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比高原上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画家来到青藏线画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并没有画出他想要的作品。这些天,他没有出门采风,而是静静地坐在壁炉旁边,其实壁炉里早早已没有了通亮的柴火与桔红色的火焰,那里面住着一窝老鼠,而它们又冷又饿,连“吱吱”声都叫唤不得。
画家哆嗦着点燃最后一支烟,这是他可以买得起最后一件东西。在此之前,他买了世界上最昂贵的颜料,一种可以防水防热,保持几十年仍如新的颜料,只为了一副小小的画,可现在没人喜欢它。
画家觉得自己老了。那不是外形上的变化,当他发现再也没人爱他的画时,他真正感觉到了苍老的降临。其实,还是有人愿意喜欢他的画的,只要他画的是他们所喜欢的。有位歪脖子的藏族贵妇曾找过画家,希望他给她画一张 头放正了的像,她会因此付清画家在文具店欠下的所有的帐,并送他那种世界上最昂贵的颜料。
可是画家没有答应,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冬天开始直到天上飘下了雪花。于是贵妇和其他显赫的人们就趴在窗外,使劲往里瞧,希望能看到画家画的是怎样一位美人。
然而画家把画高高举过头顶,走出房门,走进灿烂的阳光时,所有躲在外面的人都放肆地笑了起来,其实画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棵水草。“丑死了!”“这是傻瓜的作品”,他们的话深深刺伤了画家的心。
画家曾住在南方的海边,很小的时候他就会游泳,会一头扎下去到海底,看到那里有绿色的树和树间穿梭的鱼——他管它叫“鸟儿”。每一次游上岸时,他都会突然间想,冬天到了怎么办?在有些结了厚厚的冰的海面下,“绿色的树”会不会凋零?“鸟儿”会不会合上眼伤心的死去?每个冬天到来时,他都下去再瞧一瞧,可是他有些害怕,在冷得透骨的海水里,他会不会看到自己不忍看见的情形?
又过了一段时间,画家还是没有相遇自己的灵感,只得带着他的画回到南方海边。这时节南方的海可以把人整个儿卷走,它们卷走了画家的画,应该说是他自己把画抛进大海的,因为他一直紧紧的把画夹在腋下。
那副镶在木框的画被一个个浪卷着,后来终于沉下去,缓缓的,降落在一棵棵真正的水草中间。它的落下是那样悄无声息,可还是把一条警觉的大鱼惊醒了。鱼儿被一种美丽深深震撼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蓝蓝的天地,于是鱼儿飞快地游过来,用尾拍着它,用嘴吻着它。水草一直没有反应,这棵绿色的树甚至不会弯腰表示一下自己的感谢。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当你爱上一位伙伴时,你无需从他的言语行动中领会它的感情的。
冬天的海上不如平常的那么热闹,更没有夏夜水手们勾魂的歌声飘下。唯一可和鱼儿作伴的就是这幅水草的画。日子一天天过去,鱼儿逐渐发现这株水草是假的,是一幅画——它的那些知识渊博的伙伴们见它那么痴呆呆地看画时就会游过来警告它。可鱼儿依旧很愉快,因为它再次望着画时,它可以想象是怎样的一双手创造了画上的一切。 但是镶画的木框都开始烂了,涂在画布上的颜料也开始褪色,并不如商人们所说的永远防水防热。鱼儿开始变老了,每当有新的子孙游过来时,它就要让它们看这幅画。祖孙们一起静静地望着一棵也在枯萎的假水草,想着岸上的一个真实世界。
又是一个冬天来临了。
一只冰冷个的钩子伸了下来,划破了画布,鱼儿突然拼命地游过去,死死咬住画框。它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把画拉上去,于是它把嘴张大些,咬住近一半的画,再大些,再大些。这时他觉得自己又一次看到画上的星星了。而那棵水草将永远溶进它的生命里,它用尽全力把整幅画都吞了下去。鱼儿终于和画一起上升,悄无声息地,就像当初的那幅画是怎样飘下一般。
渔夫惊喜地收上钩,发现钩上的鱼已经死了。
这个鱼市在冬天里常有穷人光顾,他们需要熏制鱼片作为冬天的食物,可又买不起新鲜的鱼。
有位胡子全白了的老人走来,他一眼看中了一条死了的大鱼,那鱼的肚子硬硬的,鼓鼓的,里面似乎有什么更大的东西。“就要它吧!”老人摸出所有的钱。
一路上他用手抚摸着鱼,不管那鳞片是怎样滑腻。他感觉自己的双手是在触摸一些童年的记忆,小时候当他潜入海底时他就触摸过绿色的树和只会跳舞却不会唱歌的鸟儿。
到了家把雨剖开的一刹那,老人的眼睛模糊了。鱼的肚子里有一个变了形的木框,框里还留着一些破画布,虽然那画面早已支离破碎甚至因为沾有鱼儿的血迹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可老人还是一下子认出这就是他年轻时画过关于水草的画,一副被人耻笑的画。而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因为他已把最心爱的东西留在了海底。
老人轻轻地为鱼儿洗去血迹,望着它仍张大大的嘴,仿佛就可以想象这些年中发生的一切。现在他终于明白冬天海下鱼儿是怎样生活的了。纵使整个世界都冻住了,只要亲爱的绿色的树活着,那便是鱼儿的希望。
老人打算好好煮一顿鱼,他现在倒真正老了,需要吃一些营养的东西补充体力。然后,他想画一些什么,是的,他已经知道自己要画些什么,于是一张开往拉萨的火车票再次把他送到了梦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