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孕悲情

不知不觉悲情生

一

二十年前，参加工作两年不到的我，认识了不少朋友。在结识的朋友中，有七个在长期的交往中玩得比较热乎的弟兄，私下交往中，均有缔结金兰之意。一次，其中六人酒后相聚，在我出差在外的情况下，他们把我列入其中，学桃园之举，把手为约，愿今生今世，情同手足，真心相待，真情相往，永不相负。显忠张兄年长诸位，尊为大哥。

虽有排位，相称却不拘泥。相遇互迎，依然抛开姓氏，直呼其名，给人有点无大无小的印象。但是总觉只有这样，几弟兄之间，才显得自然而亲切。直到陆续谈上恋爱后，给女朋友介绍时，才会如此说：“这是张哥，我们的显忠大哥”、“这是杨哥，我们的守望二哥”。

显忠一米七几的个头。他是一九八三招考的农经干部。先在补朗区所属的补郎乡（站股级）工作，几年后在他调入县农业局任办公室副主任时，我通过朋友认识了他。显忠给人的印象是厚道、豪爽。

显忠的厚道，主要是对待兄弟拜托的事热心相帮，批评起兄弟们来，也直言不讳，爱讲真话。

初识的我们，心如荷叶上晃动的露珠，晶莹剔透，未染世俗纤尘。因为大家都还没有正式的女朋友，聚在一起，就爱探讨如何找女朋友、找怎样的女朋友问题。一次，酒喝到兴头上，平时轻微结巴的显忠满头大汗、红光满面地对苦恋陈某的杨兄说：“不要只想到找个你喜欢的，也要想到找个喜欢你的。像你现在找的这个，虽然你喜欢她，但她居然嫌你的家在农村，弟兄群发妹多，房子窄，穷得坐处都不得个像样的。这种人，再长得比仙女还要漂亮，都不值得再去追！找女人，最终是为了过日子，这种嫌你家庭不好的人，鼠目寸光，心胸狭窄，势利得很，就算追到手，将来也是祸。关键的是，这样的人肯定对你的父母不会好到哪点去！不如一刀断、一斧切，长痛不如短疼！”可是，这位杨兄对自己心目中的这个女人，始终放不下。最后还是在基仁罗兄、显忠张兄的帮助下，成功地转移目标，杨兄才得以释怀。显中因此精神焕然。神仙一样，满脸阳光。兄弟高兴，他就高兴，连补襟之情可见一斑。

那时的显忠兄，住在王家弯两层的青瓦楼房里。那年十月，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几弟兄喝得飘飘然的时候，显忠提议到他王家弯他住的地方玩。我们说在划拳喝酒的时候，他帮了这个、又帮那个喝的，叫他在老城下面，我们这几个兄弟，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他说他要上去，要邀大家上去看他那点一下。因为他那点属于郊区，大家很难去到。盛情难却，我们于是与他一起上路了。可到了二小背后，他说他找个厕所方便，然后先上去开门等我们。我们拿只手电给他，他说他摸熟了，不用。实际上他知道我们当中有两个近视眼，离了电筒就有点寸步难移。我们神天白地的吹着牛，慢慢游起走，一公里多的路，走了半个小时。可我们到了他的门边，等了二十来分钟，都不见其踪影。于是，大家就有点心慌意乱，怀疑他上厕所出事，便分头四处寻找。可找遍一路上的厕所，都没有他到过一点迹象。因为按理说，喝酒多的人，上厕所都爱吐。当我们往回走的路上边走边注意往田埂下搜寻时，走到半路，杨良晶听到微微喘息的哼叫声，才发现显忠跌倒田坎下的菜地里。嘴边的那棵裹心白菜，只剩下一个桩桩。喝了那么多酒的他，居然没有吐。杨兄扶他起来后，他说他好多了，可以自己走了。杨兄帮他拍拍身上的泥土，送他就寝。并劝他，喝酒不会吐就少喝点，这样喝法，身体撑不住，伤身体得很。他拍拍他那壮实的胸脯，说他那样国防的身体，没有问题。

那时他不到三十岁，一百七、八的体重，五大三粗的一副壮汉样。人们和他喝酒，都说他喝起酒来，像三国英雄，豪爽、义气。这样的话语，似乎让他很受用。于是，别人说喝不了，他会说重在参与，伸手就帮人家接过来，仰脖子一口干掉。

二

1990年，组织部下文，显忠从普定县农业局办公定副主任的岗位上，调往化处区的水母乡任乡党委书记。在七弟兄中，他算做了“一方褚候”了。于是约这伙弟兄到他那儿去玩。并说，有女朋友的就带起去。那时他经人介绍，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陈某确定了恋爱关系。他其实是想让这些兄弟与他分享心中的喜悦。那天在他像闲吹牛一样，但又头头是道的开导下，杨兄守望与其女友竟然趁着月光，从水母乡党委、政府所在地，散步边交谈走到普定。走完这二十多里的路，两人感情在交谈中得到升华。在我们要守望介绍经验时，守望说，要不是那天去显忠那儿，说不定没有后来家庭。因为那时秋收刚过，在散步途中，干苞谷叶在忽紧忽缓的夜风中，有时会发出的声音，足让胆小的人害怕受惊。守望说他女友一惊，就往他怀里拱。后来显忠在杨、李二人结婚时，说守望与李某夫妻俩，要好好地敬他一杯酒。

谈上恋爱的显忠兄，酒上开始节制起来。兄弟们说这不是他的性格。他说他已有纪委监察“特派员”在身边，不敢再像以前了。话语里洋溢着拥有女友的自豪。他的女友陈某听后欲言又止地笑了笑，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他的女友陈某，那时在马场区所属的绿林乡，离县城三十多公里，交通又不方便。对此显忠说，只要用得着（喜欢）人，人好，其他都是小事。显忠还说，在他的心目中，找女朋友就要找在农村长大的。吃过苦，受过穷，会当家过日子。而且也懂得农村父母的心思，懂得孝道。他说只要人有责任，不论做哪样，拿得起，放得下，又不是死心眼，环境是可以改变的。

是呀，1992年“拆并建”后，显忠张兄被提拔为化处镇人大主席团专职主席，接着又任副镇长、副书记兼人大主席团主席等职。几年时间，其妻也调入该镇。他的女儿也出生了。女儿的出生让他们家里添了份喜气。因为在他女儿未出生前，他说他早想好了一个名字：张芯芯。这个“芯”字，是他夫妻俩姓名的最后一个字的拆组。作为爱情的结晶，他说这个名字，体现着他们的希望。一是希望生一个女孩，适合这样一个名字；二是希望孩子能继承他俩的优点。也就是希望他的孩子，既有纯朴、厚道的心，又有其母坦然的韧性。

岁月如梭。张芯芯很快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同在化处镇工作的显忠夫妻俩，将女儿送进幼儿园。在接与送的忙碌中，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随着职务的升迁，应酬也频繁起来。酒杯一端，政策放宽。为公而醉的事让他心烦。但人们看到他的脸上，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凡到镇上的大官小爷都知道他的豪爽和酒量，都想领教一番，方觉快意。可是，当他回到家里，妻子心里虽然埋怨和心烦他这样，却为他准备呕吐的盆，为他拍背助吐，为他熬清清的菜稀饭。

有人劝显忠兄，不要为了公家的事，喝坏自己的身体。年近四十的他开始领悟这话的好意，点头称道。可是他一旦喝起酒来，又会忘乎所以了。

三

2000初，杨兄守望迁居。那晚来等待说好的“良辰”，帮忙的亲朋好友几十个。在等待过程中，打牌、打麻将的有，划拳喝酒的更多。显忠张兄说，守望兄弟的事，就是他的事。他胖得恼火，搬不了啥大样的东西，要靠大家弟兄。但他要代不会喝酒的守望兄，陪大家划几拳，表示感谢。虽然天气已很凉爽了，显忠还是喝得满头大汗。搬迁结束，凌晨三四点钟，在守望兄新房的客厅，他说他又要和大家一个划几拳，热闹、热闹，烘托一下这乔迁的喜悦气氛。良晶兄劝说他，喝酒的事就算了，因为他在之前喝得太多。他说他在我们这些兄弟面前，年龄上是大哥，喝酒上也是大哥！见他逞雄的样子，我想以赌酒的形式，让他冷静下来。因为之前我没有喝过酒，我是估计好时间才到守望老房帮忙的。那时，我有斤把的酒量，喝下肚还觉得说话清醒，没有醉的感觉。我对显忠说，如果他实在想喝，那我们对碰，用大碗如何？显忠在众人面前，怕丢面子。说我年纪虽小，还有点跳皮。既然我敢挑战，那就把碗拿来！有人拿来两个大碗，把酒满上。显忠叫我先喝，我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这时，良晶劝说显忠不要喝，他先喝多了的，再喝说恼火。如果他不喝，我也没办法。可是，显忠却说，既然话都讲出来了，哪怕喝到阎王殿上，也要把它喝下去。

这碗酒喝下去，显忠站起身来，伸了伸腰，说他要告辞走了。他怕再呆下去露丑。在大路上，尽管他努力地想把路走正，可是他的双脚却不听使唤，东偏西晃的。他说他要趁着酒兴找个地方玩一下。我说喝酒多了，我扶他回家睡觉。因为这时他已在富强路中段临街房的五楼上买了一套房子了。虽未搬迁，却有简单的铺盖和生活用具。但显忠说他那样大的酒量，他还没醉，还要在外面玩一玩。可是，第三天，他的妻打电话问我见到他没有？我简单在把那天从守望家一起出来的情况讲了一下，他的妻子很奇怪地自言自语道：“他会去哪点呢？”

直到得知他安全归家的消息，我的心才像一块石头落地。要出他有啥意外，我会后悔和愧疚一生的。我要是不和他赌酒，他不会醉到可能发生意外的程度。

听说那次赌酒后，他感到身体不适。我疑心因我铸成大错，给他带来祸难，暗地里有些自责。后来听说，他到医院检查过，他得了酒精肝。其他兄弟劝他趁这个机会戒酒了。他说要是他戒了酒，大家会觉得他不好玩的。劝的人说，你这样能玩几年？要想多有时间和大家玩，最好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可显忠张兄说他又没感觉到哪个地方痛。等到痛的时候再说。他不知道，等到痛的时候已经晚了。

显忠张兄的体重，曾一度超过两百斤。有人吹牛说，抓计划生育的时候，镇里分他到一个边远村。他因为追赶逃跑的计生对象，跨间两腿内侧的皮都被搓掉了一层。有位兄弟说，那是有人故意整他的。他爽声一笑，说那是为他好，给锻炼的机会，是让他减肥。

有人在他外出公干醉在车上时，开了一些不该开的玩笑。事后在某办公室津津乐道之时，他走了进去。吓得那些人赶忙闭嘴。他虽然听到说他的话，但他却没有阴下脸来批评谁，而是叫那些人有时间的话干点正事，读点书，看点报也好。

像座塔似的显忠兄，因为肝硬化腹水，几个月的时间，体重迅速降到一百三十多斤！脸上出现色斑，精气神上，也像汇气的球，眼肤也松松垮垮的，脸色暗淡无光。这时的他，虽然彻底戒了酒，也会自觉地从饮食上调理自己，但却晚之矣！

他不让家人告诉他已上初二的女儿张芯芯实情，尽管他得的是肝癌。普定办全国男蓝邀请赛时，他场场都在。他说他喜欢看。他静静地坐着，轻言细语地与我探讨着。那次回来的路上，我问他的病情如何？他说没多大问题，医生说关键是要有良好的心态配合治疗，才会好转。后来我知道，他其实也是不让我为他的病而忧虑加重，故出此言。

可是，天气好的时候，我看到他常到体育场边去坐。像一座雕塑似的静静地思考着什么。我说他这样坐，时间长了，两只脚容易酸麻。他说他只能这样坐，近段时间来，感到全身乏力。我说如果这样的话，出来透透新鲜空气到是好事。不过，最好还是在出门时带上个轻巧垫子。他点了点头说，真的没想到。

我再次遇到他独自一人到体育场的篮球馆，独自坐着的时候，我特意挨他坐，和他聊天交流。他说这人生想来很淡。他住了几个月的医院，有的领导平时见到的时候，热情得很。可那时候，全镇人都晓得他住院，有的领导晓得他的病是治不了的，今后没有和他打交道的机会，没去看过他一眼。他说还是几个兄弟，不愧是拜把的，不管怎样，常去看他，这让他很欣慰。

临去世前，显忠说，他身在其位，为了公事而不得不陪人喝酒，最后却深受其害，被某些人（极少数）冷淡。要告诉下辈儿孙，以他为鉴，千万不要因公因酒害了自己。兄弟们要学会保重自己，不要像他那样，最后划不来的是自己。他说他死后，兄弟们有哪样事，要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给他的妻子陈某讲。不要忘记他曾经是我们中的大哥。大哥不在还有大嫂。要保持我们难得的这份弟兄情谊。

他轻言细语的嘱咐，让人悲从中来，眼睛禁不住湿润起来。

临终前的他，身体像拉风箱似的，越拉气越小。我们说，显忠大哥，你走好，我们会记住你的话的。他的女儿张芯芯看到他去世后，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泪水止不住地流。一直陪伴着他的妻子，又瘦又黑，眼泪盈眶。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父母更是悲伤无比，言不成语。弟兄姊妹，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儿。

显忠刚走完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所在的乡镇，所有领导都及时赶到，为他送行。全镇的生前好友上百人，都陆续来到他的灵前。送葬那天，花圈在他的灵柩后排成长串。仿佛在归昭示着他生前的为人，也在昭示着人们对他的长长的叹息。

时间一晃，显忠离开我们，阴阳丙隔已近三年了。一直不忍提到他的我，静下心来，想用这点苍白无力的文字，在清明即将到来之际，略表怀念与祭奠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