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永远,来日并不方长。
2007年冬天,我从拉萨部队回家探亲,正准备在家招待战友,突然父亲打电话说爷爷病重,恐怕这次挺不过去了。挂断电话我挨个给战友打电话取消宴请,然后乘车从城里赶回老家,爷爷看我回来,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孙娃子回来就好”。
乡医告诉我爷爷气血已经很微弱了,也就这几天的事了,让家人问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爷爷生命力真的是挺顽强的,在医生拔掉输液管子坚持了几个时辰才闭眼,我知道他是在等这一生他最牵挂也一直单身的二爹回来,二爹在广东打工连夜坐火车赶回来算是见了最后一面。
爷爷直到离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他想尝尝茅台酒的味道,我知道爷爷是想念他的弟弟了,爷爷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幺爷,幺爷有次回乡带了几瓶茅台酒,那时正好赶上爷爷头疼病犯了,没有喝成酒。幺爷其实对爷爷也是很感激的,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他上学那阵家里穷,爷爷为了他积攒了5元钱,在他上学时悄悄塞给他,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大钱了。
幺爷的仕途走得很顺,大学毕业后参军提干,在一个正师级单位任过军政主职,后来转业到贵州一直做到省政协委员退休,应该说他给弟弟家里备几瓶茅台酒不在话下,但幺爷确实是个廉官。为什么这么说,我曾经去过他所在的单位,当时他是贵州省编办主任,我从西藏探亲绕道专程去看望老人家,第一次见幺爷出于礼节买了些西藏土特产,记得那天我提着包装精美的藏红花、雪莲花等礼品来到他居住的省府大院,保安问我找谁我说找省编办黄主任。保安见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一脸严肃地说,“小同志,你早点把手里东西收起来,他可是个油盐不进的黄板板……”我笑着说我是他远方的孙子,保安这才打开门让我进去。
爷爷的心愿最终还是成了遗憾。父亲匆匆忙忙骑上自行车来到镇上转了一大圈只买到一瓶茅台系列酒,等回到爷爷的病床前,爷爷已永远闭上了双眼。下葬前,父亲将那瓶茅台酒放在爷爷的棺材里,希望这份迟来的心愿伴他一路走好。
爷爷的离世是我第一次完整参加亲人的葬礼,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离去的人的躯体。院子里的哭声沉重,哀乐一遍一遍,让我恍然有种超脱的虚幻感。爷爷穿上那件藏青色的寿衣被装进棺材。送葬那天,天灰沉沉的,风还有些凉,在阵阵哀乐声里我思绪起伏不平,爷爷生前的音容笑貌像影片一样,无限地在我的脑海里重复。白色的纸花,白色的头巾,白色的外衣铺天盖地的白……我与母亲、姑妈们一样,跪在他上路的路口,一遍遍喊着“走好,走好……”
爷爷被埋在他年轻时劳作的地方,这是他的遗愿。爷爷的葬礼,让我有了很大的触动,也让我对入土为安、叶落归根有了植入灵魂的理解。
我还清楚地记得爷爷去世的那一天,奶奶面无表情,也没掉一滴眼泪。可是当爷爷被抬出家门的时候,奶奶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喊了一句:“老头子,一路走好啊!下辈子不要再说你喜欢吃蛋黄……”
我是后来才知道爷爷与蛋黄的故事。“老头子倔强了一辈子,他知道我喜欢吃蛋白所以每次他都吃蛋黄,我还以为他真的喜欢吃蛋黄呢,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吃蛋白,倒还想尝尝蛋黄的美味,不过直到临死前他才告诉我这些。”奶奶说。
听完这些话我的眼泪瞬间涌出,我深刻体会到爷爷奶奶那深不见底的爱。爷爷临走时,交代奶奶不用伤心,要好好活着,好好生活,他会在天堂好好看着奶奶的,一开始奶奶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天天以泪洗面,后来姑妈常来家和她作伴,让他暂时忘记失去老伴的伤痛。
其实,我知道在他们金婚的背后也有过激烈的争吵。记得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奶奶和邻家几个牌友打长牌,从上午一直打到天黑,爷爷从地里干活回家见奶奶还在打牌,一怒之下跑到厨房拿起菜刀把刚码好的长牌剁成了几半,牌桌上的老奶奶见状立马起身跑开了。
剁牌风波后,爷爷奶奶陷入冷战,直到三天后爷爷从村里合作社买了一幅新牌回来冷战才算结束。
对于爷爷奶奶我是深有愧疚的。小时候不懂事母亲和爷爷奶奶红过脸也吵过架,我没有当好“劝导员”,而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站队,多数时候是站在母亲这一边,殊不知已经伤害了爷爷奶奶的心。那个时候,我忘了每次生病时奶奶步行几公里卖肉给我做好吃的,虽然爷爷和我们分了家,但还是会隔着墙头给我送好吃的。伤害爷爷最深的是一次是我从部队第一次休假回来竟然过了两天才去看望他,原因是母亲跟她有过一次小吵,现在想想觉得真是做得大错特错。
有时想想人生是单行线,做错了就错了,是回不去的。
爷爷去世之后,奶奶经常给我讲她跟爷爷的故事,里面有很多令我感动的瞬间。为了躲避“抓壮丁”,聪明的爷爷藏到堰塘边的芦苇地十几个小时不动声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爷爷晚上到榨油坊磨油,白天去转乡卖油。为了“老实农民”的旗号不倒,村里每次组织劳动,爷爷都冲锋在前,直到累趴下……
奶奶在爷爷去世一年后也追随他而去。转眼,爷爷奶奶离世已十多年了,每当提起爷爷奶奶,我的眼前都会闪烁着一道光芒,我知道那是爱情之光,岁月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