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浅清旋流,提足轻涉涵洞,爽风嗡嗡,猛可儿脚腰柔腻的一滑,泥鳅细鳝令你不由嗨呀的一跳。分明晓得舍身者奈何不得,却一惊一乍,陡然的一起舞。更多的时候,是被不经意的游鱼们放倒身子,惊得水蹿珠溅——这时候眼睛才得机瞥到,嗡嗡的涵洞西面,阔波亮在湾头,湾头仿佛嵌在置身的这半轮内。而半轮中即将冲走的我,仅是条滑泥鳅。
滑泥鳅,是母亲赏赐童年儿子的属性。童年夏秋酷热时节,故乡白龙河边的浅水,是令我畅快的浴场。龙形的河,被苇荻和披发杨柳们夹岸护着。宽阔清澈的碧波,中间地带给着太阳月亮星星洗澡的方便,两边则是莲藕和野菱的天下。风洞——说是用来泄洪却极少泄洪的涵闸,是风吹动波浪涌向的一个犄角处。明晃晃的波,明晃晃流,到了风洞,成了我快意濯足寻凉爽的地方,也成就了小鱼儿摆尾戏弄一截白腿肚子的歹意。能捉到这戏弄者,肯定是一种心愿。但事实是,年逐月追,在后来拥拥挤挤的酣畅梦乡中,这才愿望才偶尔圆满。
不清楚逆流的泥鳅小鳝可曾被我踩疼。只有耳际回响的哗啦或噗通——水波欢叫;我的小屁股和小腰,是被很劲道的流水接住。再然后呢,流水很得意的往下推,令我来不及多做反应,就被冲进下游的深潭。母亲曾提耳以儆效尤说,某某葬身潭底,但会水的我,每每都是张扬的两手乱挥乱抓。悠忽间假如抓揪不住岸草或蓬丛,喝几口水,再被流到三五十米开外,是常事儿。
被冲下这会儿,我会猛然醒悟——因为仰倒的顷刻间,我眼睛瞥见的,是天地在风洞那边,那是一个半圆。水波和芦苇及林木,均为半圆的底线。仿佛我灵魂的边岸,生命的地平线。我知道了:一旦沉入这地平线,便是一个永恒。母亲的寄托将被这永恒摁灭。
我喝了几口,水奋力爬上了水渠,躺到这柔软的温热青草地上,我才惊讶:原来我是摊在半圆的苍穹下。我的村庄和我的家,还有宅子上林木花草,还有那些我喜欢的小乖兽、众灵禽们,都成了我身下的地平线;我的亲人们,都行走在这条线上。仿佛我要堕入线下。半截轮子的这底边,仿佛专为我设计。即使年龄大了,成了人父,感觉手里也没握着杠杆,更不知道撬动地球的支点在何处。
这给了我梦的借助。因而仿佛从那天开始,两鬓斑白了,都会梦中出现一个半轮,自己总躺在底线上。故乡老宅洪水后的简易茅棚里躺下,上面自建的空间是半圆;参家教育工作后,公房里躺着,上面的谁建的空间感觉也是半圆;有了自己的小楼,可夜间眼一闭上,依旧是身下流水的感觉,人如漂浮在半圆的空间下。就是被奉养了,躺在很舒适的床上,感觉也是悬身一条地平线,上面是半轮空域,身下这部分只能用唐诗宋词,和一只秃笔草稿上的继续乱画,来充实。很想有一句哲思语言,弥补身下这半轮。让生命的轮子永恒地滚动于无际浩瀚。
想到人这辈子,醒着,睡着,仅是半轮下生存,我总会不时坠入故乡的风洞——嗡嗡风鸣爽界。让思维和人生不再被半轮魔幻,令我总要梦中回到童年。
春秋这半轮的季节成了记忆,临近给母亲墓前上年供的日子,去年,我特意回了故乡一次。路过失修的涵闸,童年的半轮底线上玩耍的那快乐,忽然就演习在了眼帘;西阳很暖,被脚下泥鳅滑倒,顺流漂浮着的那浓重感觉,真是惬意啊!
——我仰躺在半轮底线上,母亲已安详在这底线下。我的身下是碧流奔腾,母亲的身下自然是厚实,还有涌动的岩浆。
这时西眺的我,朦胧的微闭的眼睛发现:我这半轮中,预示了一枚大日的橘红。
2020年5月12日 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