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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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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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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影在雨里

   一

小寒天的夜半三更,马路上车辆梳稀,人影更是难见。我拖着重重的脚步,拉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行走在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街道上,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深夜的静谧,令踩着白雪的“沙沙”声都如同虫鸣般的清脆。但冬夜向来稀缺虫鸣,只有风儿吹过时,凝结在树上厚重的雪落下时发出的簌簌声,和夹着风儿的呼啸声,为寂静的夜色增添几分诡异氛围。昏黄的街灯,令漫天的飞雪都浸染着一抹淡淡的黄色。凛冽的风儿撩拨着我长长的头发,在空中飘舞着、凌乱着,也拔乱着我犹如冰雪般的内心。

早在一个时辰前,我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同父异母的弟弟说,父亲病重,此时已经住进ICU,父亲在迷迷糊糊中,一直不断地念叨着我的名字。我挂了电话,便收拾行李。独自在北方A城奋斗的我,舍不得花费两千多元的飞机票,为了赶最早的火车,顾不得雪夜漆黑和阴寒,因没有找到出租车,便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向火车站走去。

我走到一个街角巷口时,看到一个年轻的爸爸背着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年轻爸爸吃力地踩在冰冷的雪地里,深深的脚印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他的脸上冻得通红,却流露出慈爱的微笑,笑容很温暖,仿佛一股春风吹拂,驱赶冬天的严寒。小姑娘背在爸爸的背上,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帽子,耳朵戴着耳罩。

那对父女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到那个小姑娘撒娇的声音:“爸爸!我想吃麻辣烫!”

那个父亲说到:“乖乖!现在宝贝还不能吃麻辣烫。宝贝现在拉肚子,我们先去医院检查,好吗?”

小姑娘不依不饶,说到:“不嘛!我现在就要吃!我就要吃!”

“今晚宝贝还不能吃麻辣烫,明天爸爸给你买玩具好不好啊?”年轻爸爸轻声说到。他通红的面颊显现出一脸的宠溺,说话声柔柔的,藏着春风般的温暖,也藏着父爱的厚重与慈祥。

那个年轻的父亲背着女儿慢慢远离了我。他们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

我回头,看着那对父女行走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睛酸楚,一抹眼泪如掉了线的珍珠,汩汩滑落。

那对父女在风雪中的背影,勾起了我的回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也是在一个飘着绵绵细雨的夜晚,父亲背着我去县城的医院看病,我也是在父亲的背上跟父亲撒娇着买好吃的,父亲满脸宠爱又拒绝着我的请求。现在我回想起来那个雨夜中的场景,心里如流淌着春天的山泉,暖暖的泉水涌进心田,令心里暖融融的。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二

在我八岁的时候,妈妈带着无尽的不舍和遗憾,远去了天国。半年后,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天上飘着绵绵细雨,潮湿的空气冻得刺骨,我挨着父亲走在马路上。父亲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提着一个蛇皮袋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雨伞大部分都遮在我的头顶上。我看见父亲右肩被细雨浸湿了,我很心疼,但不知该如何帮助父亲,只能紧紧跟随父亲的步伐。父亲身上的行囊有些重,走了一段路就有些累得气喘吁吁,步伐速度慢了下来。我也跟着慢下来。

我们走了五里路,来到了我外婆家。当晚,外婆给我泡了温水澡。我早早地在外婆的房间里睡下,盖着厚厚的被子,暖融融的。但我心里忐忑不安,一股隐约不好的预感笼上心头。夜深人静,我听到外面起居室里,父亲和外婆讲话的小小声音。我听明白了,父亲将我寄存在外婆家,即将去外省打工。我眼泪涌上内心的柔软,满腹的不舍,觉得天快要塌了。外婆给父亲准备好了客房,然后就进来躺在我的身边。我侧着身子,不给外婆看到我流泪。外婆以为我睡着了,没有打开房间的灯,挨着我睡下,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深夜,天寒地冻,虽然被子很暖和,但是我的心冰冷冰冷的。我悄悄爬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外婆的房间,见到父亲没有睡在外婆为他准备的客房,而是一个人在阳台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记得父亲是不抽烟的,但是那天夜晚,他烟不离手。我看着笼罩在青烟迷雾中父亲的孤独背影,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落。

我很想走过去,跪在父亲的身后,哀求父亲不要去外省打工,不要丢下我。我很想对他说:“爸爸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妈妈不在了,如果爸爸也走了,那我的世界就真的塌下来了!”

可是,父亲在黑夜中仿佛跟一个看不见的黑影呢喃着:“芳子,对不起,我答应过你要好好照顾思雨。但是,为了将来,我不得不选择去外省打工。在老家里,我没有经济来源,没有办法给思雨买好吃的,也没有办法给她买新衣服……”父亲声音极低,带着沙哑的声线。

我听到这儿,心里在哭泣地说:“爸爸,我以后再也不跟你闹着买好吃的,请你不要离我远去!”

父亲声音依然继续:“以后,思雨去县城读初中、高中,去省城读大学,都需要花钱。虽然我很舍不得,每每想到离开思雨,心里觉得如被刀扎一样的疼痛,但是,我依然不得不去外省打工。请你原谅我!也请你在天堂有灵,保护我们的孩子……”父亲声音哽咽,然后,拿起手上的香烟,放进嘴里猛地抽一口,却被呛了一嘴,咳嗽着,声线沙哑。

我看着香烟弥漫中父亲的背影,心里觉得凉凉的,酸楚的眼泪在烟雾缭绕中如屋檐下的雨水,一颗颗地不停掉落。

那一夜,父亲没有熟睡,即使他没有在阳台上一根一根地抽烟,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而我,裹在被子里,枕头都湿透了。

天色准备破晓时,父亲悄无声息地起床,为了不惊醒外婆一家人,也为了不给我看到他离开时流太多眼泪。父亲一个人默默地拎着蛇皮袋,悄悄地离开了家门。

我急忙中穿了一件外套,为了能追上父亲,我光着脚丫子,悄悄地尾随着父亲。父亲一步三回头,朝着外婆家不断地回望。我远远地能看到父亲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我躲在邻居家外墙,或是藏在大树背后,不让父亲看到我尾随的身影。

在绵绵细雨的清晨,父亲慢慢走远了。而我泪眼婆娑地站在村口目送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行走在风雨中的孤单背影。我的心如同被漫天的洪水淹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弥漫全身,眼前一片黯淡,泪水如同磅薄大雨般没有停歇。我遥望着雨,眼睛追随着雨,希望能再见父亲的背影。然而,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遥远的风雨里。

“爸爸……”我跪在风雨里低低地喊着。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我的呼喊。

“妈妈……”我朝着天空呼喊着。我的心如同被割裂,脸上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雨水。

天全亮的时候,外婆伤心地背着满身泥泞的我离开村口。

如今,我每每想起那个天色破晓时漫天飞雨的清晨,心依然会抽痛。那个风雨中的背影犹如长在我心口的未愈合的伤疤,只要触碰,仍然会流血。

   三

父亲去外省打工就很久没有回来。在我小时候,通讯还没有那么发达。外婆的村子,只有村长一家有电话。村长家离我外婆家十几米远,每次父亲给村长家打电话,村长就喊大了嗓门,声音如同凌晨的公鸡鸣叫,能在大山里余音缭绕:“思雨,你爸爸给你来电话了。”

父亲不仅经常给我打电话,还经常给外婆寄来我的生活费,还有寄给我新衣服和糖果。可我拿着糖果和新衣服,依然开心不起来。那时,我宁愿不要糖果和新衣服,我只希望父亲能够陪在我的身边,哪怕生活艰苦一些,都可以。

我脸上的笑随着父亲的离开渐渐远去,仿佛是晚春时节慢慢凋零的花朵,一片一片的花瓣随风飘落,飘到泥泞的地面,被扬起的尘土隐藏,没有了鲜艳和芬芳,变成了枯萎的碎渣。我变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来独往。我会一个人牵着一头黄牛到山里放牧,一个人悄悄地在星空的夜晚坐在外婆家的阳台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父亲离开后,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只有半个月的时间,能见到父亲。过年父亲在家里的日子,虽然我话不多,但是我的目光一直离不开父亲。漫长的别离,让我觉得,每一年这短短的十来天相聚的时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期待和来之不易。但是,我没有正面看父亲的眼睛,因为我不敢看,我怕父亲从我的眼睛里读到我内心深处太多的孤单和悲伤。我只能默默地,在父亲不注意的时候,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

夜晚的时候,我也常常躲在被子里流泪。别人都说我是一个性格沉静的人,我也学会了伪装,我把所有的悲伤和孤单感偷偷藏在心里,脸上也会假笑。每当天下雨的夜里,我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听雨滴答落下的声音,那是眼泪敲打心房的声音。

花开花落。岁月在我的孤独与内心的悲伤中慢慢流淌。我成绩优异,上了县城的初中。在县城做小买卖生意的舅舅,把外婆和我接到了县城。父亲给我买了BB机,我也不用再跑去村长家里接父亲的电话。

在我初二的时候,过春节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一如既往地给我送来很多的糖果和好吃的,还有好多新衣服。但是,我对他身边的阿姨怀着敌意。我忽略了父亲脸上渐渐多起来的皱纹,忽略了他满是茧子、褶皱、起皮、粗糙的双手。

那个阿姨看起来也是中年妇女的模样,圆脸,眼睛弯弯的,体态有些微胖,脸上也有很多的皱纹。那个阿姨见到我就对我微笑,送给我一盒巧克力。

“我不喜欢吃巧克力!”我撅着嘴说,将巧克力递给父亲。

“那思雨喜欢吃什么?阿姨去给你买。”那个阿姨依然对我微笑。

“不用了!”我冷冷地回答。

“思雨……”父亲欲要说话,但是又没有说什么。

我看到父亲的眼睛闪过一丝泪光,那抹泪光如同那天下雨的清晨,他拖着蛇皮袋离开时的那样晶莹透亮。

“爸爸!我想去找同学玩一会儿。”我对父亲说。

“嗯嗯!去吧!早点回家!”父亲回答。

    四

我背上一个背包,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家,如释重负!这一次,我的目光没有再追随父亲,我反而盼望着春节能快点过,这样父亲就能早点去省外务工。我觉得,父亲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他会是别人的伴侣,也会成为别人的父亲。

其实,我对父亲撒了谎。当天,我并没有去找同学,而是坐了车子,又爬行一公里的山路去山上的墓地找了母亲。我跪在母亲的坟前,趴着墓碑,伤心哭泣着。

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冬天的风,阴寒、冷冽、刺骨。衣着单薄的我,因为心里被悲伤笼罩,没有感到寒冷。夜幕降临的时候,灰黑凝重的天气飘起了如鸿毛般的绵绵细雨。

一把宽大的雨伞遮住了我的头顶。有一个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从悲伤的世界中回到现实世界。我的眼眸对上了一双充满怜悯与慈爱的目光,看到一位银发闪闪的老爷爷为我撑着雨伞。

老爷爷看着我哭肿的眼睛,说到:“孩子,别人都在高高兴兴地准备过年的年货,你却一个人在墓地里哭泣,思念着亲人?”

我抽泣着说:“我没有了母亲,父亲也离我远去。”

老爷爷听罢,眼泪如同雨伞边缘的雨滴,簌簌滑落。他手脚颤抖,半晌才镇定下来,说到:“每一个人,都会失去心里最在意最爱的人。但是,活着的人,要学会勇敢。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勇敢地生活下去,去追逐你的梦想,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我相信,这也是你在天堂的母亲所希望看到的。如果你一直一个人悲伤着,你在天堂的母亲,比你更悲伤!”

“去追逐梦想?”我满怀好奇地看着老爷爷,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是的!”老爷爷坚定地回答。他悠悠说到:“过年了,其实,我也是来这里看看我思念的孩子。我也有我的遗憾,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有我的悲伤。可是,我也要勇敢!生命不易!都要勇敢地走下去!”

我仿佛受到了启发。

老爷爷护送我离开墓地,还用他豪华的车子送我回县城。在我离开时,他还送给我一把吉他和一个信封。我拆开信封,见到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密码已经写在背面。我不想收下这个贵重的礼物,奈何,老爷爷的车子已经远去。我去银行查那个卡,里面足足有一万块钱。

当夜,我离开老爷爷后,因为眼睛哭得肿胀,我不敢回家,而且晚上在县城也没有回家的车子。我便打电话跟父亲说,我到县城找姥姥了。但,那一晚,我并没有去找姥姥,因为,我怕姥姥看到我哭过的样子。我买了几个烤面包,就去找了一家网吧,因为太疲倦,而且着了一整天的风寒,头晕眼花,脑袋热热的,就着椅子没多久便进入梦乡。

   五

第二天,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时,对上了父亲怒目的眼睛。我从椅子上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低低地犹如蚊子的嗡嗡声,喊着:“爸爸!”

“啪!”回答我的,是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反了你啦!学会骗人了!学会在网吧混通宵了!说去找姥姥,我打电话给姥姥,姥姥说没有见你回来。姥姥为了等你,等到半夜,才打电话给我,说没有见到你。我怕你出了什么事,连夜开着摩托车到县城,四处寻找,找了整整一夜。原来,你躲在网吧里泡吧一整夜!”

面对父亲的指责,我没有辩解。我本来着了风寒,此时脑袋是昏昏的,被父亲打后,我更晕了。父亲拉着我离开网吧,想带我回家。可我不想回家,便求父亲送我去姥姥家。我被父亲急急地拉出了网吧,连那老爷爷送给的吉他也顾不得要了。

父亲没有拒绝我的请求。他把我送到了姥姥家,还送给姥姥一些钱。我看着父亲骑着摩托车,在风中渐行渐远。其实,我不是不喜欢跟那个阿姨在一起,而是,不喜欢看到父亲。父亲在网吧里给我的那一记响亮耳光,深深地烙进我的心里。

姥姥发现我的额头滚淌滚淌的,给舅舅送我去医院。我在医院里吊着针,舅舅想打电话给父亲,但是我央求舅舅不要打电话给父亲。舅舅也听说了父亲带来一个阿姨的事,心里也能猜到我的心思。

除夕的时候,父亲来姥姥家接我去过年。我说我想跟姥姥一起过年。父亲说:“那个阿姨已经回她的老家去看她的父母去了。”

我说:“姥姥年纪大了,我还没有得陪姥姥一起过除夕。”

父亲有些失落,他说:“一年的时间,你陪姥姥的时间比爸爸多。”

我说:“我先跟姥姥过除夕,过完除夕再回去。”

父亲点点头。他又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冷冽的风雨里。但我在他转身的时候,看到他眼角凝着一抹泪水。

后来,我读完初三,以优异的成绩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父亲原本想给我买一部手机。当时,手机还是挺贵的。但是我拒绝了。我说,高中老师不让带手机。

因为我没有带手机,又离开了县城,而由于高中封闭的环境,让我的父亲无法经常联系上我。父亲经常给姥姥和舅舅打电话,但是,他很难联系上我。因为,我除了过节,很少给他打电话。

寒暑假时,父亲跟我说,让我去外省跟他过寒暑假,去看看外面繁华的世界。我也拒绝了,我的理由是,那里没有朋友,我会闷的。

   六

临近高考的前两个月,父亲来了。他在市里租了一个小单间,每到周日我放学时,为我准备满满一桌子的菜,说要给我补一补。我在他居所那里,他问什么,我答什么。他不问,我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叹气,说现在的年轻人,想法跟老一辈的不一样了。

后来,我考上了北方的重点大学。父亲宴请我的亲朋好友,逢人就夸我是个好女儿。

大学报到的时候,父亲大包小包地帮我拎着很多的行李,还破天荒地买了飞机票。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登上飞机。飞机飞在蓝天里,我看着飞机下面犹如棉絮一样无边无际的白云,心中感慨万千。

我住进了宿舍。父亲帮我擦床铺上和桌椅上的尘土,为我铺好床铺,还带着我逛校园,帮我熟悉校园环境,帮我查找哪里可以打热水,哪里是餐厅,哪里是充值饭卡的地方。当天,他还给我买了一部手机,办理了手机卡。等他觉得为我妥善安置的时候,他才离开。

我以为父亲当夜会去学校附近的酒店或者旅馆住一晚。但是,晚上时分,我陪着新认识的舍友去火车站送她父亲坐晚班火车返程时,我意外地发现,我的父亲就睡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他的头枕着行李袋在一溜长椅上甜甜地入睡,皱纹像藤蔓一样悄然地爬满父亲的脸颊,他昔日浓密的头发也逐渐变得稀疏和斑白。

我热泪盈眶,没有叫醒父亲。我想给他披上一件外套,但是我怕父亲苏醒时流露出尴尬的样子。我知道父亲舍不得住酒店的花费。或许,他又是给我坐飞机,又是买手机,还送给我一大笔生活费,此时已经的促襟见肘了。

我有手机后,父亲每一个星期给我一次电话。但是我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给他打电话。

没过多久,姥姥就仙去了。姥姥临终时,我跪在姥姥的床前泣不成声。姥姥慈爱而又不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她说,虽然她很不舍,但是,她能活到我上大学,已经很感谢老天爷的恩赐了。她嘱咐着,弥留之际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思雨,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要勇敢地走下去。”

我哭着说,姥姥,您不能离开我,姥姥在的时候,我还可以依偎着姥姥,如果您也走了,我就是一个人了。

姥姥无力又想紧紧抓住我的手,但是最后,手儿滑落了下来。

我哭得昏天地暗。

在姥姥的葬礼上,父亲看着我哭肿的双眼,他说,如果很伤心,就靠着爸爸哭吧!

我的眼泪汩汩而落。我没有依靠着父亲,我说,我已经长大了,姥姥生前,嘱咐我要勇敢地走下去。

父亲点点头,眼里泪光莹莹。

姥姥离开后,我春节没有回家。我打电话给父亲,说我现在勤工俭学,找了寒假工,工资还挺多的,就不回家过春节了。

父亲有半刻的沉默,后来说好的。他说北方冬天下雪很冷,让我好好保重,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说好的。

   七

临近春节的日子,我都是在学校里度过。同一栋宿舍楼里,也有几个人跟我一样不回家。我们惺惺相惜,约定着春节的时候一起包饺子,一起过年。临近大年除夕的前一天,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让我出宿舍楼一下。

我走出宿舍,意外地见到父亲蹒跚地走在风雪里,一只手托着一个行李箱,一只手拎着一个包裹。如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将他的头和肩膀都染白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说,既然你不能回家过年,那爸爸来陪你。这个包裹,是爸爸给你包的汤圆,你小时候最爱吃汤圆。

我的眼泪如泉水般奔涌。

大学毕业后,我继续读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父亲托朋友在我们小县城为我谋了一份在国企的工作。

我在县城的国企工作了三年,有一天,我打电话跟在省外务工的父亲说要去北方闯一闯。父亲沉默好久,然后说,爸爸支持你!

后来,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车,独自来到了我现在工作和生活的A城。大城市虽然有很多机会,但是竞争也大。我在A城打拼接近三年,送过外卖、卖过地摊衣服、睡过厕所。

为了省钱,我春节都没有回家。过年的时候,父亲依然会千里迢迢地来看我。当他见到我居住在潮湿黑暗的地下室时,眼里闪着泪。而我也发现,父亲的头发全都白了。

自从我与父亲上次离别,已经将近一年。原本,我打算今年也不回家。虽然春节临近,但是,我想省点钱,也想留给父亲新的家庭更和睦的气氛。毕竟,父亲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家,另外一个比我更懂事更听话更孝顺的儿子。

但,今夜弟弟的来电惊醒了我,把我从恍恍惚惚的世界中拉回了现实。我在寂寞的雪夜里走了整整两个时辰,终于看见“火车站”几个醒目而明亮的大字。此时,风雪中的我,思绪依然茫然凌乱,心口还一紧一紧地疼。

我看到火车站外停靠路边的出租车,想也没想,就钻进去。

“司机,送我去飞机场!”

飞机又一次带我上天翱翔。可我的心里,希望能飞得更快一点。

飞机降落在省城,我又坐巴车转到县城。

我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夜晚。天依然下着毛毛细雨,我按着弟弟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医院,却撞见了空荡荡的病房。

我脑袋“轰”的爆炸一声,重重跪了下来,痛苦得无法言语,却没有眼泪。

护士经过时,我颤抖而又吞吞吐吐地问:“我,我父亲,是不是……已经……已经……”

护士说到:“你父亲胃癌晚期,已经救不活了。家属也办理了出院手续,你赶紧回家去看看吧!”

我听完护士的话,松了一口气,但是,心又一紧一紧地疼。

“胃癌晚期?”我想着,父亲是患了胃癌?那样得疼了多久了?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消息。

我小跑着出了医院,颤抖着双手想要打滴滴车。但是夜晚,没有滴滴车去跑乡下。我见到一辆出租车从马路上驶过,想也没想,就冲到马路拦住出租车。

“神经啊!找死啊!”司机一个急刹车,对我骂骂咧咧。

“司机,马上带我去石头镇王家村!多少钱我都给!”我说。

我到王家村时,已经是子夜。我支付给司机五百元钱,拖着行李箱往老家跑。

我急匆匆地打开房门,却惊讶地发现,虽然我离开家很久,但是家里没有换过锁。

    八

昏暗的屋子里,窗户开着一条缝,凌冽的风儿从缝隙吹进来,撩拨着窗帘,不停地摇曳。一张老旧的床上,我父亲深深地沉睡着。他头发稀疏,紧闭着双眼,眼部黝黑,眼皮已经深陷进去,苍白的嘴角干裂出一道道纹路。

我重重地跪在床前,颤抖着双手,轻轻握住父亲瘦如木柴、青筋暴露的手儿,心仿佛坠落悬崖,心碎得七零八落。

阿姨站在我身后,也是不停地哭泣。

我低低地问:“爸爸是什么时候患病的?”

阿姨饮泣道:“在你念大学的时候,你父亲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做了三份工。他白天在工厂里干活,晚上还去开滴滴车,周末还去一家建筑工地搬砖头。有一次,他从那个建筑工地的二楼摔下来,所幸掉到泥沙地上,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也受了腿伤。他省吃检用,都是吃隔夜的剩菜。”

我打断了阿姨的话,略带责怪的语气,说到:“父亲在工地上受伤的事,怎么都不告诉我?”

阿姨说到:“你父亲不让我们说,他怕你为他担心!”

我听了满腹酸楚,眼泪汩汩而落。

这时,弟弟走了进来,他递给我两样东西,一个房产证,还有一张银行卡。他说:“姐,这个是爸爸要送给你的东西。爸爸给你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银行卡里,有爸爸攒下的积蓄,他说要给你买一辆车子。”

我带着嗔怪的语气,问到:“爸爸是什么时候患病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早点知道,一定会带他去省城或者京城,找最好的医院。”

弟弟说到:“我也很想告诉你,但是爸爸每次都骂我,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你现在一个人在北方打拼不容易,他的这个病,就算找天下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都没用,何必去浪费那个钱,受那份折腾。”

我心碎了。这个时候,握在我手心里的父亲的手儿,手指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虽然是很微弱地动,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我眼睛含泪,轻轻在他耳边呼唤着:“爸爸!爸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爸爸!爸爸!”

我的呼唤,父亲不为所动。他依然紧闭着双眼,静静地躺着。

“爸爸!爸爸!我是思雨!爸爸!我回来了!”

我轻轻呼唤着,一遍又一遍。在我默默呼唤一百多遍时,父亲仿佛缓回来一口气,吃力地,用尽全力地,缓缓地、缓缓地睁开眼睛。

“思……思雨……”父亲用尽吃奶般的力气,吐出几个字。

“爸爸,您醒了?”弟弟哭泣着问。

“老头子,你醒了?”阿姨手里抹着脸上的热泪。

“你们出去,留思雨。”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说,声音极低,气若游丝。那如蜘蛛丝般细微的声音,他却看起来仿佛用尽了吃奶的力气。

阿姨听了,眼里含泪,拉着弟弟离开房间。

阿姨和弟弟离开后,父亲又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说着:“思雨……”

我紧紧握着父亲冰凉冰凉的手,眼睛含泪,说到:“爸爸!我在这!思雨在这!”

“思雨,爸爸……对不起你……”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对不起!”这三个字在我的脑海里炸裂着。我泣不成声,说到:“爸爸!是思雨对不起您!思雨不孝!”

“不!爸爸,没有好好地照顾你……没有好好地……陪陪你……”父亲依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说着。

我心疼得无法言语,不住地摇着头,眼泪如瀑布般飞落,愧疚而吞吞吐吐地说:“爸爸,不要这么说,是您,为思雨撑起了一片天!爸爸!希望,您能再给思雨一个补偿的机会!希望,您能再多活一段时间!让思雨,好好地陪陪你……”

“思雨……爸爸,永远爱你……”一颗眼泪,从他瘦弱的脸颊缓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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