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艾华的头像

艾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5/25
分享

以草木之名

"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痈疽如遇我,一似手拈拿"。—— 《本草纲目》

相较于父亲栽下的那些郁郁苍苍的树,我还是更喜欢外公的药园子。一到春天,外公的药园子似乎格外吸引我。开花的开花,发芽的发芽,抽薹的抽薹,热闹的很。我躲在外公那个小小的药园子里,把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任外婆在外焦急的呼我小名,坚决不理睬,只是捏着一颗草药,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在心头默念着外公经常挂在嘴边的歌罗句。

七片叶子,托出一朵花,而花的形状,又像极了叶子,花中有叶,叶中有花,这就是外公挂在嘴边的草药。它在我心中充满了神秘,与无数的向往,因为,七叶一枝花,总是伴着外公的故事出现。

夜晚,一天的农活忙完,外公端坐在太师椅上,喝口茶,捋一把花白胡须,就开始了他的故事:那年月,村上得抽风病的人一大把。有户人家,他家孩子动不动就抽风,那一次抽动了筋,抽得没了气,大人以为孩子没救了,就给孩子忙着准备后事。在田里忙活路的外公,陡听得他家一片哀哭声,甩了挖锄忙忙赶去,上门一看,那孩子已浑身冰冷,说是抽过去了,正准备入殓,外公断喝一声“慢着,我看看,”上前用手一摸,觉得手心还有温热,便使劲掐着孩子人中,几秒后,孩子微微呻吟,外公连忙喊人把孩子抬到床上,回家扯了七叶一枝花,煎熬成药,给孩子服下,一会儿功夫,孩子悠悠醒转。后期再扯几副草药将养,顺顺当当长成了生龙活虎的大小伙。

再过多年,教着怀中的孩子眉花眼笑地喊“爷爷”。

“喏,这是当年我救的那个娃娃给我送的苞谷酒,”外公自豪地拍了拍旁边的酒坛。

外公也有点惭愧“当时心急得呀,下手掐重了,他的人中到现在都还有一条印子。”这个,倒没人记住。

我心心念念的,是外公的药园子。那里面种满了外公从山里扯回来的草药:江边一碗水、七叶一枝花、文王一支笔、狗咬一支蒿、蛇咬一支箭、冷边草、半边月、打死还原……草药的名字讲究,如同一块百年老字号的扁额,悬壶济世,又或如书,厚重典雅,即便不读,也是一园子的诗意。

狗咬一支蒿:活血解毒,去一切积滞、沉痼阴寒等疾,驱风理怯——《纲目拾遣》

蛇咬一支箭是一种多年生小草本,又名蛇咬子,笔直的一根长茎,孤独、高洁,傲于尘世,却又和叶同光,身量小巧玲珑,外形奇特,给人一种念念不忘之感。

“狗咬一支蒿,蛇咬一支箭”,在村上,三岁小孩都会扯起脖子喊的歌罗句。外公会扯草药,村上人都知道。那年月,出门被蛇咬,被狗咬,还有身上长疱长疮,都是常事。也不用去医院,找个会扯草药的人,把那长疮长疱的,蛇咬狗咬的敷一敷,涂一涂,治好一半,再拖一半。慢慢就痊愈了。治好的人来感谢,揣几个鸡蛋、一壶酒、几把面条。双方推拉半天,一个硬要送,一个打死都不要。拉扯得面红耳赤,阳光浓烈。

也见过外公熬草药,一个偌大顶罐,陶制的,我们喊作砂罐,在低沉的火炉子上,先是大火,急火快力,卟哒卟哒,鲜活的草药瞬间焉塌。再转小火,慢慢熬制,咕噜咕噜,和风细雨。一副草药需熬几个小时,药味浓稠,似是把凄风苦雨都煮了,漫得村上到处都是。不知为什么,那熬药的过程,我总觉得像极了外公安慰病人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噢,不得急哈。

从草到药的蜕变,也映照生命的历程,来尘间一趟,势必饱受煎熬。而这煎熬过后的味道,又是苦涩无比,村上比喻某人的痛苦,形容“像喝了药的”。良药苦口,苦亦有苦的道理,能吸收自然的苦涩之气,才能消解生命中的苦涩之疾。

草药的味道在罐中起伏翻腾,大约是熬制的时间长了,罐底熬成了黑沉沉的岁月,饱浸着日子的样貌。两个大大的耳子,一左一右,倒药时,拎着两个耳子上上下下,如同大人拎着顽皮的孩子谆谆教诲般, “耳提面命”与中药味相辅相成,顿然觉得那顶罐多了几分严厉与恳切。

外公总是说,这个药是我从哪家哪家费了多大心血才“蒙”回来的,这兜草是我在山上寻了几年才“蒙”到的;并且,有的草药还来途遥远,转了几道手才“蒙”到的。 “蒙”在土家族用意是“谋划,策划,寻到”之意;形容一个人顾家,有心计,也是“蒙心好”。外公用一个“蒙”字来概括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园子。

严格上来说,外公并不算医生,顶多就只会扯点草药,不多,几味而已,主治跌打损伤。但在村人心里,外公比医生的医术还要高明。他们宁愿相信外公扯的草药,都不愿去医院找医生。外公和他的药草,就是安抚村庄的一双巧手。不论是谁,来敲一下门,站在场坝坎上喊一声,只要外公答应,整个村庄,就安心了。时隔多年,依然记得当年,外公扯药草回来,从山那边的梁子上转过来,拄着挖锄,喘着粗气,一身的草药味。

平日慈祥的外公,在这个药园子上对我们的态度,那就大相径庭了。不准我们采摘药园的那些花草,哪怕揪一片叶子都不行,更不准我们进去,生怕我们进去毁了他的毕生心血。我只好每次偷着进去瞄一眼,牢牢记住那些草的名字与模样,然后飞一般逃离。

不知是外公的疏忽还是有意无意,我总能三天两头,去药园看一下逛一下,外公的药园也成了我的秘密花园,一个人,躲在园圃里,四野寂静,阳光如蜜油,泼洒在叶片上,把园子斑驳成一块碎影,如同人的重重心事,草药在影子中浅浅呼吸,花于叶间脉脉绽放,从深深的地底发出的静,是那种纯粹而持重的气息。

我埋首于这寂静中,贪婪地记住那些草开花、拱芽的方式和样子,我以为我能将那些草药铭记终生,可是没用,时隔多年,我才发现,那些草药的样子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种进我心里的,却是这些草药名,一辈子生根发芽。

文王一支笔,传说是当年周文王曾用它当笔写诗作画、批阅公文,故得此名。长得,好像是像一支笔。我已记不大清。只记得外公每次讲完这种草药的名字,最后的结语就是:所以你要努力读书噢。当时年幼,不知读书和这个文王一支笔能扯上什么关系,只盯着天上厚如棉絮的白云发呆,看它们欲言又止,漫天里飘来飘去,把光阴推得深重广袤,让人们在无垠的苍穹下茫然惶顾。

外公扯草药的技术没有刻意教母亲们几兄妹,只是从小的耳濡目染,母亲无师自通地也会识得几味草药。也许是外公觉得会扯草药不是一门手艺,更谈不上是医术,既然靠不上它养家糊口,也就没打算教给儿女,他这些扯草药的绝学无人传承,外公老年时,半边身子麻木,行动多有不便,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扯副草药,外公摇摇头:天下医生,哪有治得好自己病的。说得高深莫测,想来,外公是懂中医药理的,深晓“医者不自医”的内涵与意义。实在熬不住,才教母亲替他扯点草药敷一敷,歇上几日,数着光阴让日子一寸一寸地捱。

母亲估计就是那时偷偷学的一点扯草药。但就这一点,也足够让母亲及我们受益一生。直到现在,我们家菜园坎还有半边月、大黄啥的。村上不论谁家有个刀损疮伤,第一件事就是上我家找草药。

幼时,我长一身蛇盘疮,又名蛇缠腰,起初是腰的一侧,亮铮铮的水泡,跟着腰身越长越多,全身又麻又疼,那种疼是由骨髓向外发散的,疼得让人抽冷气。母亲撩起我的衣服看了看,轻描淡写:没事,烧一下灯火就好了。捻一节棉花做灯芯,沾点桐油,煤油灯上点燃后吹灭,剩下灯芯上冒烟的丁点火头,依次在那些疮上点烫。母亲如斩妖除魔的侠士般,眼疾手快,干净利落,手段高明,一路点,那些泡被烫得一路滋滋响,我呲牙咧嘴等着钻心的疼痛来袭,半天却感觉不到一点烫的气息,母亲说,这就是点毒气,桐油烫一下就没事了。烧一通灯火后,去菜园坎上揪几片半边月,烤热揉出汁,敷在腰上,一天一次,一个星期,我的疮就好了。

前几年,二伯母也长这种疮,在医院治疗好久,依然疼得走不了路,干脆不治了,回家找母亲烧灯火,母亲带着老花镜,给同样是七八十岁的二伯母烧灯火,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场坝里,你一言,我一语,田里的庄稼,谁谁家猪儿的长势,唠唠着就把这毒疮治好了,轻松、惬意,仿佛是合作忙完了一场农事般。

民间的偏方,实用,多以草木为主。曾经好奇,外公从哪里采的草药,外公说,这山里,一抓一大把,遍地都是,走路都能碰到脚。

确实是,草木是行走在乡间的谪仙,知人间疾苦,晓世道辛难,便舍剐自己的根茎叶肉,让汁液化成药,以壮烈的方式切入凡身肉体。

小时割猪草,镰刀不小心割破手指是常事,扯一把面蒿,将细细的叶,揉出汁液,摁在伤口,立马止血。我小时喜欢流鼻血,动不动就流,一流一大滩,母亲不惊不慌,去屋后扯一把鲜艾蒿,揉成小团,塞鼻子里,一会儿就止住了血。

冷边草,治脚气,在路边一长一大蓬。大概味道不咋样,牛羊都不爱吃它,所以长得葱笼,绿油油的。那时爱打赤脚,满山遍野跑,沾了湿气,感染真菌,脚气特重,奇痒难受,搓得脚丫裂口是常事,傍晚做完活路,在路边随手扯一把回来,煤炭火上过一道,趁热揉一揉,塞进脚丫里,第二天裂口就好了。

乡村长大的人,谁识不得几味草药,磕磕碰碰的小伤,都是自己找药。被蜂蛰了、虫咬了、摔跤了,出门总能寻到药草。药草就长在田间地里,它们都还有另一个称呼:猪草。跟着村人一起鸡飞狗跳,一起柴米油盐,时间一长,也是一身烟火气,粗眉粗眼,灰头土脸,被我们割进屋,一刀刀剁碎,拎着倒进猪槽,完成草木一秋的轮回。只有在转换成草药时,才抖搂灰尘,万分端庄、渊博起来,用一身哲学般的智慧,抚慰着那些岁月里的慌张与伤痕。

锯锯草,是我们最不喜的植物,村上到处都是,不知它的学名是什么,绿油油的一堆,可能是喜欢磷肥,犹喜长在油菜田里,摸上去有些扎手,小时当猪草,割它回来,挑食的猪嘴在石槽里滚去滚来,然后把它一嘴拱出猪槽。母亲嘱咐我们:少割点锯锯草,猪不爱吃。就以为它百无一用,没想到还是一味药。

母亲会取虫牙,村上哪个人牙齿疼都跑来找她。母亲一般不取,说是取了会让人眼睛雾,但是架不住牙齿疼的人缠磨,确实,牙痛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取了止疼才好。我原本不信,哪有人说的那么玄乎。那年生完孩子后,也领略了一把牙痛的经历,深深体会了什么是“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的切肤感悟。痛得人七心八慌,毛燥烦闷,更兼扯得脑壳神经一跳一跳跟着疼,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得,确是要人命。什么都顾不得了,急三火四,抱着孩子回家找妈。

母亲去坡里扯一把锯锯草,取其根,挤出白色汁液,滴进眼睛里,稍待片刻,拿针眼在眼睑内轻拨,旁边置一碗清水,拨出的东西放在清水里,多则几十条,少则几条,类似我们青春痘里挤出的东西一样,但它会动,在水里摆来摆去,母亲说,这就是牙齿里的虫。我们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生怕把那水里若针尖大小的东西给吹走了。说来也怪,牙疼之人取过之后就不疼了,治疗效果真真手到病除。

母亲不识字,也看不懂医书,会的那点本事,全凭日复一日与草木打交道的经验和熟人的口口相传。村上不乏懂奇花异草之人,除开重要的关口铿节,在平日的扯白聊天中,总能有意无意透露出些小技巧,让有心之人也能获取到一点有用的信息。有些信息在共享方面,村上向来大度。而在这奇人里面,外公算一个,二爷爷也算一个。

“草头木根,吃了不得病。”这是二爷爷的口头禅,一年四季,他要么吃苞谷糊糊,要么是苞谷面饭,桌上很少见炒菜,经常是一碟盐腌辣椒。油不香盐不臭,却吃得有劲不过。后人条件好,在城市有房子有工作,想把二爷爷接去,二爷爷一口回绝“我就是副草肠肚,吃不得好的,玩不得”,二爷爷活到98岁,一口牙完整无损,还能在田里健步如飞。

可也怪,二爷爷在田里薅个杂草,小心翼翼,还念念有词,似是不忍伤害草的性命般,路边遇到一棵草,也要端详半天。总让人感觉有些神神叨叨的。还有,他会画九龙水。

那年我家打谷子。来帮忙的有八九人,晚间吃饭,小堂侄女在席上被一鱼刺卡住喉头。看着孩子变得酱紫的脸,大人一时手足无措,只抱着孩子放声大哭,正在手忙脚乱之际,另一间的二爷爷闻声而来,两袖一捋:莫慌莫慌,我来画九龙水。

取一大碗清水,田间去拿一把鲜稻草,在大门槛上砍作九节,找一张纸,二爷爷面朝东方,手指乱飞,口中念念有词,念完后将九节稻草烧成灰,放入碗中让孩子喝下去,喝了两口,堂侄女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众人这才大松一口气。

后来缠着二爷爷问原由,老人家憋了半响:草木灰嘛,喝点反正没坏处。

再后来,二爷爷想把这门艺传给我们,可惜当时年轻,杂事缠身,再加上有“不信邪”的思想作祟,终不了了之。后二爷爷去逝,人在生活中沉潜,懂了几分岁月,才惊觉辜负了老人家的一门慈心。

二爷爷的这种医术,书面称之为巫术,端的一个“敬”字。敬天地、敬万物、敬生命。怀揣敬畏,便使得巫术成为一种文化,如同落难的王孙贵胄,虽无出头之日,在民间却有着深厚的根脉与传承。在传统文化的大花园里,它也是一株别样的花木,亦正亦邪。遇到合适的土壤,自可结出有益的果实。

村上有小儿夜哭,整夜不安生,时长一月之久,问药无门,后求会巫术者,缝一个布袋,画一符,半袋米,扯点艾叶,给小孩当枕头睡,睡满七七四十九天,取米与艾叶熬成粥,喂小儿吃完,自此不再夜哭。

艾草,村上老人说有避邪功效,小儿不安生,定是有什么不净之物,要拿艾草镇一镇。天地育万物,草木孕初心,红尘万丈,万物同宗同源,一切不离根本,人间的缘由根源,仍须向草木问道。一株草,就是一世道行,即便成灰,也裹着济世苍生的胸怀。

由此又想起一桩事来。

据母亲说,当年由于没人带孩子,母亲又要去社里出工,于是把几个月的姐独自留在家里睡觉。待母亲中午休息回来,摇窝里不见孩子,吓得七魂出窍,满屋找,最后在灶孔里找到了姐。姐趴在灶孔里,嘴巴、鼻子、眼睛里糊满灶灰,已然哭不出声。母亲抱着姐边哭边洗,待把鼻子口腔里的灰抠尽洗净,姐竟然咧嘴笑起来。每每讲起这事,母亲就心有余悸:要是我迟一步回来,娃儿就被闷死了。说起来也算是姐命大。还有母亲事后说的,幸好灶孔里都是草木灰,吸进去也无害。

原是草木慈悲,即便化成灰,也不忍有害人之心。

还有农村的孩子喝生水,不爱卫生,多肚子痛,实在痛得很,去土灶上把那二黄锅底黑乎乎的锅灰刮下来,就着水喝下去,治肚痛,也是那些草木灰的效果。

滚滚尘世,人类以肉体之身穿梭世间,难免受灾害病痛的骚扰磨折。还好有草木,它们同样以己之身,替我们遮挡这些磕碰。以草木之名,怀怜悯慈悲心肠,行仗义扶救之事。才使得这滚烫的红尘生活,多了几许清凉的期待。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