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河的故事

白二爷好对村人说天老爷温和起来胸怀宽厚，春雨秋汛滋养万物。可滥情起来，就风卷狂雨野原山岭岩石一路冲刷，想吞噬一切。江河湖泊是她弄性记录。淮、洪、白露三河，还有白龙河，肚子胀了就黄汤狂泄，一淹几十上百里，两岸田庄人畜跟着遭殃。当然，她也有情流见底儿时候……

村北五里有淮河、洪河，村东四里有白露河，这大家都清楚。可谙熟书经的白二爷提到白龙河，四代后连自己太公叫啥名都不知道的村人，不由茫然。

白二爷第一次（也包括第二次）给我讲白龙河时，还人没告诉我它是宅前那河湾头古名，白二爷的曾经学名。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暑期末尾，发了洪水，我鸟一样栖息在当院九月寒大枣树上已两天。总抱树骑在老桠上，我饿出了瞌睡和梦。半睡半醒中，听白二爷在我身下桠上喊，快看快看！我一惊，仰脸，就见斜阳这面有银闪闪嗡嗡响飞机盘旋着飞。快擦着了树杪子。这太意外。接着又意外瞧见飞机在上流一点的地方，呼啦啦投放一大袋又一大袋东西。大枣树北一通脊九间夯墙茅草房早已塌卧。刚刚白二爷还哀叹连连，骂天老爷这是疯疯癫了！这会儿他老急慌下树，凫水捞取过来，塞上树桠。他在平行的另一桠上骑牢靠了，才动手拆开布袋口子。见是塑料布，里面装着白面烙馍，他激动得泪花儿满眶，掏出后边递一个给我，边扭头喊房脊上另外后代们：党和毛主席救咱们来了！亘古以来首次！快拿去分吃啊！白二爷大口咬馍，肚子舒服了，对我说白龙河过去多清澈、多温柔啊？天老爷滥情，三河跟着起哄，把白龙河也带坏了，竟随大流淹咱宅子，逼着人上树。咱以后得往高处住了！知道吗？山，就是水给逼着来长高的！我那会儿正望着无边无际浑黄水面吞咽白馍，根本听不懂白二爷心事儿，只随口说西南那河湾头装孬啦，躲到了黄汤下面睡觉！白二爷仰脸异样看我，叹气说杨树柳树槐树杪梢们标明白龙河没装孬，正在黄汤下拼命流淌。他老手指着让看。我这才看出弯曲两线树梢杪真个把黄汤上勾勒出一条清晰龙形，想起白二爷正当着大队护林员，意识到那河湾头定是跟白龙河、跟白二爷关联着。

白二爷再次跟我说白龙河，在我小学四年级暑假末，这个半晌午。天老爷情流在三河交汇处淮河里仅剩底儿了。

白二爷带我来淮河摸河蚌，望着这段几近断流河床，把他理解的道家内容说给我。他在白龙河三字出唇时特意瞥我一下，接着就带我蹚到淮、洪、白露三河冲积洲上，看白龙冢。讲起白龙。他说白龙当年与那符家店乌龙打斗负伤了，疗伤和死前都住在河湾龙窝头；白龙是东海龙王小女，见上游乌龙来強纳王员外女儿为妾，路见不平，吼一声就冲了上去。她是有了身孕，才被打败。可三河水神埋怨是湾头域场圈限了白龙神力，所以在白龙生下儿子咽气后，就一阵狂风骤雨，把白龙葬在了这三河交汇处。

白二爷在挨近洪河口这座蒿草小丘前，深鞠三躬，并轻声祷告。然后，他南眺起艳阳。我顺着他视线，看到许多白鹭一心飞出蓝天，正在那里寻找天边沿儿，大别山金刚台似乎挡住天路，这边鹰嘴山正抬高着天梯。我瞅着瞅着心下就笑了；笑家宅上那大枣树：你平时只让喜鹊登上杪稍喳喳，这回咋矮得没我眼皮儿高了？

白二爷环顾三河堤围，欣赏长淮气势，又东瞭王家坝大闸，说面前这段缓慢流动洪污、淮清、白露浊三色水面：看见没，这里是天老爷三般情水汇流，不及白龙河澄碧吧？我扭头望他，刚想问白龙河在哪，白二爷接着就说，她虽是个古淮岔子，却敢跟洪河口吐污水泥沙瞪眼，能帮清淮堆聚泥沙维持这白龙冢只长不蚀；她尿脬胀了，就往白露河尾巴根上浇，白露河得和她商请斜对岸王家坝泄洪口再大方些，得为两岸生灵们着想点儿。生灵？那些根扎泥土深处和游憩水底懂得春荣冬藏灵物，都是哩！

人是白鳝后代，白鳝是白龙种。白龙是白姓始祖，战国大将白起祖先。知道咱这为啥年年五月五都下暴雨吗？是她儿子小白龙来探母。见我哦哦着，白二爷接着又说还有那春归冬徙万千白鹭，也是白龙种。哎哎，你知道白龙救的王员外住哪么，在咱湾头龙窝里。那王员外女儿可漂亮啦，据说在符家店搭擂台抛绣球招亲，好多白面书生都赶去了。符家店？就是淮上解放前那乌龙集，现今叫淮滨城。那王员外，蚌埠街开着商行……

白二爷说起王员外女儿故事分外来神，听得我起了兴致，感觉面前这也还英俊气象的白二爷，年轻时应该娶回那王小姐做老婆。白二爷提脚往日影里蹚，弯腰摸河蚌，我忙跟进。我知道白二爷喜欢白鹭们在河湾头上空盘旋，他摸回的河蚌肯定会和往常一样，都撒进宅西南河湾头，逗美鹭们来捞取剥食。

这次，我回家后就把白二爷所讲白龙河故事全学给了娘。娘吃惊，皱眉说你是不知道，“白龙河”就是白二爷学名呢。我不敢信，说难不成白二爷是讲他自己的故事？娘望望我，欲言又止。

六年前，双鬓染霜的我有幸参与了《淮河文化•淮滨卷》补撰工作。为了能够把辖区古代灿烂文化全部编写进去，整理民间传说故事和实地考察，成了不容推卸任务。我这时回故乡所见的三河，已是碧水缓流，货运机驳船和渔舟逆行横穿；而朵朵白云下，老家门前这河湾头满河的澄碧与蓝天相容一体。河滩苇荻茂盛，成群白鹭在天空嘎咕飞翔。夹岸葱茏林木与村民们各式风格宅楼相互掩映。我把白二爷嘴里那古代版白龙河和现代版河湾头在心头对比着，觉得现代版这河湾头旖旎风光美韵更足。这天我忙里偷闲回家看望娘亲，和娘叙起家常，沉思的娘正手里翻着一本她孙子孙女们的《白龙传说》画册子。我说白二爷原先所讲白龙河故事，就是民间神话。娘抬头望我说你不许瞎评爷爷！爷爷是因人生坎坷，才仰看天老爷，想学道家寻个心境。他和父祖是战乱中一条渔船由上游漂过乌龙集，又漂进河湾头。娶回的老婆是乌龙集比白鹭还漂亮的王姓姑娘，每天都下到湾头清水码头洗涤一家老小脏衣裳。可她生下几个女儿后，在一个风雨夜来涨水湾头看渔船拴牢没有，失踪了。白二爷苦苦寻找一年，撞头抱怨自己不中用，痛不欲生。他私塾读过书经，《道德经》背得可熟，却又深知养大儿女是大事儿。他是当了大队护林员有了整天跟白鹭鸟逗乐子机会，才走出过去时光阴影，脸上有了笑色。你比娘明白，比如这画册上额角凸、铃铛眼、栗色脸、白髯须白龙，这天老爷，都是人的情感和生活样子。

娘说这些是让我懂得：现实人物白龙河挚爱、珍惜和行动上呵护河湾头的碧清柔静，是普通百姓英雄神话故事。白二爷既知晓白龙河悲喜囿于天老爷情流旺枯，又懂得他必须有高山之志，才可不负河湾头澄澈东流不息深情。

2021年10月28日 于淮上紫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