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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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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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窜露水 过端阳

1

乡村孩子对于美好日子的期待,一个是过年,一个是过节。那真是满心满怀的欢乐与期待。

在过节的日子里,大人也会对我们格外宽容,无论你做了什么错事,大人们这一天说话都是温声细语,好话连连,也让我们感觉连呼吸都是甜的。

对于端午,那时虽还弄不懂这个节日的意义,但只要让我们能过节,有好吃的,就是好事。而我们还是明显感觉端午节的不同,它在那些节日里的特别,是伴随着一个季节的颜色以及一种深重的悼念而来。

在端午节前后,蝉声开始响起,这边树上嗑嗑巴巴地喊两声,那棵树上又嗑嗑巴巴地叫几声,这个时候的蝉,我们叫它“夹舌子”,要多娇羞就有多娇羞,村庄这时也是矜持而端庄的,似乎也要印证这个节日的隆重。微风淡淡,鸟鸣轻盈,大地不动声色。不久之后,蝉声噪起来,鸟和花们活跃起来,红红绿绿,叫得日子渐渐热烈,充满渴望,好似谁的心里都装着一场盛大的舞会,只待这声音轻叩心扉。

村庄也开始明亮起来,绿,是那种翡翠色,掐得出水的绿,这是初夏的标志,嫩而翠。一村的翠绿,绿油油的苞谷开始挂红胡子了,是那种褐红,还不成熟,却是一身叛逆,如同正在疯长的我们,羞涩而嫩拙,却又探着身子,假装成熟,打听着岁月里的来来往往。

歪脖木梓树下的黄钟“当当当”地响起,声音雄浑,把整个村庄罩在钟声里,在操场上疯玩的我们,飞跑回教室,端正地坐在课桌上,看语文老师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字“屈原”。

历史的凝重呼啸而至,由此才知道端午节的来历,也才了解这个节日的不同凡响。它不同于中国其它的传统节日,有着那么丰富而喜庆的颜色,也无法用欢天喜地来表达对这节日的庆祝。那时,在我们懵懂而有限的认知里,一时还无法理解这一段悲壮的过往,但一个节日应有的纪念,我们依然不该忘记。

老师一声声的叹息,书中的吃粽子、赛龙舟,将这个节日刻画的立体而又清晰。转头过去,教室外,田间老农正赤脚挑着粪桶,一脸沉沉的汗水,淹没在半人高的庄稼地里,吱吱呀呀地闪跳着日子的艰辛。粮食、农人、英雄,在脑海中交织成重重叠叠的图案。

我们掰着指头,静候端午节的到来。

2

在我们村上,端午就叫端阳,干脆直溜,没丁点拐的弯的,提起端午,村人拗口得就只差要咬到舌头了,假如有人一不小心蹦出个文绉绉的端午,没准还会引来嘲笑,在村人眼里,这些节气和庄稼都差不多,都是长在土里的,那就得有泥味儿,有草味儿,如同自家孩子的小名,土蛋二狗麻娃,叫得唾沫横飞,从小一直叫到老,跟着一茬茬的庄稼疯长,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名。

端阳这天隆不隆重,得看父母赶了怎样的场(赶集)。乡村的节日,都离不开一个吃字,鸡鸭鱼肉,仿佛只有吃,才是对节日最好的尊重。端阳头几天,母亲背点鸡蛋肉块块啥的去卖,然后给我们买点好吃的回来:油饺饺、麻花、裹着红糖的饼子。

我们巴着眼睛望着太阳往西一寸一寸移,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什么是“度日如年”,好似那太阳就跟我们过不去,正正端端地挂在天上,半天不挪一步,我们跑进跑出,恨不得拿竹竿把太阳撵一截,让它快点走。好不容易捱到下午,我们撒开腿,一路跑着去接赶集还未回的母亲。对于这段路程,我们充满期待,如同探险,前方有未可知的风险和秘密,沿途的狗吠,我们需要手拿木棍,赶跑对我们呲牙裂嘴而来的恶狗;走着走着不知从哪冒出的蛇,两厢惊恐之下,蛇与人有时会并排跑到一起,吓得我们尖叫着狂奔几里路。还有那一路都在窸窸窣窣的四脚蛇,我们的惊叫从未断过,这一路,充满惊惶与可怕,足以让人胆怯退步,却又想着前面有母亲在,又满怀希望和力量,这种来自母亲给予的爱与勇气,至今想起,那种温馨而丰实的感觉依然充盈心间。

路上碰到赶集早回的熟人,问我们 “娃儿们去哪噢?”我们边跑边回“接——妈——去……”话未落,人已经窜出多远,后面的字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也不管人家到底听清楚了没。

接到母亲后,急急地在背篓里翻找,尽管油饺饺已经冷硬,麻花也被压碎,但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的心情,我们如同一群抢食的小鸡,叽叽喳喳地围在母亲身边。而母亲,也从未让我们失望,每次赶集,都不会空手,不论多少,总要为我们捏点好吃的回来。至今日,母亲一讲起这事都还是笑吟吟的:“哪里是去接妈哟,接吃的才是真呢”。眼里满满的溺爱,尽管我们都已是人至中年,尽管早已头生华发,在母亲眼里,却还是当年那群闹着抢食的小儿。

而对于端阳里的重头戏——粽子,我们那时其实是极少吃的,那个年代的乡村,白米饭都才勉强吃上,糯米就更加是稀奇东西,根本吃不上,粽子卖得也极少,买不着,也没钱买。但乡村自有它的庆祝方式,母亲平日里攒下的那些碎米子,此时就用上了,在石磨上推成浆,然后包袱吊一会儿,摘些桐子叶回来,香喷喷的米粑粑就有得吃了。这天也是各种粑粑的集结,苞谷粑粑,洋芋粑粑、苕粑粑……装在簸箕里,这一天,我们为能有这么多的选择而异常兴奋,跳进跳出。虽然在很多年,我们都不知粽子是何味,但母亲却把各种粑粑装入了这个节气,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到端午,我首先想到就是吃粑粑。

3

如果说吃粽子、赛龙舟对乡村来说,算是高雅而不可触及的,那么“端午插艾”就变得平民亲和了许多,说到底,和泥土扯上关系的一切东西,乡村都觉得倍儿亲。

艾蒿就长在田边地坎,平常无人管,不像庄稼还有人施个肥,拔个草什么的,那些风风火火的挖锄粪桶背篓打杵,从田边地头掠过时,从未正眼打量它一下,任它自生自灭,牛羊都不啃食它,有时被嘴快的牛捞一嘴,那眉目皱得,歪瓜裂枣。

平常牛羊不啃的艾蒿,到了端午,就成了宝贝,它们被村人一捆一捆地割回家,首先是插艾蒿,堂屋香火上、大门上一边插一串,耳门上一边插一串,厢房门,甚至是猪圈门上……到这一天,村上所有的房子,一大早就被穿成了着绿色补疤衣服的老头,佝偻着腰,很不好意思地在风口微微晗头,向这个节日致敬。

村上不管老人小孩,都要往耳朵后压一点艾蒿, 我也讲不清它的用意,只是跟着大人插,玩耍时一跳一蹦,掉了,再去扯点来压在耳后,又掉了,干脆扎在头发上,这下结实了,一天都不掉,到第二天早上起床梳头,艾叶被压得白翻翻的。

成捆的艾蒿在端午这天割回家,在场坝晒干后,被村人当作宝贝收藏起来。养蜂的人家,时常拿点艾蒿薰薰,蜜蜂不乱咬人,蜂巢也不长虫;房间有异味,或蚊叮虫咬,薰点艾蒿,香味满屋,蚊虫无影;身上长疮长疱,用艾蒿熬水洗洗擦擦,浑身舒畅。艾蒿成了村上的一剂良药,抚慰着村庄的伤痛与艰辛。

说来也巧,端午过后,再割回的艾蒿,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有原先那种香味了,只有一种木木的清草气息,如同一个人的气性,有着一种“过时不候”的霸气与决绝。也似在印证端午这个节日的风骨。

这些都不是我们所关心的事。我们要做的一件天大的事,就是趁天未亮,去“窜露水”,母亲说,在端阳里窜露水,头发会长得又密又黑,因我小时头发又黄又少,所以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

4

我和姐姐早早地爬起来,去窜路边树叶、草尖上的露水。

村庄还在睡眼惺忪,一切都还是朦朦胧胧。唯有露珠,早已醒来。

一大滴露水挂在草尖上,草叶已吃挂不住,身体呈弧状垂下来。晶莹透亮的露水,被狭长的叶片挤成椭圆形,顺着草叶中间的茎,滚落下来,“啪”的一声,打到躲在草叶下的一只小虫子身上,小虫被打了个翻滚,气鼓鼓地爬起来,发一会呆,又慢吞吞爬往别处去了。蜻蜓被露水打湿了,趴在草叶间,徒劳地扇着翅膀等太阳。

早上是露水最丰盈的时间,就连一些无叶的草杆上都有露水,特别是庄稼的叶面上,那些露水饱满、丰硕,存在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它们因何而起,因何而凝,又因何而散,而我们,得不到答案,也无处询问,天空沉默得一无所知,大地将头埋得更紧,生怕走了风声,露水成了这沉默中唯一坚定的眸子。

我们不放过任何植物上的一颗露水。树叶上,草尖上,哪里有露水就要去窜一下。但庄稼上的露水,母亲不让我们去窜,说那是庄稼要喝的水,窜了庄稼就得渴死。可是,庄稼上的露水才是真的好啊,特别是苞谷苗子的芯,里面一大截露水,绿盈盈、亮晶晶,如同珍珠玛瑙般嵌在碧绿的苞谷苗里,把我们诱惑得兵荒马乱,实在忍不住,伸出脚去窜一下,苗芯里绿汪汪的露水立马唏哩哗啦落下来,砸在泥土里,依稀听得溅起的哽咽声,是庄稼哭了吗?一瞬间,心里强烈的负罪感一涌而上,我落荒而逃。

路边草叶的露水只是我们的预热程序,我们最终的目标是竹林。

屋后有一大片竹林, 是窜露水的绝佳之地。

竹林幽静,竹上的露水摇摇欲坠,显得更为凝重,我们屏住气,生怕一呼气,就把露珠吹落了,头伸去出轻轻“窜”一下,脑门立刻就有冰凉的感觉,但竹林的露水,还是要用手“摇”,才来得畅快。狭长的竹叶已被露水压弯了腰,那些长的圆的点的露水,正蓄势待滴,有几滴早已迫不及待地掉落下来。我和姐姐一人一边,互相摇着竹叶上的露水,那露水就如急风暴雨,哗啦哗啦扣在我们头上,顺着头发滴到眼睛上,用手一抹,眉毛鼻子都是,干脆将整个脸都洗了。

我们沉没在这一波绿海中,竹叶在抖动,哗哗哗,犹如万箭齐发,露珠在掉落,噗噗噗,我们浑身透湿,尖声叫着、笑着,露珠在我们身上滚动,犹如万千颗珍珠撒下,又如千万只清澈的眸子,所到之处,光芒万丈。它们一直睁着晶亮的眼睛,从黑夜坚持到黎明,只为在触碰到它时那金光灿烂的盛放。

整个竹林为之颤抖,一颗露水在释放着它最浑厚最强大的力量,大地万物,众生平等,这就是自然的魅力,从未有过厚此薄彼。它能让一滴水达到它所想的高度——一株草尖的高度,一棵大树的高度,甚至是,山峰的高度。

窜露水时,我们是赤着脚。一来,为着实惠,二来,也是习惯,乡村的孩子,除开冬天,鞋子不是必需品。赤脚,露水就直接在皮肤上,要的就是那种沁凉入肌,那些冰凉寸骨寸肤地嵌入我们的体内,在我们小小的身体里畅通无阻,直至筋骨发肤,可以听到那滴露水正挟裹着海洋,以崩山倒海之势在贯通身体,顺着经脉爬往全身,在滚烫的血液里,达到一滴乡村露水的高度——人的高度。

这是一滴露水在地球行走的高度,也是一滴水在一个节日里所达到的高度。

回到家,我们早已是两只落汤鸡,桌上饭菜已摆好,粑粑冒着热气。捞个粑粑咬一口,然后才在母亲急急的催促下换好衣服,却依然顶着湿嗒嗒的头,头上的露水可舍不得擦,那是我日夜所渴盼的美丽,我期望在这一头露水里变身另一个华美的自己。

一家人围在桌边,推杯换盏,父亲的雄黄酒在空气里散发出清冽的气息,浓烈、醇厚,把人的嗓子都堵哑了,薰得大门上的艾蒿搭拉下了脑袋。屋外,初开声的蝉正大一声小一声地喊着,太阳的脚一寸一寸地挪上场坝来,露水在我们头上顶着一身的烟火气。

在端阳节,窜露水是我们固定而特有的活动,年年如此。虽然在乡村,露水天天早晨都存在,甚至在雨后,漫山遍野的露水,但任何时候,都比不上端阳这天的露水,也许是节日赋予了它特别的光芒与荣誉,以及一个人深重的记忆,因为无人知道,当年的那滴露水,在一个孩童心里泛起了怎样的惊天涟漪。

虽然我的发质一直未曾改变,虽然我如今早已头生华发。

这盛世人间,不论什么节日,都是在以最热闹、最繁华,最隆重的方式来迎接,倾其所有,赋予一个节日独有的气魄与风骨,端午节里的赛龙舟、吃粽子、喝雄黄酒,也无一例外,它喧哗,热闹, 用一个民族应有的气节,来纪念这个节日的意义。

而我的乡村,不修边幅,赤脚相向,以一个农者的姿态,窜起一滴水千百年不屈的高贵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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