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鱼美。当然源自水质味甜。
我从记事儿到鬓白都馋家乡的鱼味美。可能是少小离家,和后来表叔常给住进县城的我捎鱼的缘故。
家乡鱼的味美,不光是水质因素,更在于灶上功夫深,炕烩、红焖、清炖、清蒸,会让你吃在嘴里,感觉肥而不腻,格外肉嫩汤鲜。若是用炭火烤制,那外皮香脆、鱼肉鲜嫩糯软的口感让你终身难忘。面炕鱼烩上石磨嫩豆腐,更会让你想起来就流口水。佐料呢,无外乎适当的油爆葱花、生姜丝儿、花椒,焖鱼时放上小茴、青红椒什么的。城里现代版的剁椒鱼、酸菜鱼等制作,假若能碰上是我家乡的那鱼,保准让你吃撑肚子了,也不舍得停勺箸。
馋鱼肯定喜捕鱼。这话不假。猫亦如此,何况人?不过我和表叔喜看鱼飞,等待跃飞的鱼往怀里撞,才是生来的更爱。性格粗豪的表叔口头禅是:“老姨个脚,饿死鸹子,饿不是老等!”修饰语是化用家乡俚言“男人头女人脚,只可看不准摸”,表示金贵。中心语意思是老鸹性急,外号“老等”的白鹭很有耐性,立在浅水里的样儿像瞌睡,却能等到鱼儿自觉蹿跳入她的长喙。
这个晴朗的春晨,我俩来到草湖,看着草湖这湖光水色,表叔兴奋说,“老姨个脚,俺俩就在这边上等飞鱼。”我瞅了瞅这浩瀚的草湖,脑子里竟浮现一个等待飞鱼的场面:“呼腾呼腾”地蹚水,赤膊露腚的群人兴奋逮鱼,后边跟着一个少年;少年网兜平鼻梁端着,睁大眼睛瞭,望,巴望群鱼跃飞,穿越日火①撞来;少年不敢稍有疏忽,日火舌头舔着前方水面,“咝儿咝儿”地淡雾细烟窜着。
少年放学进屋刚放下书包,就听宅上的人喜呼:“东港沟逮鱼啦!”背心,裤头,小平头的他拿起自织笸箩口大的堵鱼网兜,就扎猛跑出圩沟坝子,没顾娘在屁股后面追喊。沙土热灰路让“啪啪啪啪”的光脚板子粘了汗泥,也没挡五分钟就跑上北南向港沟埂顶。嗬呀!全是精赤的大小男人,欢呼吆喝声满港沟盛不下啊!
脚下这片埂坡青草上,扔满小孩尿布般的汗衫、裤头、背心。少年害羞,宁可蓝背心灰裤头污湿,脑仁子里也不愿重播这群裸捕鱼图,目光更不朝人们丑陋处搭看。他“呼隆呼隆”跟着晃眼的众白腚,只等着鱼们被巴掌拍击出的山响“水鼓”震晕,一跃飞穿纷举的捞网和竹罩,落进他这半隐半露水面的幸福网兜。
突然“唰唰唰”,群鱼划着耀眼的银弧,从耸耸晃晃的肩和头顶,向北跃飞穿越而来,惊得“呼隆”着水声捕鱼的人群顿起喝彩。但人们竟没意想到,西港埂上此时也“呀呀呀呀”的尖叫嚷起,现出一个脸羞成红布的花衣俊俏小媳妇——月桂儿。月桂儿来喊少年的表叔曾黑子吃饭。她被这场面惊得失措嚷:“俺手捂住眼睛啦耶!俺什么没看见!”可少年手一哆嗦,错过接鱼良机;他也瞥眼即见众人都“咦,咦,咦,咦”地慌忙潜进黄汤里,藏胯,错失抓鱼机会……
草湖在老家白龙河尾巴旁边,距离县城约二十华里。眼下坡滩苇荻正青,白鹭遍空舞,莺歌岸林中。她很早叫飞鱼湖。大旱之年河水见底了,这儿却逢雾鱼飞。表叔载我回来的红摩托车扎在不远处,比我大十岁的他,望了我这白鬓一眼,笑问:“还记得老宅沟飞鱼情景吗?”我头点点。
他志得意满说:“那你再看一下,这里是咋样吧?”
微风刮腥甜水息入鼻,两只绿帆布铁骨椅子撑开,俩老头儿水边草丛树棵子间安坐。
我兴奋说:“不会有蛇蟒吧,这可比陶渊明的桃源还美!”
老表叔呵呵儿笑:“青蛇不缺,白蟒能会有?——知道飞鱼湖来历不?老姨个脚,打精屁股时,每到春夏秋清晨起雾,这里就飞鱼,飞鱼湖可没少便宜我哪!”
“我跟着沾过光的。”我跟着附和。
“妈娶回你表婶四年,就草吃了湖。”
“是圈堤,化整为零,承包到户吧?”
我眺看了一眼二里外岗坡上的新皇甫村,望着近处已经废成荒丘的老宅。表叔也跟着眺。
“老姨个脚,湿地恢复这多年了,还是去年秋那天起早了,乱走,忽看这里起了雾,我心想啊:‘老姨个脚,肯定有戏’;乖耶,真给撞上了!”
“您是撞上飞鱼了吧?”
“是鱼飞起来,就像那年你飞沟,驾雾飞的鱼撞倒我在荞麦地,——送你家那条四斤多杀好速冻的鱼,是之一。”表叔手比划。
我眼前立呈一幅似梦如幻的画儿——赤条少年飞扑圩沟去搂鱼。
东港沟水只有腿肚子深的这个夜晚,老天偷偷浇了一场暴雨。被尿憋醒的光膀子少年,见窗外天已放晴见亮,骨碌翻身下竹凉床,开门就往屋后跑。当依旧睡意朦胧的少年叉腿站到沟边,肥裤头滑至脚脖,习常一样往这棵柳树根上“哧哧”时,却听到“哗哗哗哗”的水响了;少年一激灵,拿眼一看,“啊呀”,水上宅盘了!再看宅沟,靠五亩田那边岸白雾一荡;再看田里那正养花的荞麦,才见雾气覆盖了。他尖起眼又仔细来辨,发现荞麦半泡在圩沟溢出的清水里。扭头一瞭,日头在东港沟那里,血红透紫的大脸盘子,把横着的山岭笑红了。那霞光的羽翅正伸过来,舔撩白雾。少年再仔细一瞭,“啊呀!娘啊!”竟见群鱼如蝶跃飞,他没顾多想,就猛然一跃飞起,一心要扑过圩沟,来荞麦地捉鱼。少年自没想到这仿如梦中的飞翔姿势,荣幸地被正惊讶群鱼飞跃的表叔眼睛抓住并定格。表叔的竹罩正大口朝天,举着……
“老姨个脚,情别急了,等会儿紫红日头出来一蒸腾,俺俩就可过瘾地赏一把鱼飞美景;弄不好啊,在稍不经意间,飞到怀里的鲢鱼会吓愣你!请等着中午品你老表婶子月桂剁椒鱼的美味吧!”老表叔饶有兴致。我连忙“嗯嗯”,表示认同。晓得在荞麦成了城乡人民养生保健品的新时代,能吃到家乡草湖这纯野生肥鱼,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我俩眼睛在静幽的湖面上逡巡,任好鸟耳边啾鸣,呼唤太阳露头,希望飞翔的白鹭下面白雾荡起。
“您老人家以为,鱼们会往咱俩怀里撞吗?”
“老姨个脚,这世上不信表叔还信谁?几斤重的鲢鱼,不驾雾飞到怀里,你下水捕捞个试试?”
我清楚,如今这股份制的大湖,已是村人集体所有。不由打量起这幽波粼粼的湖面,感慨过去那种离心离德的割块圈堤,竟一夜消失。
“老姨个脚,咋像等新媳妇儿进门那样急人哎!”包黑子脸、银红风衣的表叔,这躁动的屁股已蹂躏得椅子发出疼苦呻吟。他伸着懒腰,呵欠了一声,睁大已三角起来的眼,眺望。
“有盼头地等待就这滋味,其实貌似伞盖里享受妆美的新娘子,也同样急呢。”我理了下后背发,因没带等鱼的大网兜,下意识地解开银灰风衣的扣子。表叔瞅我这预备着鱼真的飞来的样子挤眼,逗趣,笑。
“老姨个脚,你表婶子才不哩,一辈子都是瞧见动粗,就两手只顾捂眼。”我正要说“真的吗”,可登时功夫儿,白雾真的渐渐荡起,雾纱很快就将大湖笼照。表叔兴奋说,“瞧瞧瞧瞧,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了!”
血紫的太阳在大湖东岸岭头半露脸播撒光辉,波底立刻就有了文火炕鱼那情势。可湖面上白雾越来越浓,终将映霞焖在梦里。耳尖的表叔大约听到鱼跃飞的响声,忽然警觉起来。可没待我摸出老花镜往眼上架,他老人家拉起我就跑。“瞅见没?——老姨个脚丫子,竟是另一类飞鱼,蟒……”拉我跑出老远,骇得我心惊肉跳,以为传闻的蟒蛇出现了。
中午吃得是表叔撒网捞回的自家圩沟肥鲢。品尝着表婶月桂的手艺,表叔才羞红脸告诉我,他瞅见了聊斋里的一群狐仙,脱脱脱脱,就下到草湖洗浴……
①日火:少年对当时太阳强光感受。言太阳下火。极热。
(2021年8月16日初稿,2022年元月修改定稿于淮上紫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