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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刚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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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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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不落山

母亲捡破烂的习惯在我当兵之前就有了。无论走在哪里,她手里都习惯性地拿一个蛇皮袋子,只要见到有破烂随手就捡进袋子里。

 母亲捡破烂几乎成了职业习惯。记得2013年夏季,我陪母亲到妹妹家串门,妹妹居住在沿海大城市,进大城市后母亲捡破烂的习惯丝毫没有改变。那天天气阴沉,随时可能下雨,吃完早餐,母亲帮妹妹收拾好碗筷后,便拿着从老家带来的那个蛇皮袋子直奔菜市场,到菜市场买完莱后便开始到处捡破烂。

 自妹妹远嫁浙江嘉兴后,母亲还是第一次到妹妹家串门,这也是母亲至今到过最远的地方,想着母亲好不容易来家里一趟,妹妹趁机带着母亲去了好几家大商场买衣服,还给母亲办了一张按摩理疗卡,让母亲好好享受一下,可母亲偏偏闲不住,一心想着出去捡破烂。妹妹住的是高档小区,当地政府推行垃圾分类后,地面上见不到一片垃圾,于是母亲便利用买菜的时机去菜市场捡破烂。

 说实话,我非常反感母亲捡破烂的。早些年如果是在农村,捡破烂倒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毕竟比不得城里,经济条件自然也相形见绌,为了生计去捡破烂,拾牛粪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我结婚的第二年有了小孩,由于我常年在西藏部队服役,妻子经营一家小超市,没有时间照料孩子,于是把乡下种地的母亲接到鄂北小城生活,帮忙照顾孩子,进城后母亲一边带孙女一边捡破烂。那时,每年从部队休假回来,当看到母亲弓着腰捡破烂,我总感觉到背后有无数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捡破烂,让我想起另一个名词—乞丐,也就是农村庄户人家说的,要饭的。当下,要饭,似乎早已渐行渐远,不过,收破烂的、捡破烂的却大行其道。城市小区也有不少收破烂的人每天骑着个三轮车用扩音器不断重复吆喝着“收废品喽”,自然捡破烂的也有不少。

 在我的意识里,总觉得捡破烂的是生活实在没着落的人才会干的。想想,我们姊妹三个总算都没有让母亲失望,我从西藏部队转业分配在事业单位,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大妹虽是卖衣服坐柜台的,这在小城市生活也不算差,小妹生活条件是最好的,有自己的公司,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母亲在我们姊妹三人的照顾下,生活上虽不是很富裕,但总还是可以的!

 可是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自进城后也没什么个人爱好,似乎捡破烂才是她最大的爱好,虽然卖破烂挣不了多少钱,但她觉得每天有一点点收入总比没有强。以前很多时候,我对于母亲捡破烂是极度不同意的,不少吃少穿,何必如此而为呢,实际上也是怕母亲过度操劳,累坏了身体,进一次医院的花费不知要捡多少破烂。为这,也没少劝过母亲,但是母亲却并没有理会,依然始终如一的捡着破烂。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利用买菜时机捡破烂,远嫁外省的妹妹还不知道母亲对捡破烂如此着迷。那天母亲从上午出去买菜直到中午还没回来,当时突然下起了暴雨,见母亲一直没回来,妹妹着急坏了,立即开车去菜市场找母亲,我们几乎找遍菜市场所有的角落却不见母亲的身影,这时我突然想起母亲有捡破烂的习惯,我连忙问妹妹这附近哪里有废品收购站?妹妹说收购站跟母亲有什么关系,于是我一五一十告诉了这些年母亲一直在捡破烂。妹妹没有细问母亲捡破烂的原因,立即开车去了附近几个收购站却都没找到母亲,正在我们准备去派出所报警的时候,我们几乎同时认出在风雨中艰难前行的母亲,母亲提着一袋子破烂,全身湿透了,像只落汤鸡,妹妹一脚油门赶到母亲面前,立即招呼母亲上车,妹妹见母亲这副摸样,大声责怪母亲的不是,我在一旁拉了下妹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说了,并随即转移了话题,“你看老妈捡破烂不容易,赶紧找个收购站先卖掉再回家……”,妹妹知道我的良苦用心,直奔收购站把破烂卖掉了,记得一共26元钱。收购站的老板见妹妹开着宝马来卖破烂呵呵一笑说:“这够油钱吗?”

 我和母亲在妹妹家住了大半个月,母亲一天没停止捡破烂,在我们临走的那天,母亲将车库里的破烂打捆卖掉了,得了两百多块钱,母亲脸上满是开心,笑着对妹妹说,我好好攒着,等下次来给外孙子买玩具,买好吃的。此刻,我才真正明白,母亲捡破烂,捡起来的不仅仅是勤劳,辛苦,朴实。还有她对儿女子孙的一份深深的厚爱!一想到这,我的眼泪竟倏然而下。

 母亲捡破烂的黄金期在她单独居住之后,这时我的儿女都长大了,上学基本不需要接送,母亲居住在我给她购买的公寓里安度晚年。公寓虽然不是很大,但流动住户多,基本上每周都有人搬家,所以产生了很多破烂,这样母亲的蛇皮袋子每天都捡得鼓鼓的,卖破烂的收入一个月比一个月见长,最多的一个月收入过千元。但好景不长,一次母亲腰椎病犯了,在家一躺就是一个月没下床,等母亲康复了再次拿起蛇皮袋子捡破烂时发现,一个高个子老太太抢了自己的“生意”,这个老太太姓吴,母亲从搬过来那天就认识她了,她性格暴躁,在整个公寓都是出了名的。母亲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拥有几千元养老金的老太太竟然也会捡起破烂来。母亲也不示弱,母亲心想,你捡你的,我捡我的,井水不犯河水。咋能井水不犯河水?破烂就那么多,她俩都是心知肚明的。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吴老太太想出好办法,她们商定一个人轮流捡一个月。

 我问母亲吴老太太一个月退休金有好几千怎么也出来捡破烂,母亲说她是有钱,但她患有心脏病和糖尿病,每天吃药要花一部分钱,吃喝拉撒要花一部分钱,但这都不是她捡破烂最主要的目的。

 “那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

 “吴老太太在家闲着病情越来越严重,自从捡破烂后,她发现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而且她还有一个大目标,就是通过捡破烂积攒两万元钱给自己买一个金手镯,将来死后作为传家宝……”讲起吴老太太的事来母亲说个没完。

 捡破烂是体力活,因长时间在烈日下奔走的原因,母亲那张黝黑的脸庞上勾勒出一道一道深刻的皱纹,使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很多。母亲捡破烂很认真,生怕漏掉一个环节,她用手中的火钳小心翼翼地扒动着破烂,就像在老家用锄头伺弄着那一片片绿油油的菜地。一次,母亲正在公寓楼前垃圾箱翻动着破烂,眼看蛇皮袋子就要满了,这时突然走来一位年轻女子,手里拎一堆破烂,从穿衣打扮上看,就是有权有势的成功人士。看见母亲站在那,一脸的冷漠和看不起的样子,好像躲之不及,怕沾上霉运似的,远远就把破烂扔了过来,扭头就走。溅了母亲一身的脏水,这一幕被我见到了,气不打一处来,刚要找他理论,母亲拉了一下我的手,轻声说:“算了,不碍事的。”那刻,我不得不佩服母亲的好性情。

 突然,母亲惊呼:“那是什么”?在刚才那人扔掉的破烂旁,一块崭新的手机发着蓝光,在满目狼藉的破烂堆里格外的显眼。“一定是那扔破烂的女子掉的,快喊住给人家。”我捡起手机一看,还是苹果的,故意慢吞吞的,心想:“掉了活该,就让你急,谁叫你那么嚣张。”我嘴里嘟囔着,母亲看出我的企图,大声斥责:“还不快点还给人家”。我不情愿的快步赶上去冷冷地说:“姑娘,请等一下。”女子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仍然一脸冷漠的样子。我不再说什么,把手机往他手心一塞的刹那,我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是惊讶里带着一丝羞愧。“谢谢你啊!”姑娘随即从皮包里掏出200元大钞要感谢母亲,母亲说啥也不要,但推来推去母亲还是答应要10元钱。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要这10元钱是想告诉那个姑娘:捡破烂的也是讲职业道德的。

 母亲在捡破烂的过程中慢慢结识了不少朋友,居然大多都是年轻人。公寓里居住的基本都是年轻人,以白领阶层居多,这些人平时工作繁忙,几乎没有时间清理房间卫生,这时好多年轻人就会想起母亲来,母亲也是随叫随到,不厌其烦地帮助年轻人打扫房间卫生,卫生打扫完后都会得到丰厚的破烂作为奖赏,大方的年轻人还会给母亲几十元钱作为劳务费,但母亲每次都拒收了。时间长了,年轻人觉得母亲实诚,只要手头上有什么装快递的纸盒子,或者报刊之类的破烂都会通知母亲上门来取。

 前段时间,母亲结识了一个姓刘的老太太,刘老太太不是公寓里的人,她是从随城城中村来捡破烂的,在破烂江湖里没有任何背景,刚到公寓楼前捡破烂总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守门的保安看见了把她撵走。母亲对她很好,母亲说她长得很像老家里她最好的玩伴,而且刘老太太和母亲一个姓,这样她们很快就混熟了。我只见过刘老太太一面,她留给我的印象是,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皱纹,似乎饱经风霜。她的背很驼,所以走路时总是把手放在背后,一摇一晃。虽然老太太十分严肃,但是她的眼神总是那么亲切,那么慈祥。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母亲都和她一起捡破烂,公寓里的破烂不够捡,她们就到商场、饭店附近去捡,然后再一起去卖。刘老太太是母亲见过捡废品里最勤奋的一个,每天捡破烂时间至少10个小时以上。

 后来,母亲和她结交时间长了才知道她是个可怜的老人,生活过得非常艰难,家中有个半身不遂的老伴,整日在床上哼哼唧唧,还有一个患有精神疾患的女儿,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她一人照料,老伴怕拖累刘老太太,几次都想结束奄奄一息的生命,但刘老太太总是安慰他说:“要死也要自然死,不然到了阴间是要受惩罚的。”老伴一辈子都很听刘老太太的话,一直硬撑着,幻想着用最后一口气换来奇迹的出现。

 母亲一直牵挂着刘老太太这个从未谋面的老伴,想着找个机会买点营养品去看看他,但不知怎么的,一连好几天不见刘老太太的身影。一个阳光很好的冬日,母亲和吴老太太约着一起去看她,但她俩都没有她家的详细地址,这可怎么办呢?后来,经过询问废品收购站老板才打听到她家大致方位,于是两人来到她居住的城中村挨家挨户地问,终于找到刘老太太家。可是,令她们没想到的是还是来晚了一步,刘老太太于前一天突发脑淤血离开了人世。

 见到刘老太太遗相的那一刻,母亲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眼泪唰唰的流了下来。刘老太太是自然死亡的,是被死神带走的,按她的理解这样会得到永生。刘老太太死后,母亲和吴老太太都去随礼了,她们把几个月捡破烂的钱全部交给了刘老太太的侄子,希望他把钱用在活人身上,也就是刘老太太的老伴和女儿身上。刘老太太侄子是个孝顺的孩子,一直履行着照顾刘老太太老伴和她女儿的责任。

 刘老太太离世一个月后,母亲难过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振作了起来。不久前,公寓里又出现了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竟然也姓刘,只不过这个老太太的故事没听母亲提起过。

 昨天是母亲65岁生日,我来到母亲居住的公寓,准备为她庆生,还没进公寓大门,远远地看见母亲在寒风中捡破烂。母亲依旧弯着腰,提着蛇皮袋子,走向一个又一个垃圾箱,重复她熟悉的动作,像是在认真捡起遗落在麦田的麦穗。那一刻,我感到破烂已不再是破烂,而是一种心灵的守望。城市在母亲的眼里如同田野,城里人扔掉的破烂,就像庄稼地漏掉的麦穗。那些和母亲一样捡破烂的人埋头破烂堆里,像弓身土地的农人一样专注,用枯瘦的手触碰生活的底部,她们寻找着不是破烂的破烂。第一个走了,又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我发现她们都是从小山村随儿女进城的老年人,她们用捡破烂的手抓住每一寸城里喷香的阳光,抓住不落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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