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依稀
月光下,水库边,那道两边杂草丛生的堤岸,虽然我们仅仅走过一次,但却铭刻于心。而且三十年间,那一次的相伴而行,时常让我常在梦中惊醒。
娄家坡是我的初恋,坐落于娄家坡水库边上的师专校园以及周围的山水,是我初恋的见证。特别是那一个在水库边散步的月夜,至今难以忘却。
十八岁的她,轻轻地挽着我的手,诉说着她心中的苦,以及他触手可及的梦想。她说她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她一出生就离开了亲生父母。我说她应该有妹妹。她叫我不要说话,听她讲。于是我耐下心肠,听她述说。她说她的父亲是云南边防部队某炮兵师师长,但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她出生后嫌她是女儿身,就把她过继给结婚八年没子女的伯伯与伯娘。她的伯伯、伯娘都在幺铺镇602库(国企)工作,她想要月亮不会给星星的。她上初一时,为了找一样东西,她在家中翻出一信,她读了几遍。那是她亲生父亲给她伯伯写的信,她从那封信中,读出了自己的身世,开始痛恨她的父亲。她想当面质问她的父亲,为什么生下她又嫌弃她?性别不是她能选择的啊!她说为了这件事,她悄悄存下一年多的早餐钱,在一个寒假里,她抄下那封信的地址,与她的伯伯、伯娘不辞而别,到昆明去找她的父亲、母亲。当她凭着见人分年龄而甜口甜嘴的机灵,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她父亲时,父女相拥,泪流满面。让她更伤心的是,亲生父亲虽已见到并相认,却没母亲身影。从她父亲闪闪灼灼的眼神与话语中,感到她母亲命运无奈的苦悲,因为在她之后,她的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重男轻女的父亲就和她母亲离了婚,在军医中找了位医生再次结婚。后来,与她父亲再婚的女人也遭受了她母亲同样的命运后,她父亲故伎重演,后被上级组织以失去党性、借婚姻玩弄女性的错误行为而开除了他的党籍、军籍,下放地方安排到昆明某供电所任所长。因此她对我说,她要是有一个哥哥,她的命运肯定大不相同!她说自从认识我开始,她就觉得我就像她的大哥哥一样可亲。听了她的话,我心理有点反感,但又不便发作。她的经历让她性格好强,她发奋阅读大量的书籍,说是至少要将她的父亲、她的家庭写成一篇中篇小说。所以她高考填志愿望时,大专的学校她就填娄家坡水库旁的安顺师范专科学校中文专业。
她说我像她的一位大哥,我心头为此感到添堵,我与她,因为共同的爱好,所以相识,相识中谈的话题投机,就开始相约散步,谈天说地聊了起来。恋爱的感觉由此而渐渐产生。
相识的原因是她1985年考取师专后,来财校找她的老乡陈某。陈某回家了,我与陈某既是同班,又是上下床,所以到食堂打饭给她们吃,还陪她们三人去东街小十字看电影。这一路上相互作自我介绍中互通了姓名。
我们月夜中从娄家坡水库散步回来的途中,有一只老鼠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被追杀似的叫着穿过堤坝上的道路,穿着短袖衬衫高跟鞋的她,惊叫着扑进我的怀抱,我紧紧地将她抱住。她平静下来后却下意识地将我推开,没想到她会这样对我,使得我差点绊了一跤!好在她及时伸手将我拉住才没跌倒。
初恋的感觉是美好的,失恋恰好相反。当美好的向往酿成了噩梦,遗忘便成了奢侈。
时隔三十二年的今天,再次踏上娄家坡水库岸边,景非当年,除了山形,眼前大变。环湖路、观景台,天翻地覆的变化将曾经青春记忆的线索几乎遮蔽得无影无踪。娄家坡简称为“娄”,水库改叫成“湖”。除了师专校园屈指可数的楼房,水库周围群山环抱的曾经,化着了满眼繁华。公园建设规划,以水为中心大做文章。各种花草树木已粉墨登场,不少楼台亭榭在建设之中。近水数百米的楼盘价格一年比一年飚升。曾经的水库,像乡村未成年的小姑娘,朴实而单纯。而今的娄湖,如初婚的少妇,成熟而丰满、丰满而妖娆。
1986年参加工作的我,要想见见她,得乘坐公汽,行使在转转弯弯的公路上,需要一个小时左右才到了安顺农公站,还得转车,或走路前往师专,费时费力。那时,通讯也极不方便,唯一传递信息的是书信。而今,安普同城大道贯通多年,同城之间,车程只需二十分钟。投资十七亿的同城大道,喜迎投资两百亿的兴东产业园落户普定。可巨大的变化,并没有让我淡忘曾经。那时候,恋人之间,为了见上一面,可以克服路途上的、时间上的、体力上的、甚至经济上的重重困难。毕竟刚参加工作时,每个月工资仅五十六块伍角钱,而现在却翻了十倍还多。
那时候,不只是我周末爱去她们师专,她也爱来我们财校。她住女生宿舍四楼,她去上自习,我去了就为她打好开水,甚至整个寝室八个女生的开水我都包打满。她来我们学校,除了从她们图书馆借书给我,还要我“汇报”读过的书的心得体会。夜晚,我们在苏式办公楼与唯一的一栋三层的教学楼后的环行道上,绕来绕去,散步而漫谈。谈到实践与真理的问题,她很兴奋,提出了很多悖论的问题来为难我。而我不和她正面争锋,总是“绕道而行”,说我们都是学生,没多少实践经验,只有等今后参加工作,学以致用,用以增加学识与能力的时候,才有发言权。她听得不满意就捏得粉拳,雨点般向我砸来,我却很受用地任她捶打。可如今,进财校要过农校门口的那条错车都有点难的公路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宽展的龙泉路,这路顺着贯城河将安顺南门大桥南向联成繁华的新城通道。
同行的年轻女郎张某是一位文学钟情者,当她知道1986年那时,农、卫、财三校合并为职业技术学院,而且各校园高楼林立之后,又向蔡官方向征地扩建上千亩的校园。而我走进财校,除了那座苏式老教办公楼还能点亮曾经的记忆外,只有凤凰山的形状还能勾起几丝的回忆时,她说见到曾经的旧物被崭新的高楼大厦与宽展的道路街面所替代,应该有一种时代进步的失落感。我不知是点头好或是摇头好,我继续给她讲,当年的幺铺镇中学,建在一座山上,我们路过时我曾经的女朋友指着给我介绍。现在呢,幺铺镇中学尚在,只是环境完全不一样了。校门口建了两排楼房,学校办公楼与教学楼都和街道差不得平整。三十二年前,谁也不知道黄齐生的故居坐落就在幺铺镇青源村青台堡。而今,旧居修旧如旧,相对高大宽敞的展馆正在装修并试行开放。曾经与初恋的她挽手走过的小河古桥,柳岸,草地,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十里荷廊的景区,那布局也正在紧锣密鼓的完善之中。
同行的钟情文学的年轻女郎张某,听到师专校园及娄湖、财校环行道树阴下,虹山水库堤道上、公园里、东街小十字的电影院、幺铺的街道、村寨等曾留下我难忘的记忆时。她说她那时才出生。她是时尚者,衣服与裤子都喜欢露,在这炎炎厦日,露得凉爽。在安顺蜡染博物馆二楼喝茶时,在一起的文友张厚林,拿他手机给我看他拍下的肖光豁老师读初中时穿草鞋与破旧短裤短袖衣的样子,一同前往的文友彭志兴也看了一眼,然后笑对肖老师,同时又调向年轻女郎张某说:“你这不算时尚,五十年前肖老师早就这样穿过了!”
和大家在一起时,我深知我已年过天命,不论从精力上、学识上,我都不敢妄自尊大,因此持谨慎态度,从不冒昧地主动找话题,只是有机会顺便说些生活趣闻,娱人娱己。可当我独自在娄湖岸上边走边看时,在财校苏式楼驻足时,在幺铺镇中学前的街道上步行时,乘车穿行在曾经步行的谈情说爱的有山可证的路上时,往事总是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从凤凰山脚下的财校到娄家坡水库旁的师专,走路要四十多分钟的时间。那时候,穿过老城西街的农公站往北,就是前往师专的路。路有公路,也有小路。路两边乡村人家,依山而建的石板房、瓦房,高不过两层,大多灰头土脸。走出西街大约三百米,路左边坎上,有一座面积一亩多的山塘,堤上草色青青,傍晚蜻蜓欢舞不断,多种颜色的蝴蝶也禁不住浪漫起舞。青蛙与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有一次,与我初恋的她,买了袋蛋糕、水果与两瓶啤酒,相约周六下午六点在安顺老大十字东街与北街交叉和拐角处邮政局前等我,如约相见后,我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并肩往西街走,走到农公站车路,再右转前往师专。当夕阳西下时,我们正好走到那座清静的草埂的山塘下。她提议在那坐坐,我说可以。坐下后我把吃的东西摆在她和我中间,她的眼睛费劲儿我鼔,我将东西挪到前面。她还是用眼睛朝我鼓,我不知其意,没反应。她用手扯我衣角,我才知道她希望我告近她!这时候,初恋的激动才真正涌上心头。她问我在那样的环境与她坐在一起是怎样的感觉?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浪漫情怀,因此说道:蟋蟀为我们而唱,青蛙为我们而歌,蜻蜓为我们而舞,就连野花也为我们芬芳,小草也为我们而泛绿,塘中的鱼也为我们而欢跃!听了我的话,她露出一对甜蜜的酒窝,将头依偎着我,让我的血液开始向上沸腾……
她问我,若干年后会不会还能记得与她相坐山塘草堤上的情景?我说难讲。她问我为什么?我说,如果将来能在一起,可能会忘记。反之,今生难忘!因为人往往是因幸福而淡忘,因痛苦而铭记!我曾经三次遭遇生命的危险,痛苦中铭记于心。因为忍过饥、挨过饿,难忘“文革”岁月。她说她和我不相同,从小吃穿不愁,读师专后,每月生活费都有两百块钱。要知道,1986年是:“摆个摊摊,胜过县官”的时候,她所得到的生活费,可谓天文数。我问她为啥会有这么多生活费来源?他说他的养父,也就是她的伯伯、伯娘很想她,每月要给他五十元生活费。她的父母觉得从小对不起她,所以每月也给她五十元。她再婚的母亲也照样给她,还有她父亲再娶的女人,也因她懂事、会体贴人,每月也给她五十元。但是她说,物质上她不缺,甚至可以说是富有。但精神上她是孤独的,她恨她的父亲,她恨自己为什么生就女儿身。如果她有一个哥哥,她不是女儿身,她不会被她父亲嫌弃!所以她恨她父亲,恨一辈子!我不想让她的情绪再往泥潭深陷,因此对她说:“没有她的父亲也就没有她,要换个角度看问题。如蜻蜓、蝴蝶,它们才不管自己从哪里来。活着它们就尽情地飞舞!蟋蟀、青蛙,在清静的环境中,它们就尽情地歌唱!”
我和她在月光下走在前往师专的路上,听到风吹草动她都向我靠拢,有些害怕。因此她说,要是这路两边都有人家,那就好了。我笑着给她讲,也许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这路两边,不只是有人家的问题,高楼大厦,遮天蔽日都说不定。搞不好这路都要变成飞机大道!她笑我天马行空!谁知现在,当年的玩笑已变成了现实。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会走近我?就是因为我的那个梦。还没认识她的头一天下午我看到打开的窗子外,有一朵带蒂的胭脂花,随风飘到我床头,还在我头上旋转了几圈,然后落到枕畔,我抓起来想捡在手中,并凑近鼻子闻一闻,可双手撑起来时,才猛然觉得原来是一场梦。我把这个意境怪怪的梦讲给她听,她说我连做梦都很有诗意,她喜欢。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初恋,但她时不时会对我说,她想把我当成她的大哥,我说她要这样,我就不和她来往了。她就说以后她不说了。虽然如此,但在我心中,我和她,既有缘,也无缘。有缘的是相识,无缘的是家庭不相称。我在校时生活困难,她康慨相助。我参加工作时,单位建福利房,事先分我一套。那年七月他们师专英语班来普定一中实习,她跟来,问到我住处,后来在带她看了一眼我们正在建设中的新楼房后,又带她游天望溪时,她说她有办法分到普定一中来,只要我愿意让她来。那时她生父还在师级干部位置上,她的伯伯、伯娘还在上班。而整个普定一中还在嫡台山,没分到黄土坡的“三校”去。可是,就在我们见面的第三个星期,她委托下床同学给我带书、带相片来,她那个姓李的同学说,不要看她年纪小,心花得狠。并举说她在帐中将我的相片与某部队的一位军官对比,说我……她给我说过,有人将她介绍给某部队一位连级干部,但她嫌那人没读过专业学校……李某的话让我信以为真,所以将就请她转了一封断交信!第二个周末我去师专,与同学在食堂吃饭时,见她进食堂准备打饭,可一眼看到我就转身离开了!而我却看到她两眼肿如红桃!从此,初恋难以释怀,如日夜必服的黄连药汤一样,泡着我的心。之后的多年来,我总想寻找机会故地重游,却又害怕而迟迟不愿兑现。
那时候的师专,除了校园内,周围团转的山上,灌木和野草稀疏,更难有树的影子。和我初恋的她,在那些山上,树阴下,草地上,水库边、街道上、电影院、小吃摊上,都留下过青春的足迹。而今,有的山变成了高楼,没有变成高楼的,也披上了绿装、风光了新城、扩展成新貌,显示的时代的辉煌。但我却有些高兴不起来,因为我感到,曾经不发达时期用心经历的、一步一个脚印的青春过往的乡愁,在城市的扩张中,虽然影迹难寻,但还是依稀如梦。如今交通、通信等等发达的年代,走马观花的过往,在今后的记忆中,能留下多少深刻呢?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曲折、坎坷才会令人反思,促使人不断走向成熟。有很多作家,就是因为现实的大不如意才促使其对社会人生的深思,从而成就了其文学之旅的风光。
一位朋友周某说了一个他亲历的一个故事,让我对初恋开始释怀。他说:难忘的他在大学时的初恋情人,时隔二十七年,在一次同学会上看到,曾经的激情悄然冷却!毕竟她年过半百,青春早逝,魅力不在。当年的他也不再年轻。再美好的东西都难以抗拒岁月,新的会旧,浓的会淡,伤的会愈合,好的会朽,朽的会烂……有缘无缘,尽人世而听天命,保持身心健康,精神上当奋发努力,培养良好的兴趣爱好,将日子过得健康,过得充实,过得坦然,争取拉长生死距离,然后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乐享天伦,直到生命归于自然,灵魂归于灵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