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藏北高原一直保持着冷峻的线条,这里所有的石子像流沙一样叹息,所有的雪花像微风一样飘零,所有的云彩像溪水一样游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尽力衬托这片深沉静寂的土地。
打破这片宁静的是过往汽车兵潮水般的拉歌声。一连的来一个!来一个一连的!一二、快快!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叫你唱你就唱,扭扭咧咧不像样,众口道:像什么,像个大姑娘……
这是来自藏北高原安多兵站一次寻常的拉歌号令。拉歌是汽车兵上青藏线执勤到兵站休闲的保留节目,这些穿透高原风雪的声音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瞬间光芒万丈,直到大片的歌声烧掉最后的激情。
汽车兵为自己再一次战胜高海拔而陶醉,唱高兴了他们使劲地跺起脚拍巴掌,有的还疯狂地捶自己的胸膛,好像要把征战高原的困顿全部发泄出来。在安多兵站采访的一个多月里,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那肆无忌惮的拉歌声。兵站官兵最喜欢听这沸腾的拉歌声,听着听着他们手中的菜刀就会飞舞起来,听着听着一顿丰盛的饭菜就做好了。
在远离春天的世界里,兵站官兵太寂寞了,一年中他们最盼望的事就是冰雪消融,汽车部队轮回到兵站食宿,这时他们才会感到兵站活过来了。
和兵站一起活起来还有浪漫的爱情。兵站炊事二班班长老夏,山东人,说话特风趣,他写给爱人的信更加幽默。一日他收到未婚妻从老家寄来的信,心中大喜,提笔写道:“亲爱的,你知道我多想你吗?每次走进操作间,看到苹果,我就想起你的脸庞;看到葡萄,我就想起了你的眼睛;看到了樱桃,我就想起了你的小嘴;看到了韭菜,我就想到了你的头发;看到了玉米,我就想到了你的牙齿;看到了辣椒,我就想到了你的心……你在我心中像一坛陈年的老醋,一瓶开启的料酒,你是我的味精我的食盐……”
数日后,其未婚妻回信说:“正宗的大锅菜!”
兵站20郎当岁的兵们对异性高度敏感,连石头都能看出公母,偶尔瞅见女人的照片便会一起发出歇斯底里的怪叫。尽管他们的爱情大多以雪花般的浪漫开始,以冰雹般的突袭结束,我还是常常会被他们没有结局的爱情找到丰富的标题。此时,我想起兵站通信员小周,他是我的小老乡,属于脑子比较灵活的“小湖北佬”,一次在他生日的小型宴会上,我问过他一个一直感到好奇的问题:“小周你说你长得也不帅怎么隔三差五能收到美女的信,还有那么多靓女照片呢?”,那夜他可能是真喝多了没有对我隐瞒实情,他悄悄促到我跟前对我说:“其实信都是我自己写的,然后自己跟自己分发信,照片上的美女都是学校毕业时收藏的……”,面对这个小弟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我写了一篇改头换面的小小说《信封里的秘密》,这个秘密直到现在都不曾揭穿。
安多兵站其实只有四十人,四十人相加等于五湖四海。在兵站采访我总是会被这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四十个人的故事包围着。长年驻守在藏北高原的安多兵站炊事班班长汤定国,像一只高原“留鸟”,在这里“筑巢搭窝”,一呆就是14年,参与保障进出藏人员就餐50余万餐次,用青春、热血和忠诚,在雪域之巅演奏着锅碗瓢盆的交响曲,烹调出逐梦强军的兵味人生。2008年3月,兵站奉命担负内地上高原执勤部队食宿保障任务,他第一个向党支部递交“请战书”,配合兵站干部制订详细的接待安排和食谱。时间紧、任务重,他一人干两三个人的活,每天休息不足5个小时,体力和精力消耗很大。当执勤官兵满意地离开兵站时,他却因过度劳累倒在了病床上。
兵站炊事班蒋班长提起自己的疾病来脸上显得十分轻松,其实他这些年并不容易,3年的高原性耳鸣始终伴随着他,只要稍微安静下来,耳内或颅内就会产生嗡嗡作响,像火车的轰鸣声,怎么也赶不走。兵站军医说,这是长期缺氧引起耳蜗毛细胞、耳蜗螺旋神经节细胞受损导致的。长期的耳鸣并没有干扰他的工作。更奇怪的是,他在炊事工作中找到掩饰耳鸣的方法,只要锅碗瓢盆传递的杂音盖过耳鸣声耳鸣症状就会立即消失。从此,他白天感觉不到症状,晚上他就戴上耳机听收音机,这样症状也就被压下去了,所以他也没把这当成大不了的病。
我在当兵第十六年的时候不幸得了高原肺水肿,不得不从高原退回到平原,说起来挺遗憾的,当时我已报考了西藏公务员考试,但现实让我只得返乡。于是我带着西藏未了情转业回到了内地,随着海拔的降低我的病情逐渐好转,但“念藏病”却逐渐加重。
下山后,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还会选择当一名宣传兵,再陪安多兵站站长查一次岗,将那钩晓月重新安放在战士梦中。让我再感冒一次,再吃一次病号饭,让炊事班还放那么多红烧肉罐头。让兵站教导员再夸一次:没想到你一个笔杆子做饭还这么专业。让我再帮驻地老阿妈捡一筐牛粪,然后毫不客套让她请我喝一大壶青稞酒,而后再行一次世界最高的敬酒礼,敬天、敬地、敬自己……离开安多,我轻轻收起岁月凝固的山石般的骨髓和沉入心底的深情,而后将安多的坚硬与柔软统统写进散文里,在重逢之前,绝不轻易把思念和牵挂告诉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