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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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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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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节里裹新年

冬至节里裹新年

我的老家,在湖北恩施最偏远的一个小山村里。在那里,民风民俗淳朴,过日子也是一板一眼。人们说的日子都是农历,“今儿几时了?”一瞟墙上的日历,“哟,到冬至了,又要过年了。”

与书上学的“过了腊八就是年”不同,在乡村,一到冬至,就要开始忙年了。

冬至,就是隆冬了,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瀑布冻成了桶粗的冰柱,庄严而又肃穆地倚石而立;溪水两边被冻住,只留中间的心在孱弱流动,心不死,生命则继续奔流;枯草上满身的冰花,细细碎碎,晶莹剔透,美得让人心生忧伤,我们偷偷地采下来吃,冰花在唇齿间嗑得脆响,瞬间身心都如同冰晶般纯洁;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冰凌牙子,闪着森然的毫光,看得有趣,拿着竹竿一排打过去,又一排打回来,叮叮咚咚,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厚雪覆盖,大地臃肿,如同怀孕般隆起。村庄纯白如仙境,我们拖着长板凳,来来回回地溜,把地面溜成一面反光镜。

喜欢这个隆字,它茂盛,饱满,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把一切隐匿,又把一切孕育。不同盛夏那么的盛气凌人,轰轰烈烈。冬是个潜伏者,不动声色,埋藏一切于无形,却又悄悄丰硕。

冬一来,吃刨汤的日子也就到了。圈里的年猪早已肥得睁不开眼睛,也不知是哪一家开的头,响起了年猪的嚎叫,接下来,村上到处都是年猪的嚎叫声。这嚎叫声搅得村庄兴奋异常,我们比大人还忙,一天到晚到处跑着看人家杀年猪,天黑都不归屋。

吃刨汤也如过大年,主家接的亲朋好友,差不多半个村的人,大铁锅、大蒸锅,流水的席面,粉蒸五花肉、炒精瘦肉、清炖排骨……一桌的大酒大肉,村庄富得流油,吃得村人高声大嗓,红光满面。

打赌吃肉,是吃刨汤的重头戏。村上男女老少,谁吃不得一两块白花花的肥肉?就这,还算是斯文的,一上桌,主家提着筷子,先来个“肉打圈”,粉蒸肥肉一搾长、半斤重,须人手一块;再来粉蒸排骨,拳头大的排骨绕一圈;再来清炖排骨绕一圈……几圈下来,碗里的肉堆起老高,按村人说的“肉把人的鼻子眼睛堆得都看不见了。”

肉圈打完,再来动筷。首先要吃粉蒸肥肉,那肥肉已被蒸得软糯透熟,色泽诱人,咬一口,肥而不腻,香醇可人。一桌人拣着肥肉,“一二三”,一声口号,齐齐一口,再喊一声,再吃,巴掌大的一块肉,要两口吃完,不吃完要挨罚,罚你再吃一块。并且也要两口吃完,吃不完再罚,桌上氛围立马就起来了。第一块肉吃完,再来第二块,反正盘子里的肥肉不能剩,吃完后继续加,差不多每人要吃七八块肥肉,肥肉吃完,再吃瘦肉,一圈肥肉一圈瘦肉,轮番打圈,主打一个讲究战略部署,底子弱的立马丢盔弃甲,缴檄投降;身体底子厚的还能硬撑个一两圈,吃到最后咽不下去了,油顺着嘴角直往下淌,看得人喉咙发紧,直到差不多一桌人都要认输,打赌吃肉才算完。

村上认定一个人的品格,都是从吃肉喝酒开始,吃肉吃得爽快,喝酒喝得豪迈,断定此人为人爽朗热情,诚信可交。每年一到吃刨汤时节,父亲半个月不回家吃饭,天天转着吃刨汤,到最后,回来丁点油烟味都不能闻,顿顿就着清水煮白菜。

人生五味,人之常情。一块肉,在村上,是人事之本。人情往来,吃字当先。瓜果熟透的季节,母亲挎着篮子,蕃茄、茄子、辣椒、丁豆,挨家送,隔天,三奶奶捧一碗苞谷粑粑,或煎一碗洋芋粉,隔老远就喊着让我们去接。

“吃喝”讲的是情义,吃的越多,主家越欢喜,一个村的肝胆相照,相顾相携,都在“吃”的情份里,久之,成了村上一种特别的“吃文化”,无需文字记载,只在村上口口相传,一个眼神,一个哈哈,已心领神会。

多年后,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大意是“放弃肥肉的村庄就像文学放弃诗歌一样”,瞬间击中我心,原来,我的村庄,一直都是诗意的,有肥肉的村庄,才是有灵魂而多趣的,村庄之于肥肉,有着鹣鲽情深的情谊。

整个村的刨汤吃完,年关也就逼近了,得赶紧把年肉上炕烘好,崭新的日子必须要有好菜招待。

鲜肉用盐腌了一个星期,早就入了味,用篾条或藤条穿好挂到火坑上。薰制腊肉,须得是腊月风,腊月雪,腊月的烟火,将腊肉薰得脂肪似腊、肌肉棕红、咸淡适口、熏香浓郁,才是积淀的人间至味。

我们吭哧吭哧地把腌好的鲜肉挂上壁,一块块的肉筋骨舒展,白腻嫩滑,那是过日子的底气,往后的岁月,得靠这肉的辅佐,才有勇气与担当,风里雨里,灰里火里,年肉撑起的,是一个村子的气节与风骨。

火塘的火红旺旺地烧起来,父亲专门从山里挖两个树兜回来。薰腊肉,也有讲究,那些香料树枝,是最好的薰料,寻点花椒枝,八角树叶,桔子皮,还有松树枝,松树油的清香渗进肉味,浓厚而醇香,而年肉揉合了各种香料,味道纯正浓郁。炕腊肉不能用大火,只需一点点的明火,散发出的烟也不急不徐,袅袅腾挪,缓缓攀上肉身,嵌入内里,至筋骨寸脉,丝丝入扣,所谓的烟薰火燎,其实是一种文火慢炖熬着的功夫。

熬,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词,于腊肉,于人生,道理如一。一生之中,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当年,我有一段时间四处碰壁,处处受挫,不由得扪心自问:为什么这么努力,却总是失败,为什么?整日里垂头丧气,精神颓败。母亲说不出大道理,建议我去田里走走,去看看庄稼。恰逢初春,寒气尚未褪散,我漫步田埂,麦子在凛凛的寒风中青绿如油,油菜已经在疯蹿个子,但是它们,哪怕已经过风霜雨雪,哪怕已有阳光普照,却离成熟还差了那么一点,成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时机,就算还差一分一秒,也熬不到硕果累累的时刻。

所有的成果,都是熬过寒冬,迎来春天,时机成熟,再才是在阳光下发出成熟的光芒。母亲叹着“日子是慢慢熬过来的,熬得久了,就会有收获。”

大道至简,熬是一份心境,如熬得不久,还差一点点火候,年肉不会芳香,麦穗也不会在阳光下闪烁光芒。熬也是一种态度,让人在繁华万千的世间,熬出一份成熟,坦然面对俗事的豁达和沉静。

冬至至长,冬的夜晚格外漫长。我们围坐火塘边,熬着长夜,不时翻动一下树兜,实在无趣,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给我们讲“封神演义”的故事,讲姜太公钓鱼,不用鱼饵,还用直钩:“为什么那些鱼儿没得饵都钓得上来?”爷爷笑眯眯地卖着关子,我觉得我们都是一群愿上钩的小鱼儿,因为爷爷每讲完一个故事,就要支使我们帮他做事,添水续茶,而我们,也乐得被爷爷使唤。这个故事不能尽兴,再一讲,就是天南海北的神鬼故事,说是一个人走夜路,被鬼抓到了沙树林,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家人找到,听得人瑟瑟发抖,屋外的树枝风声都觉得那是影影绰绰的鬼,吓得我们躲在火塘的最里边,再不敢乱跑。

这一火塘的故事,听得我们如痴如醉。小孩子烤火是假,烧东西吃才是我们的目的,红苕、洋芋焐进灰烬里,不一会儿,香气就从灰里冒出来,扑得满屋都是,屋外的花狗鼻子十分敏锐,早就在外扒着门缝直哼哼,人在门里,狗在门外,我们一人一半,我们吃肉,它吃皮。 吃完,人也糊成一张黑花脸。

再或者突发奇想,往火里扔几粒生板粟,板粟受热被炸得啪啪作响,炸起一屋的火灰,我们的衣裤被飞溅的火灰烫得大洞小洞,当然,我们免不了的是,轻则被大人训斥,重则是被竹条子撵着打。

这漫长的冬夜,就被我们鸡飞狗跳般地一节一节推倒了。我们守着火塘,听屋外寒风打着唿哨爬上山尖,看大雪覆盖的树枝搁在木窗上,爷爷的故事和着烟火呛进年肉里,年也就有了厚重深沉的味道。

冬至节里裹新年,又说“冬至阳生春又来”。坡里的农活,得抓紧了。洋芋要在年前播种完,要不然赶不上时辰,误了季节。

藏在屋里的洋芋种子早就偷偷地发了芽,猫完冬天它们就会出苗,村上人说种洋芋是“告洋芋”,“告”是睡觉的意思,大人哄小孩子睡觉是“睡告告”,母亲怀抱小儿,边拍边轻声细哼“噢噢——娃娃睡告告噢,”小孩听着歌,咿咿呀呀跟着哼,尔后甜甜睡去。 婴儿依偎母亲,种子依偎泥土,所有生命的成长,离不开灵魂的将养,“告洋芋”就是让洋芋种子在土里睡觉,让它发芽、成长、开花结果。还真当洋芋是个宝宝呢,什么磷肥、化肥、粪肥,铺了一层又一层,那厚厚的肥料棉絮,足以让洋芋在田间睡一个甜甜蜜蜜的觉,风雨雷雪的声音都是它的摇篮曲,待来年开春,一觉醒来,大地温暖,阳光和煦,绿旺旺的洋芋苗张开双臂,若婴儿般初生。

麦子倒是没那么娇气,反而在寒风中如青葱般嫩油油的,也要在冬天给它们打好底肥,一开春,它们就要拔节孕穗,而后在一个成熟的秋日光芒万丈,这都是来年的希望与收获,可马虎不得。

油菜反而长势缓慢,虽然没有麦子那么抗冻,但依然不畏风寒。只要熬过了寒冬风雪,来年春暖花开时,就会努力疯长,抽薹开花,送给自己一个最好的年华与季节。

枝头上,经过霜打后的橘子,已由黄转红,早没了酸味,甘甜如蜜。大酒大肉过后,吃一个清甜的橘子,能抚慰肉酒过度的毛躁与油腻。没牙的二爷爷瘪着嘴,吃完一个又一个红通通的橘子后,一声长叹:“这橘子,就像蜂糖噢。”

在坡里做活路的人,口渴得冒烟,又不愿耽搁时间回家喝水,跑到橘园,摘几个橘子,一口一个,橘汁入肚,犹如甘露,一直甜到心底。满坡的活路,漫长的时日,也就有了甜蜜的期待。

经霜后的橘子,也该摘回来了,在枝上都快被鸟雀啄食完了。放眼望去,那些橘子如一盏盏灯笼,照得村庄一片橘红,喜气流淌。村上人家都在抢摘橘子,一背篓一背篓鲜红的橘子,背出一个丰饶的隆冬和来年的希望。

母亲说“那些雀精得狠,橘子酸的时候它看都不看一下,现在变甜了,它们比人还忙,恨不得一天把橘子啄吃完。”确实,天还未亮,橘园就是一树的鸟声,貌似在讨论哪个橘子更好吃。看着枝头上被开膛破肚的橘子,我们拿着剪刀,赶着大个的橘子夹,母亲却说,大个的橘子不好吃,那些个圆皮薄,色泽亮丽,光滑而柔软的橘子才是最好吃的,我们满心遗憾,可也不能怪那些个大的橘子不好吃,它们也在努力生长,努力成熟,只是被大自然忽略而已。就把高枝上的那些大个橘子留给鸟儿吧,它们也需要过个甜蜜的新年。

鸟儿的生命需要橘子装点,而橘的生长,就只能靠自已。要用肉身一粒粒填充快乐,当肉芽渐渐填满瓣,青涩渐次褪去,成熟的肉身渐次黄红,就拥了成熟的躯体,这是橘子的哲学,不能保证每一瓣都甘甜,但没有一粒果实会偷懒,它们必须对自己负责,享受生命绽放的过程,至于结果,已不重要。我们和橘,那么的相似,一瓣交给阳光,一瓣交给风雨,不停生长,不停成熟,没有时间徘徊彷徨。当经历捻亮这些细碎的灯盏,能看到每一粒细小生命的努力。

而眼下,我们正在努力将橘子摘回家。天黑了,夜风中可以明显感觉隆冬的含义,悬浮在空气里的,是霜风和冰屑,说不清楚,只是碰到皮肤的时候,会激起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身上倒是暖和,手冻得生疼。

冬夜也有大月,一团白玉,是含着香气、饱浸年味的满月,映得橘树浑身通透,风度翩翩,谪仙一般,于疲劳的我们而言,真是不小的安慰,我们在月下忙来忙去,感觉自己也有了几分仙气,有银月映照,当然有笑声飞溅,顺便把那一团银白截获了,当作年货背回家。

至今想起,依然记得当年的月下,通红的橘子,冻得浑身冰凉的我们,笑语盈盈。咬一口往事,如同多汁的橘子,鲜嫩,甘洌。

母亲选一批上好的橘子出来,偷偷埋在大红木箱的谷子里,再上锁,直到过年才拿出。开箱的那一刻,我们的心情,远比过年来的更隆重。

一天一天的烟火,薰得冬就过了大半。

村上有句话叫“关起门来忙年”,意思是这时节的人们都不互相窜门,不聊天,就在自己家里闷头忙年。就看到时谁家的年忙得更丰盛,更拿得出手。

村子灯火通宵,都在打粑粑,磨豆腐。一打一磨,讲究的是忙碌日子里的精致。打粑粑,先把糯米泡一天,泡得糯米又白又软,这才上甑,蒸得软而烂时,糯米捞起来,放进碓窝。杵粑粑是个技巧活,如果只是蛮力,糯米就捣不烂,两个人,你一杵我一杵,巧劲加力量,把个日月山河,大地星辰都杵了进去,糍粑也就有了气吞山河的气势,方圆几里都挟裹着热气腾腾的糯米味。村上响起了持久的杵碓窝的声音,此间场景,分明就是“村上一片白,万户杵粑声”的喧哗与闹热。家家户户,接下来都会有糍粑相伴,饱蘸着村上的人间烟火。

不一会儿,熟糯米就被杵成一大坨面团样,这时全家老小齐齐上阵,手势好的,比如母亲,就会把糍粑捏得圆圆满满,我们捏的,就全凭个人喜好了,本想捏成圆的,但到中途又另有主意,想捏一个造型出来,能捏出什么造型呢,每日所见,无非鸡狗猫猪,可那也捏不像,缺胳膊少腿的不用说,连鼻子眼睛能完整捏出来就算是心灵手巧的了,那糯米团子在手里真不任人摆布,把我们的笨手笨脚显得遗漏无余,母亲心疼啊,一边唠唠着“唉,可惜了我这么好的原材料,”一边忙着补救,那也没用,救回的糍粑还是歪瓜裂枣,实在看不过眼,母亲把我们撵去了别处。

待我们在外疯玩累了回来,桌上已摆了满满一桌糍粑。

冬夜漫长,我们烤着糍粑,看它在火上气鼓鼓地饱涨自己,翻动后,又因火气的消失而慢慢扁塌,再翻一面,再鼓,糍粑在火上完美地诠释了自己的一生,暗暗蓄力,饱满、鼓涨、回落,翻翻转转,起起落落,在来来往往的岁月中,总要有几个起落兜转,才不辜负这烟火尘世里的牵牵绊绊。

磨豆腐,也要先将黄豆泡发,在石磨上推成浆,我们一圈一圈转动磨子,累得筋疲力尽,感觉日子漫长得望不到头。好不容易才推完豆浆,倒入锅中,上灶烧开,舀出来倒入架上的包袱中,豆浆在包袱里变身,本质的洁白跃入盆中,从此身通体透,白玉无暇,在人间留下“一清二白”的好名声,滤下的豆渣留在包袱里,隔天被摊在木板上,承受着世间各种“渣”的骂名。白花花的豆浆再入锅,被擂成粉末状的石膏点成了豆腐。我们趁着豆腐成型之前,赶快拿大碗舀一碗豆腐脑出来,撒一把白糖,一口豆腐脑下去,日子甜得让人咬牙切齿。

这两件事都是大人的主场,小孩子过年最主要的大事是爆苞米花,背几斤苞谷,翻山越岭去爆苞米花,爆米花的老头一把花白胡子,就好像是被爆过的米花,乱蓬蓬,白花花,有时胡子上还挂一颗米花,似刚从膛内蹦出来一般,一抖一抖的。最喜欢听的就是那老头一声大喝“爆——米——花——了,”孩子们如受惊的鸟雀般扑啦一声四下逃散,“砰”一声炸开,我们又叽叽喳喳地蹦回来,忙扑扑地去捡着掉落的爆米花。

待我们把爆米花背回家,大人们已在屋里屋外的收拾、打扫,糖果糕点的采买,大人孩子过年的新衣置办,整个村庄悄无声息,却又暗暗蓄势待发。

一推门,新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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