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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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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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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花在野


春风小扇一摇,村上的花就陆续地开了。

这些长在田野里的花不是以“束”或“枝”单开的,这样显得小气、孤苦,人家是以“蓬”为单位,浩浩荡荡,一开就是几大蓬,一开就是方圆几里,憋着一口气,花一开,一个村的春天就拽出来了。

刺花是最多,哪个坡田坎上没得几蓬呢,一开就是粉的红的白的。村上这时是多富有啊,开起了偌大的染缸,染房,把个村庄染得红红绿绿,郁郁苍苍。燕子一翅扎进这染缸里,再抬头,一身的水墨丹青;青蛙一声呱啦,就被抹了颜料,瞬间变成绿衣白袍的侠士,闪转腾挪,戏于山水,闯荡江湖;这些花还办起了画展,描摹、绘本、上色,没日没夜的闹腾,不论庄稼人起得多早,都赶不上这些花儿开的时间。看不见花开,却漫山都是花。也不怪人们赶不上趟,看看人家那得力的帮工:蜜蜂、蝴蝶、各种鸟雀,啄啄点点,飞去飞来。蜜蜂是个勤劳的搬运工,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对那些花蕊口口相传,为它们传递着村庄的消息,东家长西家短,嗡嗡嘤嘤,一唠就是半天,两只小短腿上沾满花粉,有了柴米油盐的浸染,那些刺花开得更加卖力,它们答谢蜜蜂的方式,也是口口相传,让蜜蜂衔着针尖般大小的蜜,飞南闯北,带着一身生活的甜。

而那些刺花,开的什么风格的都有,就如村上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热情奔放,也有内敛含蓄,在田野开得既素又野。

村人也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就是一个统称“刺花”。简单明了。到底还是有不同的,有的能结出果,我们叫它刺果,一身的刺,不注意就扎了手,但是好吃,酸酸甜甜的,抹干净刺,剥开外壳,内壁还有一层绒毛,这层毛若不剔除,就会卡喉,要想吃到一个刺果真是不容易,但对于嘴馋的小孩子来说,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任铜墙铁壁都给你撬得开。这刺果不光是小孩子的喜爱,更是村上男人们酒坛中的必备之物。不信你去看,哪家没得二斤苞谷老烧泡刺果,清亮亮的苞谷酒将那些刺果的颜色由浅转深,呈一种深沉的酡红,这种红,能让村人们在粗砺的日子里有所依托,举杯之间,便俨然忘却红尘,任心愿发酵,变成另一种深沉的不可触摸的颜色。

还有结出果实的刺花,我们叫它刺泡儿,花开的是素白,果实却是深色。对了,好像村上的刺花能结泡儿的都是开白色的花,红的粉的刺花结不出刺泡儿。这刺泡这也是村上人的喜爱,就像草莓一样,甜甜的、软软的,熟透过后呈深紫色,那是一种深思熟虑过后的颜色。土地深厚,万物扎根于此,故也就逃不掉深沉的颜色。

刺花是村上最普通,却又是花期最长,开得最多的花,它们可以从初春开到夏末,甚至秋天,霸占几个季节,反正也没什么不妥,在村上,任何的生命,只要想开花你就开吧,生命的蓬勃,没人约束,也没人管制。

就连茅草都开花。别看茅草乱如鸡窝不讨人喜,还喜欢割破人手指,可是在春天,嫩茅草抽芽开花的时候,那要开未开的花苞,是最好吃,我们叫它“毛毡”,银毫白针,又甜又嫩,直接生吃,茸茸软软,往嘴里一放,入嘴即化,唇齿清香。“抽毛毡”是我们童年最大的乐趣,晒得黑汗直滴,却一点都不觉累。

孩童的世界,只需大自然这点微薄的赏赐,就憧憬满怀。

映山红是低调得深沉,不开花时,根本看不见它的踪影,也会让人忽视它的存在,一开花,才会发现,它们跟刺花一样,漫山遍野都是。它们拥有的称呼更多:一簇、一蓬、一堆。开得霸道、蛮横,毫不讲理,香味倒是恰到好处,不浓不淡。花色也是多种:水粉、红色、紫色,真的是映红了山,映红了村庄。

村子的山水滋润出它与众不同的妩媚,凝神细审,你会发现它貌如天仙,你若对它置之不理,就觉得它普通如灌木,但它也不会因为轻视而伤心难过。小姑娘爱美呀,摘一大把,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戴在手上,把自己想像成花仙子,即刻便是我料村庄多妩媚,村庄见我应如是的气韵。

还有,金银花也是一蓬一蓬,开的轰轰烈烈,香得惊天动地。整个村都被淹没在这香味里,淹得人肠肝肚肺都是香的。金银花有两种颜色,白色花是银子,黄花就是黄澄澄的金子,原来叫它金银花是有原因的,那是村人一腔子的希望,日子是真金白银过出来的,没得这些颜色辅佐,岁月的担子将不堪重负,只有将这黄白的颜色拼接,锅碗瓢盆才能咬牙坚持下去。养下了日子,闲散也就出来了,平日里粗手大脚的人们,扯两把金银花回去,粗陋的瓶瓶罐罐里插着,清水里养着,尘土里就开出诗意来。

小时不懂保护嗓子,面对着重重大山,整天扯着嗓门喊,喊山喊水喊太阳,只想把这嗓子喊得翻出山去,让它有个落脚处,喊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喉头如火烧。母亲扯一把金银花回来,泡在茶罐里,让我们喝,我们也就当成白开水,一天喝它八百回,第二天,噪子恢复如初,一点也不耽误我们闹腾。

二婶又采了一大抱野花回来,蹲在门槛上,插着花,笑盈盈看我们打闹。二婶爱花,村上人人都知道。她总是有事无事就喜欢扯点花草回来插上,紫地丁、映山红、喇叭花……只要是开花的植物,她都会采回来,即便冬天,都能扯点路边黄、野菊花插在家里,一年四季都是鲜花满屋。或许只有二婶,才懂得花开的真正寓意。

涅磐重生,说的就是二婶吧。

那是被生活毒打过的人。那几年,丈夫、女儿都生病,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人支撑。带他们去看病,一个弱女子,两个病人需同时就医,也不是一天两天,请人帮忙几回后,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就自己想办法,先背着丈夫,走一段路,将丈夫放下,然后转身又去背女儿,将女儿背出一段路,再放下,又回身去背丈夫,十几里的山路,来来回回,如蚂蚁衔食,瘦弱的身子在山路上一趟趟倒腾,到得医院,二婶先瘫倒在地。身体的累,稍作休息还能恢复,而精神的累,是在煎熬、撕裂中日复一日受折磨。在求医问药的日子,家中早已是负债累累,家徒四壁,二婶一家人吃的什么?清水调粗苞谷面糊糊,无油无盐,稀得能照出人影,吃得人面色腊黄,风都吹得滚。团方四邻的人不忍心,把自家从牙头缝里省下的一点肉、米、面,纷纷拿来救济,还是架不住命运的蹉磨。

再后来,丈夫、女儿相继去逝,二婶整天把自己淹在眼泪里,逝者已矣,活着的更痛苦。二婶也如同枯萎的花,以肉眼见得到的憔悴,迅速衰老,奄奄一息,家里冷火秋烟,没有一丝生气。“麻绳专挑细处断啊”,大奶奶一声长叹。那段时间,村人轮流劝慰,轮流照看。只觉得她那微弱的生命,也将不长久。

对门惠婶家的小丫头,刚学会走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自是不懂得泥沙俱下的柴米油盐,一日,摇摇摆摆经过二婶家门口,扯一把碎花,奶声奶气“二娘娘,送花花……”一把乱花揣进二婶手里,拍着小手,糊得如同小花猫般的一张小脸,笑得摇头晃脑。阳光如蜜油,泼在屋檐上,让人愣神。半响,二婶接过花,紧紧抱住小丫头。

只要生命不死,日子就要活着。曾经的伤口里,扎下过的刺棘,长出根须,孕育出了花苞。自那以后,村上那些男人的犁田打耙,肩挑背驮,二婶灰里一把火里一把,把自己生生滚成了铁人。

而内心的柔软,也如花苞般,暗暗拱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二婶喜欢花了,不管哪个坡田坎上的花,她都扯回来,瓶瓶罐罐,摆了一屋子,她的家也就格外温馨,花香缠绕,即使就只她一人,即便身经千疮百孔,却有一颗永怀美好的心,那浪漫,扑腾得到处都是。

二婶后来成了村上的养殖能手,一天到晚猪喊鸡叫,满院烟火。生活一热闹,日子也就有了奔头。不信你看,村上这家家户户猪圈里的猪崽,哪一个不是从她家捉的?一模一样的啃吃啃长,一到腊月把个村庄撑得肉肥酒厚。

二婶成了村上半个兽医,谁家的牲畜有病有痛,二婶不用人请,自去帮忙打理,该买什么药,该喂什么饲料,给人讲得明明白白。共饮一村水,共看一村月,人与人之间的情份是你来我往,这是扎在村里的根,要靠它立身治家。

二婶整天都乐呵呵的,即便忙得灰头土脸,乱发蓬蓬,仍旧脸颊生花,左右各一朵,让我想起田野里那恣意怒放的花,是那一种饱胀风雨后的傲然坚定。

我们也时不时会得到二婶送给我们的花,即或那花在坡田坎上开得到处都是,但由二婶送出来,格外不同,欣喜满怀,那感觉,比拥有一颗糖都还要甜蜜,惹得我们如鸦雀般欢呼雀跃。有花浸润,村上少年的天空,也有了许多颜色,生命自此懂了些怜悯、慈悲,是村上花儿的风骨和气息。

木瓜籽也和我们一样,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周身一片通红,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学名:火棘,花是细碎的小白花,挨挨攒攒,如一天细碎的星子。倒也不香,气味微苦,但结的果实是红的,那永远的彤红,似乎是没心没肺,红得毫无心机,实则开朗大气。村上老人,谁不念木瓜籽的好?艰难岁月里,将木瓜子籽磨成面,就是一家人的口粮,支撑那荒年饿月里的日子,生存面前,小小的木瓜籽撑起一个个家,撑起一个村庄的烟火,木瓜籽成就了村庄的倔强。

村上老人还叫它“红军粮”,在当年战火纷飞的岁月里,缺衣少食的红军靠它们充饥,是他们的救命粮,而这些小小的木瓜籽,更是那些英勇生命的见证,许是被鲜血和生命浇灌过,如今,它们依然在村上,火红、热情,大片大片地开花、结籽,用它顽强而彤红的生命,守护村庄,守护这烽火岁月过后的盛世人间。

木瓜籽生吃容易让人胀气、便秘。没关系,我们多的是办法,野地里烧一堆火,砍一大蓬木瓜籽,架着烧的吃,烧熟后的木瓜籽面面的,有股子食物的清香,我们吃得忘乎所以。鸟雀对我们的吃法嗤之以鼻,似是嘲笑人类退化得如此不堪,打着所谓的文明旗号,娇弱得连简单的食物都无法下咽。

它们站在枝头上,啄一口,看我们一眼,再啄,再看,挑衅得理直气壮。

我们还受到来自小动物的挑衅,松鼠也一样,在枝头抱一团木瓜籽,那个我们喊它蛟老鼠的家伙,完全不把我们放眼里,正眼都不瞧我们,只顾埋头啃,甩个大尾巴给我们在那摇来摆去,把我们看烦了,扔两个石头过去,它们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那些田野里的花,虽各有千秋,但却从未走出过村上的眼睛。村人们不只是关注季节,关注天气,关注收成,更多的是在关注田野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庄稼人,是与日子贴心贴肺过着的,该关注这些微小的事物,微小的变化。了解它们,就是在了解自己。

老哇蒜,长在悬崖的阴凉之地,腐土之间,开的花鲜红如血,美艳无比,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们,却很少去摘它,平日不管我们怎么闹腾,大人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对于此花,却态度坚决,绝不让我们去碰一下,并且讳莫如深,从不讲起。

在村上,仿佛那个带着“哇”的名字有着不祥之意,乌鸦,我们叫它“老哇子”,视它为不吉之鸟,人们把这花叫“老哇蒜”,可能也有此意。长大后,我才知道它叫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一种来自地狱的花,村人不知它的雅名,老人们都叫它“死人花”。如果哪一年花开得特多,开得特红,老人们便会叹气:“今年这老哇蒜开这么红,晓得要死好多人哦,”叹得我们心惊肉跳。

我们在悬崖下仰着头,只稍稍瞟一眼,飞样逃走,从不敢细看,生怕有来自花里未知的凝视。可老哇蒜,却并不因为人们的忌讳和轻视而自弃,依旧年年开,年年红,一开就是离别,一开就是重生,就像村上的生老病死,年年有逝去的人,也有新的生命诞生,从不缺席,从不拖延。每个生命,都不会无缘无故来,亦不会无缘无故去。

虽然忌讳,但依然阻止不了我们好奇的心。我们从未放弃对老哇蒜的探索,就像它也从未放弃绽放一样。我们远远地看它,从不同角度去揣摸它,虽然心怀敬畏,但却从未感觉到害怕,就像我们村上那些随处可见的坟墓,只有敬畏,没有害怕,哪怕有时突然的一个念头会让人惊慌,但绝不会让我们胆寒。

许是离太远,许是心存敬畏,至今,我都不知道老哇蒜花是香是臭,但我知道,那一片殷红,一定是我们熟悉的村庄味道,就像泥土的味道,正是腐殖的味道。植物和庄稼们喜欢那些腐烂的肉身之气,它们也如同肉食动物一样,会分享一具腐烂的肉体,只是用了我们看不见的方式,隐蔽、秘密、悄无声息,由微生物发酵、分解,溶于岁月,归于泥土,喂养着植物种子。

村上所有的庄稼成熟,人们品尝时,都叫它们“新”: 新洋芋、新苞谷、新米……寓意着新的生命、新的季节、新的开始;也意味着生命的轮回、重生。逝者已矣,却仍在用他们的骨头和血肉,供养着村庄。养份在土壤里发散开来,寄托在植物、庄稼上,然后在村庄的身体里复活,泥土带着腥而鲜的味道。而那些果实,都有土地的腥味和泥味。

“尝新”是村庄向生命最好的致敬和表达,“向死而生”又是村上另一种豁达的人生观,村中老人去逝,是“顺头路”,白事喜办,大家围着棺材,跳丧舞,唱丧歌:

“花啊哟花啊

地上生起一片花

九月菊花家家有

人比花来花比它

花开花谢根还在

可怜人死不回来”

……

肉身死去,灵魂不灭。在这里,生与死模糊了界线,万物互通共享,死也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方式的生长,村庄所有的生命,都是从腐朽里长出来的,萌动、发芽、拔节、孕育,太阳底下晒一晒,风雨里泡一泡,就是一朵花的味道,一颗粮食成熟的味道。

人有灵魂,花草有气场。一朵花开,就是生命的一场修行。

村庄需要这些气脉将养,气脉凝聚,成就村庄的魂魄与风骨。它可以照见生命的郁郁葱葱,照见浩瀚岁月长河里生生不息的繁衍传承。村庄有了这些生命的滋润和庇护,有了那些艰难困苦的磨砺,才会有如此的枝繁叶茂。

感谢今日这太平盛世,山水青绿,春意盎然。有花在野,村庄就是一幅摇曳生辉的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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