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我长到十七岁,只知道我有一个比母亲长七八岁的幺舅,从没听母亲说过我还有一个大舅。突然听说还有一个与母亲一奶同胞的大舅,而且是在凯里监狱当工人。这不得不让我感到奇怪!这么多年来,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问及母亲,她悲泪盈眶,让我有些不忍。可我还是从母亲零碎的回忆中,开始了解大舅。
一、印象
那是一个细雨纷纷,云低雾绕的冬季,一切都显得那样地萧索不堪。一天,母亲和父亲带着我到了安顺北街杀猪巷(离老大十字百步)我二姨妈家,说是幺舅家带信来讲,与他们相离二十几年未见面的大舅,第二天就要坐火车到安顺。我在去安顺的路上非常疑惑地询问母亲:“这个大舅是亲的吗?”母亲点了点头,泪眼朦胧地说:“是的。一直以来,我们不敢透露,怕影响一家人的生活,影响你们读书。在外婆家,富农的成份,特别是大舅的问题,让一大家子人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大舅妈就是因为大舅的问题,被逼跪过尖利的瓷瓦切、跪过火麻,还被人家“贫农”五花大绑地吊起烤问过,被人家吐口痰淋得赃巴兮兮的。哪怕生病了,人家都不放过,都说她是装的。人家千方百计都要逼她说出大舅的真实去向。可实际上她真的不晓得大舅究竟往哪点跑。她实在受不了,最后在一棵歪脖子扬柳树上吊死了。
她死了,那些人还放不过公公、婆婆,没有把我们当人看。只要听到吹哨子开会,一家人,个个心头就打着抖等。人家吐口水在脸上都只能悄悄地抹掉,埋起脑壳走开。好多泪水都是往心头流的。母亲说,她小时候读书成绩好,从一年级到三年级都当班长。就是因为大舅,人家顶得凶,后来,母亲不但当不了班长,就连书都得不到读。为了读书,母亲哭了好多次,公公婆婆总是流着泪叹气,说些话安慰我母亲。母亲不晓得大舅究竟是啥子人,好多人一提到大舅的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齿的。但在母亲的记忆里,大舅不是哪样子坏人。大舅个子高,也很瘦,脸长,鼻挺,单眼皮、鹞子眼,耳朵立挺挺的。对公公婆婆,对母亲几姊妹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的。母亲一直不相信大舅是哪样坏人。听公公、婆婆说,他五岁就读私塾,人很聪明,读书非常认真。因为年纪太小,两只脚蹬不到地,公公找了块周周正正的石头给他垫脚。因为他读书成绩好,一直读到普定中学。中学毕业后,和他们的同学在外面走东串西的,宣传抗战(抗日),公公婆婆都不晓得他做的哪样事。后来有两年不知去向。之后又回来,不晓得咋考的,考到老家补郎当乡长。当得年把,又不知为哪样,着去坐牢,在兴义监狱。大表舅方建飞和他从小玩得好,感情深,他当乡长的时候,方建飞当坪东乡国民小学校长。方建飞在安顺读过书,有个同学在兴义当官,方建飞通过那个同学的关系,在那边找了一份工作,为大舅送了三年的牢饭。大舅刑满释放后,听说参加了黔西南游击纵队。后来在安顺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谈恋爱,晚上他们成双成对地经过大十字(安顺老大十字)时,被去我二姨妈家做客的大舅妈撞上,把他泼(拉住乱骂)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已是一九四九年夏天。普定解放后,他听到新政府招考教员,他就去考,不晓得为哪样,没有考上。他又回到老家补郎龙仓岩脚。有一天晚上,有人来请他去写契子(买卖田地的契约),讲得有名有姓的。他信以为真,兴冲冲的就去了。这一去,他从此就成了反革命。
母亲说她读书的时候,每当那些半大娃娃指着她骂她是反革命家属的时候,她只是低着头,阴悄悄地走开,不敢回一句嘴,生怕会遭来更大的祸害。大舅走的那天晚上,公公婆婆不准任何人讲话。半夜三更的,婆婆用鸡蛋烫饭给大舅吃。母亲说她有点嘴馋地站在煤火边,还没有煤火高的她,只见大舅咬着牙,忍着泪,拈了半个鸡蛋母亲吃后,轻声对母亲说:“幺妹,大哥要出远门了,以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读书!”’母亲说她有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轻轻在哼着答应大舅。大舅又将半个鸡蛋拈给他的姑娘(我辈称莲姐)吃了,并对她说:“幺莲,爸爸要出远门,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嗬!”然后,他说着端起饭,调过脸去,三下五除二地吃完,和公公婆婆、大舅妈不知悄悄地交待了啥,就匆匆离开了。公公、婆波、大姨妈、二姨妈、大舅妈、幺舅、莲姐和我,屏声静气地送大舅出了门。大舅一步三回头地硬着心肠走了。我们黑黑地站在门边,望着大舅走远。好像大舅走了好长时间,我们还站着。也好像他咋走都走不出我们的眼睛似的。那时虽然是春天,可我的印象中,不管哪样,好像都死气沉沉的。一阵风吹过来,一家人像是约好了似的,都打了个寒颤,公公扬了扬手,有气无力地说:回家。就这样,大家才极不情愿地返回,摸黑上床睡觉。自那以后,母亲与大舅,就一直没有见面了,更说不上联系。听说大舅们在补郎打火线(土匪与解放军交火)的那天,大姨妈听说大舅被死了,她怀身大肚的,还奔起去死人堆里一个一个地翻起看,翻来翻去没见大舅,才放心地回家。一路上豺狼虎豹远远地叫得阴风惨惨,叫得她毛根根立起来。大舅离家后,开始那几年没有任何音讯,公公婆婆还以为他死了,逢清明月半,还给他烧纸。直到1955年才听说他被抓了,听说他被抓的时候,杀人权收归了中央,大舅因此才免一难。要是早一点,连命都没得了。
那时,大舅的去向,据说二姨爹晓得。1954年冬,二姨爹到居委会乱讲,还被传讯过。公公怕他讲出去,他到岩脚做客,四大家(公公四弟兄)都把他当贵客招待。公公还许下买一头猪给他喂。后来没有钱,没兑现,他和二姨妈吵架时还用这件事(大舅)威胁。公公怀疑大舅被抓与二姨爹有关.但扬大中二舅(堂)说,那只是有些迹象令人怀疑,没有可以肯定的依据。并说,二姨爹主要是不成器,又爱赌,又爱做倒二事(嫖)。要不,对人也好。二姨爹还买了支钢笔送大中二舅。那时一支钢笔要卖一石多谷子才买得到,可见这礼物很贵重。大舅先是关在宁谷三监狱,公公去看他时,是走路去的,到了二姨爹家,一进门,看见二姨爹就说:‘来你家找个歇处(话语里透着责怪与埋怨,隐含着对大舅浓浓的父爱之情)!大舅在宁谷几个月后,又转到凯里监狱去了。幺舅那时被合作社派出到安顺四建司搞副业――做木工。因此多少有点条件,大舅在宁谷时幺舅去看过他,到凯里他也去看过。对于大舅的情况,多是听幺舅讲的。”
听了母亲絮絮叨叨的话,我觉得我从未见面的大舅,是那样的神秘!中学毕业后的大舅到了那儿?为什么与家里失去联系两年?后来为啥又当上国民党的坪东乡(补郎)乡长呢?为什么当了年把的乡长,又被抓进了监狱呢?从国民党的监狱出来为什么又失踪了两年多呢?既然他从小那样好学,为什么新政府初建时招考教员他又考不上呢?1949年11月普定就解放了,为什么他还要参加国民党的残余部队,与共产党作对呢?后来他又如何逃了那么多年,又如何被抓的呢?一连串的疑问,让我深感我的大舅这一生,有些传奇。
二、相会
我的两个姨妈、母亲、幺舅、莲姐(大舅的大姑娘,长我母亲一岁)五大家的主要成员,加上和大舅从小和得来的四外公家的二儿子杨大中(我称之二舅),十几个人,挤坐在二姨妈家,围绕我大舅摆了一晚上,也等了一晚上。在安顺的表姐潘经兰晓得又有一个亲舅,很高兴,提议去接的时候带上一束鲜花。七点到站的火车,一帮亲人,六点就出发,到那儿等了半个多小时,火车才到。在火车未到前,两个姨妈、两个舅,你说了我说,争着再次介绍大舅的模样,以便到时候让大家注意。然而,直到出站口冷清下来,谁也没有发现他们所描绘的大舅身影。于是在候车室走来转去的溜了一趟,还是没有找到心目中要找的大舅。大家商量了一通,说是先回去,等天亮了来看看。走出火车站,发现还有我表姐的男朋友任永平没来。于是车转身走回去,挨一点二地用眼睛搜寻。结果任永平与大舅(杨大德)坐在一起!我们找到任永平,幺舅却惊奇地发现大舅。幺舅眼睛突然一亮,目光落在两个头带毛帽的黑影身上。看得出,记忆中的大舅,一个又一个的特写镜头,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着。那两个一身黑装的老人,各抱着一个包,怕人抢了似的,眼中充满着安全的渴望。那个瘦高的老头注意到幺舅看他的目光,皱了一下眉,疑疑惑惑地搓着手站起来。两人互相打亮着,移动着脚步。接着就热泪盈眶的快步走向对方,两双手颤抖的手越握越紧!你、你就是大哥!老俊(幺舅杨大志乳名),真的是你!。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着对方。之后,接着抱头痛哭!没有想到还能看到你呀!大哥呀!你真是九死一生啊,过到今天不容易啊!”大人们紧紧围靠着大舅,哭成一堆。拿着一束塑料花的表姐潘经兰,原想当大舅出现的时候,快步朝着他走上去,献上一束花,在惊喜中大家高高兴兴地往回走。然而,此情此景,不仅让表姐发呆,而且还让我们这些小辈也被感染得泪眼婆娑的抽泣起来。还是二舅杨大中先发话说:“大哥来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回来了,有哪样都可以慢慢地摆,慢慢地谈。不管哪个,都收住眼泪往回走”。于是,大家静下来。大舅(杨大德)示意地看着大中二舅悄声问道“这是哪个?”幺舅说:“杨大中嘛,你不记得了?”大舅忙跑上前拉着大中二舅的手说:“几十年啦,真的变了,加上我眼睛不好,模糊了,实在不应该哦!”二舅说:“要不是老俊认出你,我看到也可能认不出你了!几十年啦,我们都上年纪了!”面对岁月的感慨与辛酸,大人们都成了泪人。而我,在这种环境气氛的感染下,也禁不住泪如雨下。幺舅一一地为大舅介绍了他未曾谋面的亲人。当介绍到我的时候,我喊了声大舅,他抚摸着我的头叹说:“唉,我从家头走的时候,你妈妈还没有煤火高,一走三十多年,你都成大小伙啦!”他的话里,充满着岁月一去不复返的万端感慨。听说我正在读高中,他高兴地从他的上衣荷包中抽出那唯一的钢笔递给我说:“都读高中呐!不错,拿着,好好努力。”未了,大舅才想起和他一起来的同事,给大家作的介绍。大人们教我们这些晚辈啊叫陪同大舅的那人伯伯,并很热情地与人家打着招乎,说着感谢的话。快三十年过去了,已记不清那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只记得他说他陪大舅找到亲人后,也要回一趟他的老家,他在安顺歇了一宿就走了。
天色渐渐放亮。我们一路走来,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家家都争着要接大舅去。大舅说,他得安排一下,因为他只请了一个月的假,只能一家在几天。大家都说他应该多请些假,回来到每家多在些日子。大舅说,现在自由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是,长辈们似乎对他的话,反应迟钝,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于是我想,也许他们担心大舅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受过那么多的磨难,年过花甲,身体又那么单精,怕来了一回就难保再来第二回了。大舅似乎看出了大人们的心思,说:“你们放心,我讲以后有机会,肯定有机会,别看我这样瘦,我没有哪样病,身体好着呢!我既不抽烟,也很少喝酒,能有今天,我会好好地珍惜自己,争取以后多来走走。”大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的,都惊奇地觉得大舅的反应怎么会那样的机敏!居然能这样快地洞察到大家的心思。旋即,大人们相视而笑,喜悦的氛围油然而生。
那时,二姨妈虽在安顺城,但没有工作。二姨爹呢,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但因病而提前退休,一个月二十多块钱的生活费,又从早到晚地离不开酒,哪怕到外面与那些老者摆龙门阵,他荷包里也要装上半斤装的酒,想喝的时候就拿出来沽两口。表姐潘经兰在安顺地区蜡染厂上班,刚参加工作,一个月也就三十多块钱。她姑表哥,也就是她的男朋友,长期在她家吃住,做些泥水工。我的二姨妈在火车站仓库帮搬运公司搞搬运,每天要搬运上万斤的货物,一个月能挣八九十块钱。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二姨妈,她还要省吃俭用地为苗姐将来结婚成家有所准备。大舅的到来,平时省吃俭用的她,鸡呀鱼呀的做来吃。大舅知道后对她说:“珍妹(杨德珍),你不要每天都这样,能吃饱就行!你这样我反而让我感到心痛,感到不安。听到你每天做那样重、那样累的活,不容易啊!你不要太拼命了,五十岁的人啦,这样下去,怕年纪大了,一身不得安宁呢!”二姨妈笑道:“大哥呀,不要这样讲,这样几十年了,才见到你,我是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你吃呀,我们几姊妹,从小到大,哪怕成家了,一直都很苦,苦于生活,没有去看你一眼,你来了,我们再咋苦也要表示我们做妹子的心意,这你就不要操心啦。”
三、回忆
接下来,大舅到安顺南衔图书路找到当年救过他的刘阿訇的女儿刘满娘。进门,询问,确认,惊咤,相捅,痛哭,接下来一起回忆当年的不易。说满娘那时虽然才十来岁,但已经当上了儿童团的团长,常常很机灵地为大舅的安全打掩护。大舅说他的同学、刘满娘的哥哥刘庭栋,因为被土匪袭击牺牲,葬在安顺北门的烈士墓。他逃难时,曾半夜三更,悄悄到刘庭栋那坟上,痛哭了一场!他说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糊涂,留下那么一段土匪生涯!大舅说,要是那天他不去补郎,跑到安顺找这位姓刘的同学,或者能想到那是个陷阱,跑去给当时的共产党政府讲,那该多好!可惜路错难转啊!二舅说,这就是命吧,命是不由人的。不过,能有今天,就算不错了。
从刘满娘家出来后,你家接去,我家接来的,大舅开始一家、一家地转。他到了幺舅家后,拿了些点心,挨一点二地看望了与公公是弟兄的三位老人。每看望一位老人,他几乎都说:“我一去这么多年,连爹妈归天我都没能来看一眼,今天来能看到你们几个老人还这样双全、健在,我很高兴,不管成不成敬意,你们都要收下,收下我这份心意!”大舅还到公公婆婆的坟上哭祭了一场,诉说他迷雾般的一生,叹息着他身不由己的经历,不能在父母膝前尽孝,愧对父母之心。
幺舅问大舅,是不是去大舅妈的坟上看看?大舅说,要不是大舅妈,他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去看哪样?幺舅说,大舅走后,他妻子徐三妹,经常被民兵五花大绑地拷问,逼跪火麻、瓷瓦切之类,无论如何要叫她交待大舅的去向。可她确实不知大舅往哪跑了。为此受尽折磨。后来,农会主度的罗绍光,觉得大舅妈还长得漂亮,所以暗地里看上了大舅妈。大舅妈也想找个靠山。于是,他们就暗地里有了往来。大舅妈晚上就拿个凳子放在窗外,等罗绍光来,然后悄悄地成就好事。被公公发现后,把许下大舅妈的、埋在煤火洞脚的大烟悄悄转移走了。后来,罗绍光提出娶她的条件,必须要公公用家中最大的一块田--龙昌东丫口大田陪嫁才行。公公当然不答应!于是,大舅妈继续遭罪,直至上演吊死悲剧。
大舅的到来,那些亲堂弟兄知道后,都争着请他吃、请他喝。大舅整个的人几乎被这种故乡的热情熔化了,因此他说:“亲人始终是亲人,不管你多少年才相遇,亲缘总不会断”。幺舅说:“现在大家都好,是因为政策好。地主、富农都揭了帽,你也灾期也满了,得见天日了,大家的心也放松了,才有这份情意。要是以前,不要说是你,人家见到我们都要走远点,生怕有哪样嫌疑,给自己带来霉运!好多人都没有想到我们会有出头的日子!”大舅说:“不要怪哪个,这是社会造成的!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弟兄终归结底还是弟兄。人家现在有这份心意,我们要感谢才对!”讲是这样讲,可幺舅固执的性格还是说不下来。
有一天,我们从龙昌岩脚到补郎的路上,遇上了两个身穿麻布外套、里面疙里拱包的六十多岁的苗族老头迎面走来,看了大舅两眼,问幺舅说:“这是哪个?”幺舅高大气地回答说:“是哪个你都认不得哪?这个就是杨大德喽吗!以前你们到处找都找不到那个呢,这回来家啦,国家还安排工作呢!”那两人的表情好像突然间僵住了,语气有些生硬地说:“哦,那好喽,那好喽。”边说边埋头走过。大舅问这是那两个,幺舅说:“以前到处抓你的两个积极分子,现在还不是年年吃国家救济的!”大舅说:“老俊,我讲你呀,给你说过好多次,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这不是哪个人的错,是社会,也怪我自己!”
听了大舅的话,我疑惑地望着大舅说:“咋会怪你自己呢?”大舅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真是说来话长!在普定中学读完初一,安顺职校来招生,看我写的字周正,就问我愿不原意去读职校,说是读出来可以推荐工作。为了早点有个工作,我就报了名。读了一年多的职校,就有老师悄悄动员我们去参加抗日宣传队。但家头的老人听说后不准去,说就是毕业了也不准!要求他把书读出来,找个工作,成个家,有机会谋个一官半职,一则免受人家欺负,二则光宗耀祖。”他说他偷偷参加两年的抗日宣传队,每个月发几块钱的生活费,便有人带着他们到各地去搞宣传。记得那时宣传队爱唱的歌有《团结就是力量》、《歌唱二小放牛郎》等歌词。《团结就是力量》现在还有人唱,后面这首可能很少有人唱了。不过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歌词”。说着大舅轻声吟唱起来: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九月十六那天早上,
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
山沟里掩护着后方机关,
掩护着几千老乡。
正在那十分危急的时候,
敌人快要走到山口,
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
抓住了二小要他带路。
二小他顺从地走在前面,
把敌人带进我们的埋伏圈,
四下里乒乓乒乓响起了枪炮,
敌人才知道受了骗。
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
摔死在大石头的上面,
我们那十三岁的王二小,
可怜他死得这样惨。
干部和老乡得到了安全,
他却睡在冰冷的山间,
他的脸上含着微笑,
他的血染红了天。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
它把这个动人的故事传扬,
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
歌唱着二小放牛郎。
后来也不知为啥,宣传队解散了,每人发了六块钱(大洋)的路费回家。回到家,他还教小他十岁的大中二舅唱一首叫《金枫子》的歌:“金枫子,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象话......”还有《螃蟹歌》:“螃蟹、螃蟹,八呀八只脚,驴从西边过,铗着驴的脚......”是呀,解放后,他的家庭虽然被评为富农,但在他读书时,日子很不好过。要不是阴差阳错,挖了罐银子,也是穷得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家。由于长期被有权有势的人斯负,父辈总希望家族亲弟兄(长辈)子弟中,能有个读出书来,有点出路(能任一官半职)的撑撑门面,免受人斯负。因此,父辈四弟兄约定,不论哪家儿子,只要读得去书的,费用共同负担。说到此,大中二舅说他在普定读书,初一下半年(1947年)的学费,法币20万元(实际应为20元)都凑不起,但他又想读书。于是就壮着胆子给伍效高(普这一中最大股东)写了封求助信。伍效高居然从外面给他寄来20万元的学费。否则就得回到岩脚老家务农。大舅说抗日宣传队被解散后,他回到老家,父母就张啰着给他提亲,并很快成了家。后来,老县政府招公务员,他就去考,考取后,他说我公公为大舅能谋一官半职,变卖了不少田地送人情,他才当上坪东乡(现在的补郎乡)的副乡长。当然,那时的副乡长,是大舅的叔外公徐东诱当乡长。有了这层关系,他才得以回到家乡任副乡长之职。后来徐东诱因年龄和身体问题辞职后,他才扶正,当了乡长。大舅说那时当个乡长,每月工资是法币15元,每个月到县里请有关官员吃顿饭,一个月的工资基本上就用完了。我问大舅,那她当这个副乡长、乡长还有哪样意思呢?大舅说,这就要靠办案、办管业证之类,从中赚点钱来弥补。古人不是说;“八字衙门大大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吗?办案就是个巧妙应酬的问题,哪家送的钱多,就从中掌握分寸,有所偏向,偏向哪家肯定哪家就羸。办田地与房屋的管业证呢,三三五五下到村转上一趟,去问各保保长,搜集土地买卖情况,哪家卖了田地,就收取钱报县政府民政科办管业证。本来五块钱就能办的,你收个三几十块钱,剩下的,除了上下跑来跑去的费用,包括打点费,就是自己的了。大舅还说,他没有任职位的时候,岩脚家族中杨柱成任保长时抓兵,抓大舅的四叔(我辈称四外公)。当时不愿去就得拿出钱来抵,杨柱成开口就要五十块小洋。但是,遇上大舅的奶奶去世,为了安葬,当了好几亩大田。大舅的祖父因为无钱,加上饱受后母之苦,决计不再续娶。杨柱成为了李钱,就将将大舅的四叔五花大绑地俄罗斯绑起来说,再不拿钱,人又不愿去,我们就把他送到黑羊大箐(猫洞与补郎交界的深山老林无人区)去!黑羊大箐是一个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是土匪劫道抢人、绑架杀人的地方。提到黑羊大箐,一家人都不寒而悚。无奈之下,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只得又将糊口的田地典当出去,换钱赎人。谁知第二年,这伙人又来逼苛捐杂税!好在挖大坟坡旧屋基石来砌(建)房子时,挖出了一罐银子,除了把典出去的田地赎回来外,还剩下一些银钱。一个满脸横肉的保丁杨大权来要苛捐杂税,外公把钱拿给杨大权后骂道:“哎呀,狗日的,当贫民百姓还是不好,哪个都想欺负!”杨大权一听,说是为啥要臊他(开黄骂人之意),是不是想打架?那时大舅的父叔正处壮年,看到杨大权张狂,一声怒吼,三二五除二地就把杨大权放翻在地,搞得鼻子口来血的。杨大权告状时,大舅当上了副乡长,就以杨大权忤逆不孝,是土匪为由,抓去判了刑。因为杨大权的父亲病逝,他的母亲想改嫁,他就乱骂他母亲,甚至威胁和打过他母亲,这件事,连他母亲也不忌讳这点。大舅当上乡长后,又以杨柱成家与土匪勾结为由,带乡丁抄了杨柱成的家。谁知杨柱成与当时任县保警队的副队长、队长是亲戚,这两人又与县长华伟堂的关系很好,因此,杨柱成家请人做纸(写状纸)反告大舅勾结土匪,鱼肉百姓,乱抄民宅,中饱私囊。大舅因此获罪,被判三年。先送到兴仁监狱,后又转移到兴义监狱。
大舅说,那时的国民党监狱,服刑不但不管吃,抓进去以后,监狱长还要想方设法的敲你三、四十个小洋,监号霸主也非要三块大洋(最少)不可。要不的话,没有好果子你吃(被无端欺负)!否则,一顿闷打,还要叫你睡粪桶边。交了钱,以后除了交煤费外,其他不用交,就可以让你用水。吃的只能由你想办法。要不是既是同学、又是老表的方建飞,与当时的兴义专员公署警察局任局长的朱灿是同学,通过朱灿的关系在那地方的找到了一份工作,并委任为兴义专员公署三青团书记,同时负责为大舅送牢饭(一日两餐)。大舅说,要不是方建飞,可能他在那三年里,早就变成孤坟野鬼了。后来他想到,在抗战时期,他们下乡搞抗日宣传时,县长在送行仪式上讲了话,最后附带着说:“你们年轻有为,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你们下去以后,我交待你们一个任务:顺便帮我调查一下各区乡长有没有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行为,最好写成调查报告送给我,我会好好奖励你们的。”大舅说他后来当了乡长,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才知道,其实,县长实际上是利用刚出校门的学生无知,抓住那些乡长的把柄,敲一下竹杠,以搜括钱财。想着为国民政府效劳的种种往事,大舅无心东山再起了。他刑满释放回家后,正在彷徨之际,他有一位同学专程到家来和他秘商一件大事。这是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他们扯了一个晃(假借的理由)就走了。据说他这一去,参加了黔西南游击纵队,并分到罗(罗甸)盘(盘县)区指挥所当秘书。我问所长是谁?大舅笑着更正道:“那是一个大队,百十号人的指挥机关,总指挥称队长,还有一个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称大队政委。队长叫朱家壁,政委两年之内换了几任,大舅说他离开时的最后一位政委姓倪,名字记不起来了。”我又问大舅:“你们那时的办公室在哪点?”大舅说:“哪有啥办公室,你以为像现在共产党的机关一样?那时候居无定所,荒山野岭、深山老林地四处流动”。我又问:“那你们吃哪样?”大舅说:“吃住非常艰苦,哪怕有战果都不会大吃大喝,要匀住点。挨冻挨饿,那是经常的事。”大舅说那时的游击队员,有的要经常化装到县乡村去侦察、了解那些为非作歹的豪强、地方官员,然后策化袭击,把缴获的钱粮,一部份悄悄地分给穷人,一部份留给自己。除了吃用外,剩下的补充些枪枝弹药之类。
四、歧途
我问大舅和他们政委、队长的关系如何?他说,就是为了拉好与政委的关系,加上人年轻,总是想着早点出人头地,撒了晃,才有后来被泼回家,走错路的下场。大舅接着说,加入黔西南游击纵队(实为大队)后,政委问大舅结婚了没有?大舅想说想,猜测政委肯定别有心思,所以就说没有。政委就相把他的亲妹子倪祖琴介绍给大舅。政委虽然参加了共产党,但他家是富人、是资本家,住安顺。他是家庭的背叛者,但政委的父母不知真相,政委就是以做生意的名誉在外从事共产党的地下活动的。如尽善尽美到活动经费紧张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政委就以生意亏本的名誉到家中要钱。后来接受组织意图,拉起队伍,打起游击。当时很多人不明白,大都把游击队视为土匪。因为那时候所处的国民党统治下社会环境,老百姓是不辩是非的,游击队也不去辩白是非,按织织要求,该做哪样就做哪样。大舅说,由于他的一个同学是地下党,晓得他刚从国民党的兴义专员公署警察局的监狱(实际类似看守所)里出来,也晓得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斗进去的,所以来动员大舅参加游击队,并向大舅讲了共产党的主张和政策。大舅心一横就参加了游击队。那晓得游击队的指挥机关,吃的苦,简真不可想象!不但居无定所,还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一到冬天,日子就更难过。有时候要烧个火,都有点担心暴露目标。但看到官兵在那样苦的环境里,那样团结,那样不怕死,那样服从指挥,我想,这样的武装都是把纪律放在第一位,那共产党的正规部队还了得?加上他们在内部的宣传,大舅相信共产党要不了几年,就会打下江山。那么,能和共产党的领导拉上关系,将来或多或少应有点好处。这样想来,大舅就在政委面前撒了晃。并开始思考将来如何休妻之事。也是年轻的原因喽,要是他当时老打老实地讲我是有妻室的,也不会有今天的结果。当然,倪政委的妹子倪祖琴真的长得很周正、很漂亮,他见到倪祖琴也不由得不心旌摇晃。而且倪祖琴还在读过书,能识文断字。这是大舅最钟情倪祖琴的地方。倪祖琴的父母也开朗,允许倪祖琴和年轻的大舅单独外出散步。正因为这样,大舅又遇上了一个人生的转折点。当然,这也是一个人的思想上的问题。
一天晚上,大舅和倪祖琴散步到安顺的大十字(老),按大舅的说法,运气不好,撞着他的妻子徐三妹,徐三妹看到大舅和倪祖琴成双成对,悠哉游哉的在晚上大街上散步,就拼死拼活地把他泼回补郎老家去。当倪祖琴明白真相后,还打了他一大耳光(用力),倪祖琴被气得哭着往家里狂跑。大舅说,事情就这样。因此,大舅心愧,不敢再回到游击队,怕见到对他很好的政委。就这样,大舅不得不回到了补郎农仓岩脚的老家。几个月后,普定解放。他还参加迎接解放军的梁(记不清名字)指导员带队进城的队伍。原普定游击队的队长杨兴斋,任了新政府的文教科长。新政初建,鉴于大舅有点文化,杨兴斋想给大舅介绍份工作。但有人提出他在国民政府时期任过职,这事便黄了。
1949年12月,人民政府招考教员,大舅说他去报考了,结果没考上。据说有一个题目是:曾国蕃是什么样的人?他答是政治家。结果大错特错,说他的思想上有问题。就这样,他又垂头丧气地又回到老家。
一天夜晚,寨上有人带信给他,说补郎XX家,请大舅第二天去帮写份契约。大舅想,在家闷起也烦,有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写契纸还能找点钱(润笔费)。谁知这一去,就注定了他下半生飘泊流离的岁月与牢狱之灾。
大舅到了补郎XX家,李明山的侄子李雄武、儿子李成文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纸笔墨研。拿来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份国民党的入党申请书样本,要他一字不差地抄下来,并签上他的名字!否则,李明山就要派汤二(当时补朗出了名的土匪头子)到龙昌岩脚洗劫、烧杀!面对几只黑洞洞的枪口,他想到,父母生养他一场,若让他们遭罪,自己死也不冥目。更何况自己已无法脱脱身。就这样,大舅被迫上了贼船。李家兄弟见大舅按他们的吩咐抄完并签了字画了押,便立即叫人送上杯热茶,说从此以后,都是自家弟兄了。接着,李家兄弟给大舅宣讲蒋总统要如何建立大西南反共基地,美国又是如何支持,只要大家精诚团结,坚持一段时间,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会暴发,共产党的江山还没等到坐稳的时候,就会彻底完蛋,他根据输入回到国民党的手中。并说蒋总统经常派飞机来轰炸沿海一带,搞得共产党惊慌失措等之类的话。这之后不几天,汤二果然组织一帮土匪四处洗劫村寨,当来到龙昌岩脚的时候,有人提醒:这是杨大德大队长家所在的村。汤二就挥手放过了。
五、绝境
原来,国民党地方部队司令李明山家的一个儿子李成举被任命为普定、织金两县的“国民政府”县长,正密谋对初生的地方新政权进行反攻倒算。并派李成文、李雄武在坪东乡筹划暴动,准备围攻刚诞生的四区(补郎区)政府。暗地里聚集了一千多号人马。李明山及其手下主要干将,全都是白条任命“团长”“营长”“大队长”、“中队长”之类。并分派任务,凡被任命的人,都要招足规定的最低兵额,否则就要采取严厉的手段加以惩罚!李明山家拿了些钱来分给各“团”、“营”、“大队”,说不够的,各人想办法。其实就是授意抢劫。
有一次,一李明山家的心服干将与大舅,趁夜色到格当村去动员人参加他们的队伍。不知是谁打探到他们的形踪,他们在一户有三间瓦房的人家楼下共寝,半夜三更,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一片狗叫声,他们警觉地翻身跃起。仔细一听,外面指名道姓的一片喊杀声。大舅一把扯起那人说,势头不对,赶快逃!那人说,要走你走,我有两把快机(手枪),他们进来一个我打死一个!大舅说,一人难逃二人,何况他们人多势众,逃走最好!大舅说他没有时间和那人啰索,提着随身携带的手枪,从堂屋楼上揭开瓦上了房顶。他刚一上房,那家大门就被冲破,火把电筒一下子就闪了进来,一见到大舅那个同伙,就闪电一样地扑过去。大舅的那个同伙刚扬起枪来,正准备扣动板机之时,只见一人飞起一头撞了过去,这一撞,同伙的子弹朝楼上射出。大舅说他差点惊叫出声来!接着一阵乱刀,砍得他那个同伙的血溅得个个像血人一样。
之后,发现只有被杀的只是一个,就满房间找大舅,那些人没有想到大舅会翻房而逃。结果就抓住这家的主人,硬要他交出大舅。主人说,是有两个人来,晚上听到有个出去解溲,后来没听到动静,回不回来不晓得。这些人于是才不得不放弃搜查,并把死人抬起走了。临走还不忘警告房子主人说:“不要听这两个土匪头胡言乱语,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们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好两天!要是听他们的,到时候你们后悔不转!”
大舅说,经过这样一场惊惶,对于共产党,他是有点虚火的。可那天他等追杀他们的人走远后,才跳从房顶下来。一跳下来,就迸上来一帮恶狗将他紧紧围住,情急之下,他一下子弯下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到一只狗的后脚,然后用这只狗当武器,车转着身子,把手上这只狗轮得浑圆地甩开,对着狗头猛然一扫,群狗横遭一击,纷纷退逃,他才得以脱身。可他跑了不到半里路,又被李家的人盯上,并按那些人的要求集中到指定地点。策化一次对共产党征粮队“军事行动”。
1950年3月(农历)26日,他作为李明山“反共救国祁连山”的秘书,参加了以李氏兄弟为首的对解放军的围攻、残杀。解放军被切割、分散包围后,在补朗到岩头上这段地方,打了起来。从少午(下午四点过)一直打到黄昏,估计解放军被打死了好几十人。
那天,大舅所在的土匪“部队”,打死了十四个解放军,抓了五个。这五个抓获的解放军交,交给李明山两个儿子审问。那五个解放军说,他们原是国民党的部队,是在淮海战役中被俘后才改编成共军的。李家兄弟忽然收起了凶神恶煞的架势说,哦!原来是自己人。于是对身边的卫兵说了几句,就把五个解放军放(解开绳索)了。但收去的枪支还是没有还给这几个解放军。于是,李家兄弟就带着那五个人连夜潜往织金。因为这次事件,共产党的部队加紧了清剿行动。李氏兄弟也想趁这次打胜的士气,反攻一气。并收买了河边的一个夹舌巴(说话吐字不清)作通风报信的人。第二天,那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给李氏兄弟报信,说是解放军来了三团人。反复地问都是这样说,吓得李氏兄弟带起一帮人马跑得屁滚尿流!后来李氏兄弟才打听到,实际讲的是三船人,大概一个排的兵力吧。虽然已多少有点意识到国民党的大势已去,但要是哪天晓得真相,不被吓住,土匪人多势众,说不定解放军的损失更大。后来还是有人说,解放军不只从一个渡口向补郎方向快速地增派部队!从链了桥、从可处河、从木浪渡口等好几处都派部队来围剿,而且来势之汹涌,绝对是土匪不可阻挡的。于是这些土匪又庆幸自己跑得快。
经过这场惊吓,大舅说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被吓得与土匪队伍走散了的大舅,化装成苗族小伙,深更半夜从龙仓岩脚,跑链子桥,转弯抹角,潜逃安顺。在潜逃过程中,所有的渡口全都被解放军封锁了,要过河很难。他那晚从家中逃出后,绕道本杰,过链子桥,逃往安顺他的同学刘庭栋家中避难。
大舅说,那个时候,共产党的政策是首恶必究,胁从不问。他当过土匪大队长,自然是首恶。如果当时抓到,肯定一炮(枪葬)呜呼!那时大舅才二十七、八岁,他说他年轻,真的不想死。他后来又转到安顺城东火烧寨一位同学家躲避。
有一天,民兵来那同学家搜查,那位同学的父亲理真气壮的给大舅取了个假名,说大舅是他家亲戚,郎岱(现在的六枝、盘县)沙子坝的。因为大舅看到过郎岱沙子坝村的公章,他仿制了一个公章,并仿那个村村领导的笔迹写了个身份证明准备好的。这东西就是护身符,共产党认可。大舅同学的父亲这么一说,来的人就毫无疑问地走了。
第二次是解放军来搜查,前后门都给堵上。女主人出了个主意:叫他穿上件疙瘩衣服,腰系棕绳,背上镰刀,拉上马去割草。他内心虽然紧张,表面装着若无其事,终于又逃过一劫。
事后他这个同学去找他,看到他割的草四处散放,就说:“你呀,要是有人看到你这种割法,不但你被抓,还要影响我家!”这是因为他从小没干过农活。
自从发生了两次都想抓他的事件后,他觉得火烧寨那地方里不安全。为了更好地隐蔽起来,又转到同学刘庭栋之父刘阿訇所在的清真寺躲藏了一个多月。那时,刘庭栋的妹刘满娘是儿童团团长,常为大舅暗地里送信,掩护大舅的安全。后来,刘阿訇及其家人发现,清真寺已被民兵、解放军盯梢,因此在一个深夜,为他准备了十几斤茶叶,并给了他几个大洋,还写了个条子,叫他连夜赶往郎岱找一个叫刘庭东的人。为防万一,大舅趁刘阿訇家半夜三更为他抄黄豆以备路途食用之际,心上一横,咬着牙,用滚烫的黄豆往脸上烙,以便让自己面目全非,蒙混盘查。
由于大舅会说几个少数民族的话,到那边做了几年的小生意,都没被人察觉。后来还被当地村委聘请,在那当了一年的教书先生。1955年6月,有人拿着他与一个同学照的相去追捕他,先找到刘庭东(那时任村领导),刘庭东晓得没办法保住他,就设法派人去告诉大舅时,大舅很悲观。在被抓之前,大舅说他请人卜了一卦,得一诗,乃《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病丧五丈原时的那首七绝。他预感到他可能被抓。更何况那时,他臀部(屁股)后生了浓疮,走路都很困难。于是,他想,有其被抓后挨一炮(枪葬),不如自己了结自己算了。这样一想,他就将预先准备好的一包六六粉用水拌来咽掉。但大舅居然没死。
抓到大舅时,刘庭栋给去抓他的人说情,煮了锅稀饭,让大舅也和那些人一起吃,并悄声给大舅说:“尽量吃饱,你这一去,我们要见面就难了!可惜你走后这些娃娃还不晓得怎样交待?”大舅不管三七二十一,心里说是死了也当个饱死鬼!在接着找了个地点审问他时,他的肚子里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他以为他就要各区死了,谁知晚上又不痛了。之后,解放军把大舅送到普定看守所,大舅的一个同学赵微洲考取共产党的职员,要看守所当看守。当他被送进去时,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来,这个同学叫大舅给在押人员读《劳改报》。不久,《劳改报》改为《解放报》,又叫他读《解放报》,读了几天,就不准他再读了。于是他想,看来他的时间不多了。
又过了半个多月,那人才悄悄给他讲,大舅原先是以死刑上报的,现在上面判的是无期。那人为他能保住这条命而高兴。
原来,1955年6月,死刑核准权收归最高法院,他才逃得一命。
要是早抓他一个月,他可能也没命了。他这一入狱就是25年,连同逃灾躲难那几年算下来,足有三十年。逃灾躲难,其实与坐牢的区别,从内心的煎熬来说,区别不是很明显。
大舅是1980年平反出狱,并安排就业。大舅说,这二十五年虽然难熬,但比在兴义监狱时好过多了,最起码能吃饱穿暖,有个三病两痛,还有医生给你看病、开药。因此,他说还是共产党好。
六、幸福
大舅到了我家,我父亲和他谈得很投趣。晓得大舅读过书,有点才学,就给他谈到我祖母二十八岁孀居,如何历尽艰辛,一心一意抚育父叔成家立业之事迹。请他为祖母题诗一首。他爽快在答应后,父亲叫我找来纸笔,他挥毫题道:“廿八居孀,冰清玉洁,教子育孙,兴家立业”这样高度概括的十六字。接着,父亲说:“我爱讲直话,你不要见怪!”大舅说自家人就应该讲直话。于是,父亲对大舅说:“你现在六十多岁,多少有点工资,应找个条件稍微差点、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成个家应该不成问题,将来有个一男半女在身边,心里安然些。人家说:‘不怕天干,只要地润;不怕夫老,只要妻嫩’。只要你有这种打算,要找,应该不成问题!更何况,听说你还会讲几种少数民族的话,应该更好找!”
后来,大舅回去后,果然在雷山县的大山深处找到了我现在的大舅妈。大舅妈和他在一起生活时,年仅十八岁。她不会讲汉话,没有进过学堂,还患比较严重的小儿麻痹症。而且不会做菜饭。大舅像对待孙女一样,细心侍候。每天下斑回来给这比我还年轻的大舅妈做菜饭,晚上还教一句、一句地她说汉话。又慢慢地教她学做家务,学认识木秤,学算乘法的小九九。年长日久,我的这年轻的大舅妈,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还会天南地北地去做民族饰品生意。
他们生育了一女一儿。并旧房换新房,生置了一套商品房。
大舅说,有了一双儿女陪伴,读书时尽自己的能力辅导一下他们,照管一下他们的生活,虽然经济上紧张一点,但心情还是愉快的、充实的。
大舅、大舅妈直到2005年才办结婚证。大舅对大舅妈说,我这个年龄,把这点手续办了,免省我死后,你们连遗属生活费都得不到领。
我对大舅最后的、也是最深的印象是2006年10月,杨大中二舅迁新居时,他独自一人前来。我们都惊叹他这么大的年纪,这么远的路程,还带些东西,又要上车、下车、转车的,居然能平安地来到这地方,精神真的可嘉!
10月21日这天,天高气爽。我邀他和他的几个好弟兄到清山水库走走。
刚到西门,他抬头想看东华山,好像方向模糊似的寻找着什么。当确认高楼大厦的遮挡,不可能看到时,他回过头来。在平坦的大道上准备迈步时,脚腿颤了一下。他生硬地伸开两手,以便平衡身体。见此,我暗想,84高岁的他,怕要油尽灯枯了。虽然大舅很倔强,走起路来,一直不用拐杖。就连去爬东华山,一直到山顶,他都不要我扶一下。然而,这一情景,却深深印在我心里。七十五岁的大中二舅、77岁的二舅妈,也好像预感到什么,还为他准备了一套装老的衣装。大舅说他很高兴,二舅两老能这样想得到,花了多少钱,以后还是要带钱来还,他装老的衣服,按理不应该是二舅们的事。二舅说:“我的名字还是你取的。很多人都以为我的名字是加心字的中,我说是我大哥给取的,是中国的中,大中华的中。你还给另外一个堂兄弟取名叫杨大华。我从读书你就很关心我,不懂的地方,细心地给我讲。凭这份情义,我帮你制套老衣,还要你哪样钱?”大舅说,当初取这名的用意是希望能有一个统一强大的中华!我说:“大舅,那你当年的愿望现在已实现了!”大舅叹了口气说:“可惜年轻时没有把握好自己,走错了路!不过,看到现在国家强大了,我真很高兴,很欣慰!国民党不能做到的事,共产党做到了。”
2007年3月11日,大舅去世的噩耗传来,我们一大帮人前往吊唁。我们看到他为他的儿女买的那些书,以及那些一笔一划的辅导草稿。还有家庭开支的详细账目,人情往来的记录。借给女儿做服装生意的账。子女成长过程中的一些重要记录。人生的责任就这样点点滴滴地在他的身上体现出来。
大舅临逝前非常迷信。
在一个小本子上,大舅记下所有死去的人的生辰八字,并为每个亡灵念这样那样的经,经文一笔一划地抄在本本上,并注明每个都念了六十四遍。
据说大舅希望这些亡灵今后能接纳他,使他到了阴间不致于孤身一人。他走之前,给他现在的妻子说,如果我死了不火化,国家该给的钱得不到。所以你们一定要拿去火化。幺叔家小二发到是讲过,如果我死了,拿回老家安葬,也好让小平花、杨雷雷每年清明回去趟把,姊妹弟兄之间有机会聚在一起。并讲小二发说这话很懂事,是好心,但不要因为大舅而影响妻儿以后的生活。
大舅走的时候,上六年级的儿子未回来,近二十岁的在外做生意的姑娘也不在身边。妻子还远在广东。他一早起来就大开家门,然后,不知何时,静静地躺在他的床上,悄然地走完了他八十六岁的人生。
大舅儿子的同学听说大舅去世后,知道他的家庭情况,把平时节省的零花钱捐了出来,共181.30元,由他儿子的老师和几个同学送来。我为此真情感动得有些抑制不住自己。
杨二发是从普定补郎请了阴阳先生一同前往的。大舅在家停了两天,遵其遗嘱,简单地举行仪式,便送凯里火葬场去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