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河日子,醉在班车通到家门口,美在山清水秀风景如画,乐在养老有基本保障,润在治病也国家拿钱,也滚在多是老人幼童和孕妇里。耕地播种收割脱粒八年前就全拜托机器了,享受种田现代化白龙河人,对谁家小洋楼几层高、谁买了啥车子代步、谁富得养了什么,已不眼羡。对那等忽略年节与老人团聚,只为显摆收礼才回白龙河举办结婚嫁人宴席油头粉面男女,若不是欠礼没还,或必须给其父祖一个面子,多半当着没瞅见。白龙河守着涓流汇聚传统,看重雨中送伞雪中送炭;看重船候岸边,不用呼唤,风雨无阻,搭乘方便。日子从那时起滚到现在,终于成就了我们热肠子老大。而今,我们老大已成了白龙河“吃香人”。他那五字小酒晕乎中口头禅“点滴壮精神”,备受老少点赞。
日子先是让白龙河人倍加珍视土地能让丰衣足食情分,可后又让人遗憾土里刨食不能大富。弄得中青人常年外出,家里孤独着老人,孩童钻进网吧找不回来。日子明知我们老大是光棍汉,必须给予心疼,却又不得不看着他伸颈背手匆忙走路,河上渡船样“吃香”。
老大名嘉文。是同太祖八兄弟排行老大。板寸头,方额,紫栗脸膛,细眯微笑眼,性情敦厚。宅西南角挨河住。因幼年丧父,母子度日艰辛让他倍加珍惜亲情。老大年轻时因家穷,眼看着相爱女人无奈他嫁,后就淡薄了婚姻念头。习惯一个人三餐燎锅捣灶。我们都有了家室后,只觉嘉文虽没大本事,却事无巨细为兄弟们操着心,从内心敬他是合格老大。老大三十岁上,大妈去世,大妈那疼爱独子嚷骂声也随了去。听不见母爱嚷骂,老大就常到大伯大妈坟盘子圪蹴,一圪蹴就是半天。感觉不到父母温度了,老大才和其他孤独村人一样,笃信起酒通人性,寻个点滴暖,酒里滚日子。老大不贪杯,只图盅酒身上热,图个点滴壮精神。五角一斤,四元、八元一斤,散酒瓶装不论。酒虽让我们老大黑发溜走,白霜染鬓,可也让他在白龙河人心头有了位置——酒语“点滴壮精神”成了白龙河名言。
但知道底细人清楚,老大这“名言”源于他二婶我母亲活着时常常嗔怪她大侄儿把酒当日子,滚在酒里度日。一次我母亲见我们老大又端上酒盅,就讲了一个贪杯人故事。那贪杯人好对人谝,“一盅酒,满身热,扯尺布,到哪里!”我们老大听了很有感触地笑,篡改说,“滴酒通人性,点滴壮精神,盅酒满身热……”
白龙河八年前那日子,青壮男女想富起来,都囚一腔乡愁于外出务工里,无奈老幼就十分需要像我们老大这样守责任田人。需要关键节点(雨雪天帮助搀扶耄耋老人蹲茅房;某个深夜哨住一个泡网吧孩子给揪回家来;某个黎明蹬三轮车载着临盆孕妇去乡医院。或本族长辈辞世,顶上去充孝子,等等)有个热肠子身影出现。而我们老大除了出门打工挣钱外,几乎不会让大家失望。
白龙河日子早已超出了温饱时代。饭做熟了,各家不管老大这天帮没帮干活儿,都会惯性来喊吃饭。各家好酒好烟摆在供桌头边,专为招待客人。老大到家,烟和酒自然不缺嘴上叼着、杯子里满上。可老大是自家人,谁都心疼,都会劝老大多吃干饭馍,咱不贪这口损肝败肺管子东西!老大便点头,实话实说俺也就是点点滴滴,意思意思一下自己而已!
也有村人对老大汗水付出过意不去,又以为老大是小酒当日子,就会饭后提两瓶白酒,借老大口头禅说“滴酒通人情,一盅满身热”,塞老大上手;怕老大拒绝,又会说,“点滴情义,点滴情义哩!”若是晚辈,老大会不客气;若是同辈或长辈,老大会紫胀脸拒绝:“请不要把俺点滴情义弄俗套了,——这是一瓶灭精神!”
老大在白龙河日子里属于干不了大事儿这拨人。可老大只要在村里走动,随处都可见到老少妇幼敬重亲热地跟他打招呼。我心里清楚,这是敬仰老大日常将点点滴滴情义向涓流汇聚着。麦收期间,晒场上得有人轰赶麻雀,把晒干扬净金黄麦粒装袋子;稻田上水时,需要有人看护进水渠沟;机器收割脱粒了稻谷玉米堆到场上,需要有人来晒来扬;清晨谁家娃儿没人护送去村小或幼儿园,夜晚谁家牛羊等在河滩上……总之这些若被老大瞅见或碰上了,补个空缺,或添把手,那是一定一。老大可说是一身“公务”。老大虽喜欢打工挣钱买酒喝,但在村里要是有人因不过意,提出给钱,就会冒犯了他。他会恼着脸说,“俺就图个爬不动时有人不忘送碗热饭;图个死后不臭烂在屋子里!你若付费,就城里找家政公司得了!”
老大所指,村人心里都明白:一个是儿子孙忙忘了,睡在堂屋后矮棚子里那白三奶奶,那年冬天想吃口热饭,夜里爬滚到宅坎下了;一个是村东南角贴近东湖住那雷老怪,老婆十年前跟富商跑了,老怪虽有儿有女有孙,可人家都住进了城里。雷老怪死在自家床上发了臭,才被老大清晨捡粪经过时闻到。
白龙河那日子已习惯了青壮年男女外出务工,却不习惯三小时见不到老大伸颈背手走路身影。还有邻村,谁家老了人着急出殡,抬棺缺人手,孝子跑白龙河村来也不习惯见不到老大,行礼跪求请不到人。
我们八兄弟心下对老大这点点滴滴认识不同。老二嘉武常引用伟人话说“一个人能力有大小”。言语间点赞着老大精神。可包括我在内余下六老弟不以为然。我以为老大在承包地流转后,也就是日出起床日落睡觉,抿着小酒悠日子罢了。对老大为人处事点点滴滴,我们虽都亲眼所见或亲耳听过,可平日里只忙自个儿所谓“事业”,都将意义忽略了。我仅是去年五月三日老母下世,前来吊唁亲朋好友走后,看着老大伸头弓腰忙前忙后,把桌上喝剩瓶底子一盅一滴集中到一个瓶里,才怦然心动说老大,谢谢您!老大那会儿显然吃惊,咦咦说三弟,瞅你这庄重,也稀罕起点滴粮食精了?我说这岂止是点滴粮食精啊!
我们老大自然没弄懂他三弟为什么会脸色庄重起来,更不明白 “谢谢您”三字其实含着三弟灵魂愧疚。
母亲是八十岁三岁上类风湿病复发,后来这病毒又攻到心脏。胳膊腿和手脚各骨关节肿胀、疼痛难忍,让老母丧失了自理能力。我伺候老母近一年,感觉重病不止缠倒了娘亲,我因日夜床前奉茶喂饭,洗脸擦脚煎药热汤服侍,又恐惧着住进医院老母病危会离去,也身心憔悴不堪。那后半年,我每天头晕眼花腿软身飘。耳鸣不止。测血压,高压97低压46。若不是期间有老大时常随在身边帮一把,我恐怕早躺倒。
我在白龙河虽是有名孝子,可和老大相比,尤其而今望着供台上娘亲慈祥遗像,我总心说,“老大啊,三弟自愧弗如。”
母丧期间,白龙河在家老少男女来了不少。同太祖八兄弟和两个姐姐及侄男侄女外甥外女,一个不缺。在南方发了财回乡创业沾亲带故中青年村人都来了。披麻戴孝接待吊唁宾客,灵堂守孝,应酬繁俗丧葬事务,我须身体力行。可老大瞅我因长期起早熬夜已弄得面黄肌瘦,又患上了失眠症,就暗暗地心疼我。夜间,老大躺棺道草铺会一定不给我留空儿;白天,他一见我迎宾要跪叩行谢礼,就忙手一抬推开我说,“那边还千头万绪,这点滴事儿有你老大就行哩!”我所做分明是孝子分内,可我却借了老大疼爱,顺坡下驴。可老大呢,为防瞌睡误事,时不时兜里摸根烟抽上。老大几乎把守棺、迎宾行跪礼、陪叩灵事儿全给包了。实在乏累,他就顺手抓过一个瓶底儿嘴里抿上一口,打个盹儿。他若看到我来在灵堂外面凳子坐下,会望一下,随后泻盅酒伸过来,或说“来,点滴壮精神”,或说“夏初夜劲,盅酒暖暖”。让我抿一口。我每每都心头热乎乎,不由热泪盈眶。
而今每当我想起母亲活着时曾嗔怪她侄儿把日子滚在酒里,想起老大可能正伸颈背手行走在村里,就会联想到宅前白龙河是涓涓细流汇成,想到老大那暖人心头点点滴滴……
2021年10月10日 于淮上紫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