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归到1970年“五一”节,大王公社的礼堂里庄严肃穆,主席台上方悬挂着马恩列斯毛的伟人画像,画像下方张贴着“大王公社‘三干会’暨表彰大会”的标语,12个红纸黑字分别呈棱形状排列。所谓“三干会”就是指公社、大队和生产队长组成的三级干部大会。
大会的第一个议程就是表彰先进。大王生产队队长王富贵含着激动的泪花,用双手从公社革委会主任江光荣手中接过奖状,他面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三鞠躬大礼。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蓝老布大褂,下身穿着一条黑老布裤子,脚上赤脚穿着一双新编的草鞋,那顶印有一个“奖”字的旧草帽套挂在背后,王富贵的这身衣服只有在过年时才看见他穿。他特喜欢这顶印有“奖”字的草帽,这是他身份的体现,公社革委会主任江光荣亲自给他带着头上,就在他系好帽绳子的时候,江光荣在他的耳边一阵耳语,但见队长王富贵突然双眉紧锁,顿时失去了那份喜悦感。
大王公社分给大王生产队分下来一个右派指标。在那时,农村右派还是个新生事物,生产队长王富贵之前在县里开会时听说过此事,他心里感觉这个右派应该不是个好东西。
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政治任务,队长王富贵决定连夜召开社员大会。有人问,右派是先进吗?王富贵没有回答。贫农出身的老王头首先发言说:“什么先进啊,难道你们不清楚什么是‘地富反坏右’吗?”富农贾钱一听老王头的话,立马大哭起来,“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之前是富农经常挨批斗,如今再加上一个右派,看样子我这个光棍一辈子也找不到老婆啦。”贾钱越哭越伤心。快嘴寡妇刘桂花也在一旁跟着哭泣:“谁叫你出身不好,你就认命吧。”
“别哭哭啼啼的,队里也没有亏待过你贾钱啊,别往心里去,没有过不了的一天。”王富贵连忙岔开话题,他接着说道:“关于评选右派的事情,还是老规矩,我们还是通过无记名投票来产生吧。”投票一结束,王富贵立马将选票用细绳系好别再裤腰带上便回家了。
一周后,大王公社革委会主任江光荣腰挎“黑子枪”来到大王大队。“黑子枪”是我们那的土话,说的就是手枪,他就让民兵在大王小学的操场上搭建了一个主席台,主席台前张贴一幅标语,上面写道:打到右派王富贵批斗大会。参会的队员们一头雾水,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见队长王富贵被民兵五花大绑,压到主席台前。再看王富贵,头戴高帽,胸前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写有王富贵的名字,那名字上有个大大的红色叉号。
公社革委会主任江光荣在大王大队革委会主任王友好的陪同下来到主席台前,他为了震慑气氛,首先将手中的“盒子枪”向主席台上一掷,随后要社员们一起高呼:打倒右派王富贵!让江光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会场竟然变得异常安静,没有一个人应声附和。
江光荣便侧耳询问大王大队革委会主任王友好,却见王友好在一旁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会场一度陷入沉默。此时,贫农老王头来到主席台前,他微笑着对革委会主任江光荣说道,你们一定是搞错了,王富贵是个好人,那天我们都以为右派是先进才推选他的。江光荣瞪大了着眼睛,显得异常尴尬。刘桂花也来到台前,她大声哭诉道:我家孤儿寡母的,家里困难,我孩子这些年的学费都是王富贵队长给交的,这样的好人,你们怎么能批斗他呢?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富农贾钱连忙跑到主席台上,他先向江光荣低头弓腰,双手合一,然后面向台下社员们,用颤抖的声音向社员们检讨,我贾钱出身不好,我愿意代替王队长受审,我以后一定向右派好人王富贵队长学习,好好改造,做个好人。
批斗会不了了之,可王富贵也没能回家,他被民兵压到公社武装部给关押起来了。
夜半三更时,老王头偷偷摸摸地来看王富贵,他从窗户递给王富贵一盒香烟,轻声轻语地说:“你是我家的恩人,你的事情我不能不管,明天我一早再去找江光荣主任,让他尽快放了你。”老王头刚走,寡妇刘桂花也来了,她在窗下吹灭了马灯,她从窗户递给王富贵两个锅贴馒头,低声低语地说:“王大哥啊,你赶快吃点吧,你对我孤儿寡母的好我都记着呢。”此时,王富贵好像听到一两声哭泣,刘桂花告诉他,是贾钱。
他们走后,王富贵点燃了一支香烟,那烟火与窗外窗外隐隐约约的星星交相辉映着,王富贵静静地躺在窗下的稻草上,此时他很满足。是的,吃饱喝足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以前的一些往事便也浮现在眼前,他想到老王头儿子突发阑尾炎的那夜,外面还下着漂泊大雨,孩子肚疼难忍哭爹喊娘的,他没有忧虑,先是让邻居抬他去医院,他连夜敲开附近几个生产队社员家的门,凑了20元钱便冒雨送到了医院。他想到寡妇刘桂花的孩子上不了学,自己花钱买了两包红糖和两盒光明牌香烟,夜里去求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事情。随后,他望着漆黑的屋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贾钱啊,我也只能这么帮你了。”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等老王头去求公社革委会江光荣主任,两个民兵便来开门,让王富贵回家,希望他以后别再胡闹了。
当王富贵回到家时,迎上来的是自己妻子和小丫头秀秀,秀秀吃惊地问:“爸爸,你的胡子怎么这么长啊?”王富贵没有理会,却吃惊地反问道:“丫头,你怎么没去上学?”秀秀哭着说道:“坏爸爸,同学们都说你是坏人,不让我去上学。”妻子在一旁埋怨说:“你干嘛去当什么右派啊?”
望着女儿秀秀,王富贵心中真正是五味杂陈,但此时的王富贵却变得十分的冷静,他换上前天领奖的衣服,穿好那双新草鞋,带好那顶获奖的草帽,快步向学校走去,他要让女儿的同学们知道,秀秀的爸爸是好人,是先进。
校长显得无奈,只好陪同王富贵找到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大队革委会主任王友好当即批了个条子,秀秀终于回到了学校读书。
王富贵自然还是大王生产队的队长,但他从那以后却好像变了个人。刘桂花的儿子入伍当兵,他偷偷地在她家门前放了一双老伴做的布鞋。贫农老王头生病了,他故意在他家门前丢下三块钱。关于王富贵做好事不张扬、不留名的做法,社员们都能理解他,也都打心眼里尊重他,敬佩他。
时间到了1981年秋天,富农贾钱遇到了两件大好事,第一个大好事就是在王富贵撮合下,和刘桂花走到了一起,第二件大好事就是终于摘掉了那顶富农的帽子。
从贾钱家喝喜酒回来,王富贵到头就睡,他不吃也不喝,一睡就是三天。这可急坏了他的妻子,妻子找来医生,医生说王富贵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病。经医生这么一提醒,贾钱猛然醒悟,他一拍巴掌,对王富贵和他的老伴说道:“你们甭着急,我这就到公社帮你问一问,我这个富农都平反了,何况你的那个‘右派’还是假的。”王富贵听到贾钱的话后,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对妻子说:“我饿了,快给我弄点吃的,我要去公社。”
公社党政办主任小江同志热情地接待了王富贵,他给王富贵倒了杯白开水,说是现在就到档案室帮他查一查当年的档案,半个小时后,小江主任摇了摇头说道:“很抱歉,当年的档案实在不全,没有查到你的资料,要不你去县档案馆查一查?”
王富贵深深地叹了口,低着头走出了公社大院,因为县城太远,他也不准备再去县城。 一转眼就到了去年,王富贵已经八十岁了,有一天,他突然到学校来找当老师的外孙女王雅倩,说是自己还有一桩心事未了,想让外孙女托人到县里去问一问,王雅倩当即吃了一惊,便立马点头应允。
今年的五一节的晚上,王雅倩把一张报纸呈现在外公王富贵的面前,她先是兴奋地对外公说:“外公,关于您当初右派的事情,县里领导说那纯属乌龙事件,当初大王公社根本没有上报,所以说,您当初也就不存在是右派的问题。”
王富贵睁大眼睛显得很是意外,惊讶地问道:“啊?就这么一件事情折腾我一辈子?”
外孙女立马岔开话题,她微笑着对外公说道:“今天我给您老人家带来一个意外的惊喜,这件事情我们事前没有跟您商量,但我们都知道您的心事,这篇报道就是县文明办的约稿,您的事迹登报了,我爷爷王富贵被评为县城好人啦!”
王富贵迈开蹒跚的脚步,他去房间拿来那副老花眼镜,用那双颤抖的双手捧着这张报纸,就像当年他从公社革委会主任江接过那顶获奖草帽一般,激动得留下了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