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谁走出货郎鼓声

从醒事儿开始，货郎鼓的声就锚定了我。白龙河沙滩上满是嘣咚、嘣咚、嘣咚咚的足坑。

醒事儿第一次囫囵说完整，缠着要娘回答的意思，就是嘣咚嘣咚，俺爷爷去哪儿了？埋头做针线活儿的娘愁着眉，瞅瞅儿子迷茫的眼，针尖朝圩外的青沙河岭指指。娘显然没走出货郎鼓声。

我奔到青沙滩，看见了一长串嘣咚——我的记忆足坑。老龙窝①漫天都是中秋节余香的神秘。糊得我一鼻子桂花糖果味儿。这甜香从一个秘密通道——白龙河千年不涸的旺泉——传递。出发点是货郎鼓嘣咚嘣咚声，在淮水下游蚌埠街某糖果铺子，应该是我没出生，一群群白鹭就载飞而来，飞进一个成年男人一生，一生都耳畔脑际嘣咚嘣咚的，满是白云朵朵的声符；下面是白龙河激动的浪花，满河的嘣咚嘣咚。

爷爷坐着二人抬“太师椅”下的国营货船，走进娘给儿子的记忆。货船载满芝麻黄豆，白帆征发蚌埠。躲在娘腹中的儿子，被爷爷信心满满的目光瞅着。爷爷是一面瞅着调皮的孙子在踢腾，一面被儿媳接回青沙河岭。娘不敢看这时爷爷病容的脸，那蜡黄的皱皮跳着兴奋。娘不埋怨，娘只是走不出货郎鼓声；爷爷为着当了解放军的儿子，把乌龙集半条顺河街他经营半生的钱财，捐了。爷爷看好青沙河岭的风景，娘说只剩一张“太师椅”的爷爷，望到老龙窝就嘴里兴奋的嘣咚、嘣咚，嘣咚到安详的睡去。

爷爷总是乐呵在他孙子的梦想里。知道他孙子馋糖果，嘣咚、嘣咚，货郎鼓笑出的音符，伴着漫天飞舞的白鹭，翔动在青沙河岭。他孙子的童年少年，总被爷爷的货郎鼓声诱惑到老龙窝。爷爷的孙子绝不是玩耍游戏，而是以奇怪的举动，惊大了生产队②人的眼睛。岸边的杨柳和苇荻也精神着，苇荻根部的鱼洞和河心迎着太阳飞跳的小鱼们，还有鹰船沿儿上张嘴打呵欠的鱼鹰，都引不起他兴趣。爷爷的孙子满耳的货郎鼓声，盯着他的一群社员③也都是一耳的货郎鼓声；八根竹竿探不到底的泉眼，爷爷的孙子趁着河水不到一半，试过三根竹竿，因为没探到心中的龙府和蚌埠街的所在，才嗷的叫了一声，罢休。

白龙河叙述着爷爷的身世。这是五奶奶告诉的。由老龙窝，通向蚌埠大街。那是一个糖果世界。爷爷的身世始终飞翔在他孙子的梦里，和圩里所又生存者的光阴隧道；梦里，爷爷让聪明的白鹭们叼着他铺子里的桂花糖果飞回，哄他孙子呵儿呵儿的乐。乐呵得满世界嘣咚嘣咚声。白龙河只有五奶奶说得清楚爷爷的秘密。因为五奶奶是爷爷从土匪手中救下的，她一开口，就是货郎，就是喜色的嘣咚嘣咚鼓。

醒事儿的儿子自然恼着娘。因为爷爷的故事白龙河无人不晓。可娘似乎忌讳着，她儿子的童年、少年、青年及至壮年，都看见她的舌头完全是李玉和④的钢铁打造的；她儿子几次，都差不多就要借助贼鸠山⑤的老虎凳⑥了。

不过她儿子也心疼娘，觉着娘喉咙肯定梗着像鱼骨这样的东西。因为娘面对她儿子，总像是恼恨贼鸠山；娘的眉心皱成疙瘩，都泪花儿盈眶了，也走不出货郎鼓声。

五奶奶不姓白却喜欢白鹭。她说她们是白龙河的凤凰。五奶奶讲货郎鼓，她的脑瓢弯成豆芽状了。倒扎眉眼睛？反正漉漉的淌水。她的神情，标准的最看得起大地这亲人，更是一副从不愿走出货郎鼓声的样儿！货郎鼓故事好像是她家专利。货郎鼓被她夸成很古很古的仙桩宝贝，法力无边，往地上一插，就是半条顺河街的楼房瓦宅。我爷爷成了非白姓的她的爷们。货郎鼓是从蚌埠街一路摇来的。嘣咚到老龙窝，惊飞了成群的白鹭仙子，白龙河龙府的大门就开了。第二天，白龙的孙儿们便把蚌埠街的糖果，分给圩里所有的穷人，所有的穷人欢天喜地。青沙河岭的白龙河，这才真正过了个飘着桂花香的甜年。白鹭仙子闻到甜香，漫天起舞。翅膀把甜香扇得满天下都是。

一次梦乡里，娘和她婆婆对语，肯定是叙家常。她儿子正被白鹭翅膀托举，飞翔在白龙河上。青沙河岭，是爷爷的地盘。娘说爷爷太那个，解放军还没进乌龙集就前去迎接。坐在太师椅子上的爷爷，落葬时也是那个坐等姿势。青沙河岭风水很好。五岁的我清楚，奶奶是跟了爷爷住进了那里，奶奶躺的是一副活柳板，比僵化一张椅子的爷爷阔绰。但娘不提随葬的货郎鼓，娘走不出货郎鼓声。倒是奶奶叹息，说她的货郎啊，那啥，仁义得是个没门儿！

娘和她婆婆这次夜叙，成就了一个事实：五岁的我想到五奶奶，想到了五奶奶似乎有等着爷爷那意思，她根本没走出货郎鼓声。因为五奶奶有次看见爷爷的孙子拿了长竿到老龙窝寻泉眼就说，小傻子，别费事儿的！老龙府的大门，哪能是你个毛蛋孩子，那能捅开的？好像白龙河的龙府，专留着她家爷们从蚌埠街糖果铺子回来。

后来，随儿子住到乌龙城⑦里的娘，想到白龙河岸随大流建起的楼房瓦宅，想到只有远古那仙桩宝贝才具备的那能耐，跟挣得够吃够喝的我说，娘猜测，你五老爷和五老奶奶，肯定住那青沙河岭，可见没谁走出货郎鼓声！

我懂娘的心思。

2020年5月 于淮上紫云轩

附注：① 白龙河的湾头。我们水圩子西面。②改革开放前人民公社体制。称组为生产小队。③村民称社员。④京剧《红灯记》里的共产党人，英雄人物 。⑤《红灯记》里的反面人物，日本宪兵队长。⑥一种刑具。⑦县城。今河南省淮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