,自顾忙碌。
小溪偶尔还会发脾气,有一回,溪水淹进了屋,夫妻俩赤着脚,手忙脚乱地往外舀着水,搬着东西,不是掉了瓢瓜,就是丢了锅碗,乒乒乓乓,女人笑嚷声不断,我们在坡上也跟着笑,一点都觉得不凄惨。
还有更严重的。在农村,单村独户也意味着风险,更别说在这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地方。那年月的乡村,颇为动荡。抢犯、强盗,到处都是,一进腊月,人心惶惶,那些偷鸡摸狗之流,一个夜工可以偷四五家,偷得人家无米下锅,无法过年。村人提起这些人,也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但除了关紧自家大门,却别无它法。
也不知哪一年,听说夫妻俩遭了贼。那强盗明目张胆地进了他们家,掳走了腊肉、鸡子、大米,还在羊圈里将一只马上要下崽的母羊当场宰杀。夫妻俩躲在楼上,根本不敢下楼,那强盗欺侮夫妻俩年龄大了,家中又再无他人,所以放肆妄为,夫妻俩任由那强盗破坏多时,待强盗走后,才敢下楼,翻坡越岭地去喊人,屋里却早已被翻得稀烂。彼时,我已长大,不再去放牛,只是听说而已,心里有些隐隐担心,那谷底的笑声,是否依然那么爽朗。倒也说不出什么来,那些哽在生命中的失语,唯有记忆来证明。如今重新复活,也如历历在目般。
随着年岁渐长,故乡也在我来来去去的脚步中模糊,淡化,直至面目全非。儿时放牛的地方,早已被荒草杂树淹没,难辨路径。那趴在谷底的房屋,也被杂草树木掩得看不见踪影。或许早已破旧,或许早已垮塌,房主早已搬走,听说是被侄儿接去了。也听说了另一个版本,女的被在高山的亲人接了去,男人去了自己侄儿家。半路夫妻的恩爱,敌不过时间无情磨蚀。
而无论哪一种版本,都足以让我耿怀。那些淌在岁月里的好,那些流在记忆里的暖,如今都败在时光里,童年的秘境花园也被埋葬在岁月深处,唯有扒开回忆的缝隙,透过那温暖淡雅的馨香,便有那曾经灵性的,光鲜的,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让如今身处红尘俗世中的我,一念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