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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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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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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土豆

父亲在忙忙地收挖着土豆,土豆成熟的季节,正是燥热的夏天,汗珠贴着他的每寸肌肤,把衣服湿成水样,空气中满是炙热的阳光和咸浓的汗味。满坡满岭的土豆,在父亲的锄头和背篓打杵里上下翻滚。父亲忙得日夜不分,一是抢抓季节,二是抢抓天气。挖进屋的土豆,父亲选了又选,先选光滑、土豆窝大而深的做土豆种,再选最大的土豆供一家人吃,然后选小的不好看的给牲畜吃。土豆在父亲的手里翻飞,分成不同的希望堆在不同的角落。而和一季土豆的收挖一样,父亲在挖完土豆之后走了便不再回来。

土豆,我们都习惯叫它洋芋,就像父亲习惯了叫我小名,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的小名,可父亲依然很执著、很顺口地叫着。乡村的孩子,谁还没个小名呢?小名叫着随性,自然,大名么,是在大排场上用的,端庄,大方,彰显身份。就像土豆,洋芋是小名,土豆是别名,马铃薯,则是大名了。可在村上,没人叫它马铃薯,一个都没有。

父亲最中意的品种,是马尔科。父亲说,马尔科的洋芋香、面、口感细腻。父亲说这话时,嘴里正吃着烧洋芋。咬在嘴里的洋芋让父亲哽住了,父亲仰着脖子喝了一大杯水,瞧,这面的,父亲笑眯眯地说。

农村的孩子,有几个不知道洋芋的,冬天播种,又是火粪,又是渣子粪,磷肥、化肥,任何一季庄稼的播种,都比不上洋芋的肥料,种洋芋,是比的村人的家底。那枚椭圆的种子,是喂养生命躯体和灵魂的食粮,是终日在土地上刨食的农人的执著希望。

牛栏、猪圈,甚至包括鸡舍狗窝的粪便,都被掏得干干净净。青苗拔节时分,牛羊鸡狗,都想跑到土豆田去,牛羊想捞一嘴青苗,狗猫跑去撒个欢,大概它们都知道,种洋芋时它们可是出了粪的。

堆在屋旮旯的洋芋种子,早早地就长了芽苞,那乌紫紫的芽儿,带给人们无限的憧憬,仿如那枚种子早就变成了珠圆玉润的果实,所以,都是小心呵护,父亲要求我们,放洋芋种时不能抛,不能扔,要一个个的“摆”。一季洋芋种下来,我的腰又酸又疼。

待所有土豆种完,冬天也就过去了。土豆苗也长得挺快,在冬末初春时分便冒出来,土豆就这样,只要有那么几缕温暖的阳光,土豆苗立马就破土而出,如同那年代缺心眼的我们,快乐到没心没肺,纵使有些不愉快的经历,但是一转身,我们又快乐得不得了。土地上的生命,就这么朴实,该发芽就发芽,该开花就开花,人生苦短,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

那绿簇簇的小脑袋,在萧条的田野上,给人一种希望与振奋。那种从土地里散发出来的凝重的姿态,是天下最朴素、最厚重的无华。村上人家,这时都在忙碌着,这个时间,便是土豆的第二次施肥,整个田间,只有挖锄嚓嚓的声音。父亲扛着挖锄,忙忙地给土豆掏窝、施肥。一株土豆苗有点焉,父亲一锄挖下去,一个褐黑色卷卷身子的小虫翻滚出来,“这可恶的土蚕,专啃庄稼的根苗”,父亲很生气,被土蚕啃过根苗的土豆,就会成为“闷果”,闷在土里不再发芽,直至烂掉。

也许是和土豆相处久了,我总觉得,村上的任何东西,都有了土豆的特质,那种沉郁的浅褐色,一如父亲和那些庄稼人的肤色。那是一种内敛、深沉的颜色,村上的庄稼人,都是这种颜色,他们粗糙的手掌,如同土豆粗糙的外皮,在日复一日抚摸庄稼的手上,老茧如同土豆面上的小坑小沟,到处都是。

父亲清楚地知道土豆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成熟。对于摩挲了一辈子的植株,父亲了解它们,比了解自己还详细。父亲总说,“小满”是土豆的生日,土豆要过了“小满”,也就是土豆的生日,才能吃。如同人生,人生人生,人从一出生,要满了岁,那才开始他真正的人生。父亲说这些话时,正在端详着一株土豆的花瓣,那朵白白的,并无任何芳香气味的小花,被父亲视同宝贝般地捧在手里,细细查看。至于土豆花,我觉得,不太好看。有时还不如那些在路边开的剌条和野草花。所以,到现在,我都弄不清土豆花是几瓣的。

可我知道,父亲早对庄稼的习性了如指掌,父亲与村人聊的,永远都是庄稼的话题,也只有这样的话题,才能让木讷的他们眉飞色舞。他们这时一个个都是驰骋沙场的将军,一株株植物就是那一柄利剑,所向披靡,直指黄天厚土。

可是,了解庄稼每寸呼吸的父亲总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或许是他要刻意忘记标志着他人生又老一岁的这天,抑或是他真的已经忘记这天与平常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他总是在田地忙活,直到母亲在家做好了饭,让我们喊他回家吃饭,并且要特意提醒:今天是您生日,父亲才若有所思地哦一声,却并不着急走,目光落在庄稼上,把所有的庄稼都再扫视一遍,确保无误后,才徐徐转身,泥巴糊糊的裤腿在脚边甩来甩去。父亲头顶的草帽,在那些墨绿的植物里漂来漂去,田野上浮起一些唐诗宋词的气息。

三四月份,正是农村青黄不接之时。那时,任我们再怎么嘴馋,也一定要等到小满过后才会挖土豆吃,哪怕就是小满的第二天,也都能吃土豆了。想来,超市那些一年四季都有的鲜土豆,肯定没有过生日。它们整齐划一地被摆在柜上,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神态,没有特别,也没有不特别。

新挖出土的土豆,被称为“刨青”,村人虽说是尝鲜,却也是万分舍不得,但也经不住孩子们的软磨硬泡,我分明看见父亲每挖一锄,那嘴角的抽搐,犹如被剜了自身的肉般心疼。所以,“刨青”只是偶尔的,相当于我们打“牙祭”,并不常有。挖出的土豆我们小心翼翼地捡回家,在火坑里烧烤,或刮皮清洗一番后,在油锅中煎炸煮炒,到最后都变成我们腹中沉甸甸的力量,养活村上所有人家的一家老小。那些从田畴深处冒出的庄稼,以一种卑微却又巨大的力量,让乡村以亘古而又深沉的姿态屹立在千年光阴中。

是以,躬耕田垄所有的庄稼人,于乡村,于庄稼,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包括我父亲、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

与土豆有关联的还有我姐,母亲说,姐姐出生的时候,就是在土豆成熟的季节。母亲早上出坡,挖了一大背洋芋,回来正在灶台忙着做饭,突然肚子痛。旁边的周奶奶颠着小脚去喊父亲,父亲慌得背着一大背篓洋芋就往屋里跑,脑筋活络的周奶奶让父亲扔掉背篓,父亲这才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添丁之喜让原本木讷的父亲更加手足无措,搓着一双粗糙的泥手,只望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嘿嘿憨笑。

多年后,我一遍遍回想着当年父亲初为人父的那个场景,那种对新生命的悸动、喜悦,是否一如他当年对土豆、苞谷刚拱出土时那般欣喜异常?

还有我,母亲说,那时正是种植土豆时节,父亲的一背渣子粪刚倒在地里,我便呱呱坠地了。而立之年的父亲,再次面对新生命时,已远没有当初的激动,有的只是历经岁月磨炼的沉稳,生命就如同他手中的土豆一样,一茬一茬,生生不息。播种、萌芽、施肥、除草、结果、收挖;新的生命,新的希望。

而这一次,父亲选择了在土豆成熟的季节离开,躺在他种植了一辈子的土豆地里,我想,这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的致敬,也是生命本身的交接,抑或是一种生命的轮回,每年土豆成熟季,那些在地里翻滚沉浮、浅褐沉郁的土豆色,又何尝不是生命的最好原色?

转眼,便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土豆的生日到了。看着那绿茵茵的土豆苗,我知道,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正在孕育又一次成熟。它们在生命一次次的轮回里,活成了大地永恒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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