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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刚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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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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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有声

父亲性格沉默,不善言谈,习惯用肢体语言,所以他吃的苦总是比常人多一些。苦吃多了,父亲的人生变得更加丰富。

父亲属马,1954年的马,今年68岁了,也许是冥冥之中属相使然,注定逃脱不了劳累的命运。父亲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人民公社、田地到户等重大历史转折点。他不止一次地讲述年轻时吃糠咽菜,甚至有时只能吃一个红薯充饥的情景。父亲和大多数上点年纪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对“吃”抱有一种潜在的恐惧和渴望。对土地父亲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善待脚下的土地他就像善待自己的生命一样。

种地是力气活,父亲的力气大,在全村是有名的,母亲说父亲在公社劳作时,常常最费力的活准会落在他身上,比如摇拖拉机,母亲说的是手扶拖拉机,这东西不出毛病是个好东西,拖拉机手手握双把,两轮锋利地劈开泥路,神气活现的驶过村庄,冲向田野,“突突突”喘着大气,声音轰鸣震天,好像什么大人物降临。可是,手扶拖拉机有时也会抛锚,特别是发动车辆,有时看到几个拖拉机手用摇把拼命地摇,可是“唝唝唝”几下,好像要发动了,听声音差不多就要发动了,可一停手,又熄了火。这时生产队里的头头们便会想起父亲来。“黄师傅还是你来试试。”生产队头头们的意见高度一致。父亲站在一旁嘿嘿一笑说:“这玩意服我,我试试。”果然,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拖拉机又恢复了“突突突”的声音!

父亲在公社做活时间不是很长便迎来了分产到户政策。分产到户后,父亲为补贴家用开始跟着村里余大伯在镇上打铁铺学打铁,当时他打的镰刀、锄头是卖得最好的,后来因为打铁这样的小作坊被专业化生产基地替代了,父亲便接上爷爷的班,成为一名打油匠,这是父亲一生中干得最长的手艺,足足二十年。

那时,农村很少有包装好的食用油售卖,村里人吃的油都是手工生产出来的,村民每年地里种的芝麻、菜籽、棉籽都会送到油坊来加工,所以当时油匠也是热门手艺。这种传统的榨油工艺复杂繁琐,从筛籽、压片、炒料、笼蒸、踩饼、上榨、插楔、压榨到接油有十多道工序,除压片外全部是手工完成,从原料到出油需要十多个小时,一天也只能完成一榨油,约六七十斤。

小时候,我经常到父亲的油坊里去玩,尤其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我更喜欢一头“钻”到油坊里去“焐暖”。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最喜欢吃父亲用芝麻渣做的油饼。村里老人和我一样,到了冬天也喜欢往父亲的油坊里钻,除了吃父亲做的油饼外,他们留恋这里的主要原因是聚在一起聊天,分享过去有趣的故事,那时我听老者们讲得最多的是过去村里修水库和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讲到动情处一定会引来哄堂大笑,我当时年龄小,对他们讲的那些故事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看着他们牙齿都掉光了还笑乐得合不拢嘴,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父亲的油坊成了村里一个不可多得的特殊娱乐场所。

大伙谈笑风生,父亲却一直沉默地干着手里的活。油坊里除了父亲,还有同村五个油匠师傅,他们不像父亲那样老实,师傅们一边听故事,一边靠在木榨油机旁吃花生喝小酒。作为油坊元老的父亲知道师傅们平时都很劳累,对师傅们的管理比较松,师傅们少干点他就多干些,从不计较,有时父亲一个人在油坊从晚上忙到天亮,也从没听到过半句怨言,也许这就是师傅们愿意一直跟随父亲在油坊干的原因吧。

二十个寒来暑往,季节交替着油坊的光阴,饱满的芝麻、菜籽、花生搅和在时间深处,源源不断挤压出飘香的香油、菜油、花生油,喷香的油水丰富着村里人的餐盘,也丰富着村里人农闲生活。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时代的更替,传统的手工木榨油机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父亲的油坊也慢慢淡出乡邻的视野。

老油坊如今已变成洋气的村小学校舍,我以为没人会记得油坊里的故事,令我没想到的是,住在学校附近的罗大爷在油坊拆除前收藏了油坊的牌子,还有那台老掉牙的木制榨油机,他说这里有他的快乐时光。一提到老油坊,一提到老油坊榨出来的油,他都会津津乐道地说:“那时的木榨油口感好、纯度高、味道正,麻油是麻油的味道,豆油是豆油的味道,菜油是菜油的味道,如今吃的这些油,再没有那样的味道啦!”我想这或许就是正宗的乡味、乡思!

在村里,“土厨子”是父亲一生行走的名片。记得每一次乡村里有个红白喜事、婚庆嫁娶、生日宴席,乡亲们都忘不了请父亲“出山”。从我记事起,爸爸每次帮别人做好酒席总忘不了打包带上红烧肉、三鲜、炸鱼等六七样菜给我们姊妹三人开荤,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足够让我们几个嘴馋的孩子“享受”一些日子了,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好幸福啊!

父亲是个地道的手艺人,自然也想把我培养成手艺人。正好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是太好,初中毕业就放弃了学业,父亲让我专心去学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还四处托人帮我找学手艺的师傅,但我却对父亲给我找的木工、泥瓦工、修车工等多个师傅一点也没上心,结果一样手艺也没学好,甚至丧失了学手艺的信心。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在街道上看到了征兵广告,立即在脑海里产生了当兵的想法,父亲听说我要当兵自然十分高兴。其实我们家族称得上是军人世家。我的父辈、爷爷辈中十个就有八个当过兵,有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有从对越作战回乡的功臣。他们战功赫赫,衣锦还乡,赢得全村人的尊重,打小我就喜欢听爷爷讲过许多战争年代的故事,自然对军人的感情超过同龄男孩子。

可是那年头当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如愿当兵,父亲准备了几十斤香油决定趁天黑带着我到镇武装部部长里送礼去,这是父亲第一次给当官的送礼,毫无经验,内心十分忐忑。来到部长家,我们经过全面侦察发现部长家没有其他人后,立即提着香油敲开部长家的门,部长见父亲提着两大壶香油和我一起走进房门便知道为啥事而来。没等父亲开口,部长严厉批评了父亲:“当兵是保家卫国,怎么还搞这一套,东西拿走,赶紧拿走……”父亲哀求道:“你就帮帮我家娃儿吧,将来一定好好报答你的恩情……”部长看着父亲祈求的眼神,脸上露出善意的笑容父亲见部长脸上露出了微笑,立即示意我把香油放下赶紧走,当我双脚刚迈出门槛的时候,父亲对部长说了声谢谢,也跟随我身后“开溜”了,这时部长追着我们说:“请把东西拿走,请把东西拿走……”,我回头看了看部长,父亲说赶紧跑啊,父亲在奔跑时一不小心掉进水沟里,爬了半天才爬起来。事后,我问父亲那天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跑,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话:“礼送到了当兵就有希望了。”

那一年,我没有盼来入伍通知书,原因是入伍年龄不够,大概还差一个月。后来,我知道部长为我入伍的事确实跟接兵干部说了不少好话。部长是个很正直的人,在镇上有口皆碑。至于我们送他的油后来他按照市场价支付给父亲600元钱。

当兵的念头我始终没有动摇。1998年冬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参了军,成为一名驻藏兵。

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不懂得太多深奥的道理,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他的儿女们都能成气候。父亲说他一生最自豪的是把我送到部队。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父亲送我参军的情景,是深冬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当我接到入伍通知书时,父亲起先保持了沉默,这种沉默其实就是承认。当兵走的那天,父亲在村头送了我一程又一程,当缓缓的列车就要驶出小城的时候,父亲悄悄地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此时我才感到沉默的父亲也会流泪,我知道这眼泪饱含着欣慰、期待与浓烈的父爱。

到部队后,我经常给父亲写信报平安,每次都会邮寄一张军装照,当收到我的照片他都会按照时间顺序收集在一个泛黄的信封里,有一年休假时我无意间打开了藏在父亲床头柜里的信封,打开一看,我的眼泪湿润了,我看见信封里每张照片都留有父亲的手指印记,照片被父亲粗糙的手指抚摸得失去了色彩,有的已经皲裂和泛黄,有的变得模糊和暗淡,但这些照片对父亲来说它却是尘封在记忆里的宝盒,是他的精神养分。听母亲说,每次父亲心情郁闷的时候,或者身体不好的时候,都会打开信封看看我的照片。

后来,家里装了电话,我给父亲写信也少了很多。记得父亲为了能经常接到我的电话,将家里的一头年猪卖掉找人安装了电话机。有了电话,我和父亲的交流也多了起来,但父亲依然话语不多,每次都是我在电话里没完没了给他讲部队里训练和生活的事情。

在我当兵第十六个年头的时候,有一次在我打电话问家里近况的时候,我感到父亲总是答非所问,而且急于挂断电话,开始我还以为是手机信号不好的原因,挂断之后再打还是一样,我最后加大了嗓门,近乎吼出来,这次父亲听到了。挂断电话之后我又给妹妹打了一个电话,妹妹告诉我父亲的耳朵现在有点背了,听到这个事实,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急于挂电话了,他是怕我知道后担心,不能安心工作。虽然这是一个事实,但我还是不肯相信,在我心中如一座山一样存在的父亲居然耳朵背了,但转念又想父亲那年已经六十岁了,以前我没有想过六十岁的年龄会这么快在父亲身上存在,这些年我一直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下,而忘记了停下来观察一下父亲正在慢慢变老,他的两鬓已经慢慢爬满了白发,他的皱纹已经不是只有笑的时候才会出现,他走起路来已经不再那么有力,他生病的时候已经不再喝杯开水就能挺过去,他拧毛巾的时候也不再一下就能拧干……所幸那时父亲的耳朵借助药物还可以和我们正常交流,一切好像还不算太晚。

亲情是一场倒计时的爱,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有限的时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父母不留遗憾。待我转业参加工作后父亲已走动不便了。2014年冬天,我从西藏部队转业。2016年12月,父亲查出患有慢阻肺,我知道这是常年在油坊积劳成疾落下的病根。乡下就医条件差,我与妻子商量后把父亲接到城里治疗。为了缓解病情,我买来一些有关肺病及老年人保健的书籍,自己学习老年人的保健知识和养生之道,精心安排饮食起居,调剂饭菜品种,想办法荤素搭配,换着花样,让父亲增加营养,听说山药红豆粥有养肺功效,我立即查找食谱自己在家制作,每天早上提前几个小时浸泡红豆,等父亲起床后就能喝上热气腾腾的营养粥,这种食疗方法一直坚持了两年,对父亲的病情切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随着父亲渐渐老去,病情也更重了,2019年的冬季,父亲肺病再次发作,住进重症监护室,经过四五天的抢救父亲捡回一条命,在这四五天里我时刻守候在监护室外,晚上也不敢闭眼休息,生怕父亲出现意外。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父亲住院期间,我的二爹因病突然去世,我知道父亲平日最担心的就是二爹的身体,我更知道父亲的身体经不起这样沉重的打击,于是再三考虑,我没有告诉父亲二爹去世的消息,而是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安葬了二爹,因为二爹是五保户,作为侄子,在这个时候必须要尽最后的孝道。办完二爹的葬事后,我趁着父亲心情好的时候才慢慢告诉了父亲这个不幸的消息。

父亲出院后,还必须坚持在家治疗,为了方便父亲在家做理疗,我和妹妹给父亲买了一台制氧机和一台呼吸机,每天提醒父亲按时吸氧。每当父亲病情稍微好些的时候,便主动提出帮我带孩子,默默为我分担生活的忧愁。

这就是我沉默的父亲。如果说父爱是一本书,我的父亲就是一本沉默的书,他的沉默坚如磐石,他的沉默柔情似水,当我成为父亲后渐渐读懂沉默的父爱,有声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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