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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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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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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父亲

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最后的父亲

孩子考取大学,得到通知书后,父亲从老家坐车赶来,我在黔中定南古城北门口接他。因为星期天,人多,街路挤,我准备找辆人力三轮车送父亲回我颐景园的家。看到父亲刚下车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父亲患肺结核,治好后接着又是哮喘。我劝父亲静养在家,可爱客而又喜欢热闹的他,家人交待给驾驶人员,又给我打了电话,才勉强让他来。

也就在那年某月某日,一位兄弟的姑娘出嫁,我应拼音文字去主持敬神仪式,父亲知道后,悄悄地去那位兄弟家等候,默默地看我如何敬神。回来后他问我,我说四句兴不兴先背好?我说不用,随口就来,现炒现卖。父亲看了看我,想了想说:“还是有文化的好,脑筋转得快!”

父亲留下的笑话中,其中有一个就是:他挑大粪到沙坡顶,过大常门,遇他的几个同伙弟兄讲精彩故事,挑着大粪担的他,听得不会移步,说的人故意豆他,越讲越精彩,他左肩换到右肩,右肩再换到左户,换来换去,足有半个小时,直到那几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才意识到上了当。

二0一三年冬初,黄存友大婶去逝安葬时,因为就在嘎窝关,离我家不过几十米,父亲拄着拐棍到了安葬现场,歇了一会之后,上气不接下气的他稍微缓了一下,也没人请他,就在大家没注意的时候,他突然使尽全身力气的吼了个恭贺逝者家的四句,大家一下子朝他看去,那眼光意味深长。既没人为他喝彩,也没人说句感谢的话。他的声音,破锣似的,不但毫无美感,而且还有人无奈地摇头。 不过他不管,说完之后,歇了一下,就悄悄地、一步三摇地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慢慢离开。这时离父亲去逝也不过半年时间,眼眸明显浑浊,尽管看人时拼尽全力地打起精神,那油尽灯枯的样子已经很明显了。因为他的这一个四句,大大的砂损的精气神,并因此住院,直到走向另一个世界。

父亲是从县医院上着氧气送回到家后去逝的。去逝前一年他对我说,我们准备了两个“老家”,父亲说他到无所谓,就是怕我母亲将来外家人来看到我们没面子。因为他说木头(棺材)盖子小了,不像样子。为此我们又给换了两块大盖子。在观念中,我是重生不重死的。父亲恰恰相反,重死不重生。活着的时候,什么都想节约,却为死了后能得个大木头(棺材)而高兴。不过父亲比母亲来,父亲又是算舍得的了,特别是在给孙辈花钱上舍得。兄弟的姑娘就说,爷爷赶场舍得给她买好别担心的,太太夹扣。所以可馨喜欢跟爷爷赶场,不愿跟太太。

年过古稀的父亲,可谓百病缠身。其他病就不说了,这哮喘的根,应该是他九岁学挑煤开始,于无知无觉中落下。那时,一家人——他与他唯一的兄弟和他们母亲,居住在九个头的半间石板房中。解放初,老家窝子要烧煤,得翻过老罗大坡,坐船过木浪大河(乌江上游),到三十里外的煤山挑煤。那时的父亲年九岁,就想着为冬天烧火挑煤的事。祖母知道后为此哭了好几次,不要说挑煤,就是光走路都怕他走伤,所以不忍心让父亲来回要走三四十里的山路还要挑煤。可是在父亲的强求下,祖母缝制了两只棕皮口代,准备了一根二指宽的小扁担,让他最多挑十斤面煤就够了。但父亲竟然一次要挑十六斤,并且居然能挑到家。据父亲回忆,有同去的长辈帮带过一段上坡艰难的路,并亲并因此感恩终身。那时,家中的地炉火,火心只有拳头大,为的是节约难得的煤。冬天怕冷,睡觉得关上门窗,虽然火小煤烟也小,但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样的道理,在不知不觉中就埋下了哮喘的根。父亲气饱力壮的时候,并不觉得问题的存在,待到上了年纪,身体扛不住病磨之后,才想到他的哮喘病根与小时候的苦,包括过早做体力活与冬天睡家中还烧煤火,用黄泥巴拌稀煤盖火有煤烟有关。

父亲说他读过半年书,是从窝子走六七里山路到陈家寨读的。苦他不怕,但他怕的是他去读书,老太太小脚细手的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所以主动不读。他认为他虽小,大帮小补,多少能有个照应。虽然幼小,但他可捡柴,可用陶罐提水,可以扫地......

孤儿寡母的童年生活,在父亲零碎的回忆中,深深地扎入我的心里。

祖母心疼年幼的父亲挑煤,宁愿数九天不烤火,也不希望父亲去爬坡上坎几十里路上挑煤,怕从小挑劳伤了,带点年纪来病多。可年幼的父亲,尽管去一次回来怕一次,看到小脚细手的祖母,他却咬着牙说他长大了,能挑一点煤了,有煤火家头热和,也好做饭吃......因为过早失父而孤,父亲的童年是不幸的。童年的不幸让父亲过早地懂得肩上的责任。

十岁的父亲就开始学犁田犁地,村里人看到说他还掌不稳犁头就学犁,太可怜了,还不知道这样下去能不能长大成人。父亲说他听到这样的话就想,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做成个人样!

苦日子中泡长大后,十八岁那年,父亲因招工进了贵阳矿山机械厂。从而躲过了粮食关。不仅如此,他还从厂里节约粮票,买副食孝敬家中老人,包括年轻的祖母,还有上了年纪的老祖公。祖父辈有四弟兄,祖父排行老三,上有三兄两姐,下有一弟。好在祖母外家属于大户,祖父不幸后,外家多少有点照顾,老祖公怜悯,弟兄姊妹也多少有点关顾,加上居孀志清的祖母,不仅为人处事好,还很勤谨,很受人尊重。祖母虽然年轻,她懂像她这样的处境,就有如三九严寒,狂风不断。可是无论如何难难,让父叔长大成人是他最大愿望。如果再找依托,无论人家如何,最终对父叔都不是好事。虽然面对无可奈何的处境,祖母哭过不知多少次,但责任让他抹干眼泪......因为生活不得不继续,她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染柱......

也许年老的人,最爱回忆。父亲想起他一生伤心过往,总是忍不住感叹,甚至暗自流泪。直到我二上学校,脸上才开始挂着笑容。毕竟我让他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父亲最高兴的第一件事是我老上学校,走出边远贫穷落后的农村,拿到购粮证,生活不用土里刨食的辛苦。第二件事就是我能成家,并娶上和我一样有工作,且美丽、贤慧的妻子。第三件事就是幺妹家得到一对双胞孩子;第四件事,那就是我的孩子考上大学,并且所录取大学专业和他的爱好完全一致。父亲虽然重病在身,一年要有半年住院,但他说他高兴,一定要来看看孩子。父亲说,他这一生,最后能看到的高兴事,就是这一件了,看到一代比一代好,只要有口气在,这样的好事,他都要来看一看。

唯一的兄弟在外打工,留 下一个无娘的孩子与父母在。那天,父亲从老家坐车到北门,我早早地到北门等候。车到后,我喊了辆三轮车,扶父亲上车。父亲拒绝,说边走边歇,慢慢地走到。我说两块钱不多,又方便。父亲说,分分也是钱,节约一点好一点。我说他身体不好,坐车是为他好。父亲想了想,最终同意我的意见。星期天,人多、车多,坐车也慢,但比走路好。车到梯道口,上楼,四十八道楼梯,在我的扶助下,父亲歇了三次才到家。可是到家后,他歇了一下,就起身走到我的小院中看看那整齐有致的花草。父亲的眼睛,努力地睁大。父亲说,他看到我的孩子考上大学,就是看到希望。他说只要看到希望,他走了也是高兴的。父亲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离七十二岁还有半年,只要实际年龄能到七十二岁,看到我孩子的今天,他就没有哪样想法。遗憾的是兄弟虽然有个小孩,不寐孤身一人。我说,对于我们,他已尽到责任,不要想来太多。父亲说,人生就是这样,到了一定年龄,想得太多也是冤枉的,没办法。特别是像他这样,多病缠身的人。

十年前我曾劝父亲,他从小就苦,如果再磨再苦,身体会吃不消的。到了一定年龄,身体是要靠慢慢养的,急不得。父亲仗着那时的身体扛得住,他高兴地对我说:“争取再做十年的活路就不做了,到时候再靠我们!”没想到说这话不到一年,父亲就病倒了,年年住院。

我对不住父亲的,是没有尽早发现父亲的病。

父亲懂得点草药,有哪点感到不舒服,就自己上山挖药。小病小恼,不用住院也能扛过来。可他没想到,随着年龄的增长,病也身不由己地多起来。在他认为小病小恼问题不大的时候,他去看望在六盘水工作并退休的叔叔时,从他的脸色与咳嗽中,叔叔发现他病不轻,因此带他到医院检查,结果确询价是肺结核。回到普定就开始按疗程医治。结果,肺结核好了,哮喘来了。哮喘缓下来了,心脏病又犯了。就这样,近十年时间,父亲病不离身,只是时缓时急。

因为生病,父亲的性情总爱发毛。要么因为小事,和母亲争吵;要么因为我们照顾不同,大发脾气,说些难听的话;要么就想起他一生艰难困苦的岁月,对我们诉说并止不住的流泪;要么想起被 人瞧不起的过往而又感叹并诉说而泪流满面......在父亲看来,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苦。母亲爱说的是:苦人,苦人,苦的是怕没有人。只要有人就有希望,再苦再累也高兴。父亲只看到苦的过程,没有看到苦的希望。

父亲在医院的最后几天,叔叔来看他。在床眼,两弟兄有说不完的话,我看到叔叔背开父亲,独自泪流满面。

父亲说,人生就是如此,死也正常。他担心的是我兄弟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我说兄弟己经不小了,这不是他的责任,担心也没有作用,他是能活一天好一天。

父亲高兴的事是他肯主动帮人,有事也得到很多人的帮助。

父亲是一个重情的人,他说我小时候遇上蛇交,生了一场病,送我去普定的路上,王某某骑单车在路上遇着,带我到县医院的,要记住人家这个人情;我骑马滚倒,是兴福哥先看到亲将我血糊泥拉抱回家的,不要忘记;我洗澡落大塘又是谁先看到,又是谁救起的,救命之恩,一夏历子忘不得;我考中专落选后读高中,承得表伯的大人情,也千万忘不得......我说,我记得二老祖太在世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施恩不望报,望报不施恩。但作为人肯定要有感恩之心,也就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父亲临死也忘不了一对粑粑棒。木质是杉树的,因为年年过年冲糯米粑都要用,得用两人,你起我落,用力插压,才能石碓中蒸熟的糯米打成糍粑。而那对粑粑棒,是祖父二十五岁时暴病身亡后亲手所做的唯一留下的纪念,所以一直保存了数十年,以至修了多次,虎用越细他都合不得丢掉。

父亲在临终前和我说的话很多,不过他说,对于我不管在哪个方面,他是放得心的。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比我小十九岁的兄弟,还没有理上个路。至于大妹家,两个姑娘考上大学,成绩又好,他放得心。只担心大妹家对幺儿太惯势,这不好。二妹家一样一个,读不去书不怕,中要肯找事做,勤快俭谨,日子肯定过得去。 幺妹家得一对双胞,我给取的名字好:叶来叶好,将来是有希望的,他也感到放心。到了最后,父亲交待,他死后,就埋在小牛场臣培老祖坟前,我家那块长田角落,面对山神坡。我说要找人看看适不适合?父亲说适合得很,他犁田的时候,在那田角落犁出过木头板,那地方肯定古代有人埋过,是个好地方。埋挨到祖坟,像在人间一样不孤独。

父亲说,我母亲的堂妹子,定南城南门上的幺嬢,他和母亲还没成家的时候就认识的,后来走过多次。幺嬢人好,总是帮人做好事,他想在临死前看幺嬢一眼,问我晓不晓得她家住哪点?我说我有办法找到。幺嬢听说父亲的情况后,带了一篮鸡蛋前来看望,身体潺弱的父亲,高兴地与幺嬢说了很多的话,幺嬢也宽慰了父亲很多的话。

最后的父亲,身患 重病,还在想着为我们节约。最后油尽灯枯,不得不无奈地离开我们,走向另一个世界。

                                                       2022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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