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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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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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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叮嘱的目光

 

母亲挣脱我的搀扶,稳健地迈上三层台阶。站到楼廊下的她,就忽然转过脸,目光锐亮地盯着我仰视的眼睛说:“你本心写划,这岗位挺适合!”

母亲这身钢青棉衣显得人臃肿许多。

我自然明白,母亲这是让儿子别折腾了,踏实做在目前的工作岗位!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注视着母亲这雪亮廊灯下具有亮相意味的举动:加强语的手势,分明增高了她的个头;方额淡眉,齐颈的华发束勒于耳后,纹丝不乱;这双微凹的、布着鱼尾纹的眼睛,根根褶缝里分明透着笑意。可令我诧异的是,七十七岁高龄母亲,这凝视的眸光,居然让我的灵魂有种无可躲避的窘迫;并且这句只有我懂的、掷地有声的话,就出自她这重镶牙齿的多皱薄唇。

母亲的目光:沉静,却倾诉着天下最大的关切;坚毅,却不乏汩汩的温馨;严肃,却深藏着不意觉察的慈爱;深邃,却可听见小溪般哗哗的明澈。总之魔道千丈,直抵我的灵府,令我企图悠游的心思没法逃脱。我知道,就像儿时玩过了饭点,我的心灵的野性已被母亲逮了个正着。我只好惭愧地勾下脑瓢。

我真不敢相信:母亲竟能如此深刻地、关键之处抓住儿子的心理,举起智慧的航标灯,帮助儿子校正人生航道!

当然我也更清楚:父亲(小学校长)在世时,差不多每周六回到家里,都要总结训导我一次,母亲除了帮腔助势,还能记下父亲用来说理的例证和借喻故事;父亲返校,她则借每天吃饭的时间,再翻版给我和弟弟。而今母亲虽七十七岁高龄,依旧耳不聋、眼不花,这几年家里日子好过了,她每天都看电视新闻,了解国家大事,对农民种地不再缴税纳粮欣喜无比。当然,人老了也絮叨,喜爱说古,尤其好重述父亲说给的那些历史和典故。有时候,她老人家兴致来了,还好深入发挥,就像今天的人们喜好玩“穿越”;还有,她依旧是习性难改,看到家人谁在读书写字,便轻手轻脚走路……

眼下,她最盼望儿子能遵父训。因父亲生前曾对儿子要求:“你们必须有知识、有才干、有理想、有担当!”并且儿子也曾跪在父亲的灵前立过誓。

——我浑身不由颤栗了一下,有些不敢再看母亲这双被皱褶紧簇着、韶华秀美不再的、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喷涌着黑亮光波的两个小豁口。

母亲亮相于楼廊灯光下之前这一刻,住进新盖楼房的全家人刚吃完新年元宵,大家闹哄着奔宅南三百米的东湖,去看县政府组织的烟花晚会,而母亲和我落后了;老人本已走下廊阶,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们母子似乎僵在了雪亮的廊灯下。

我垂手侍立在阶下水泥地坪,脑袋的沉重让我感到紧抵灰色羽绒袄领的下巴有些生疼;我用舌尖舔舔着热烫的嘴唇——是一种怕老人忧心的回避。母亲自然懂儿子,说别傻呆着忏悔了,咱上楼顶看去!这时我才明白母亲之所以不随大流,慌忙搀扶她老人家攀登楼梯。

来到二楼似乎与青天衔接无缝的广坪上,放眼一望,大街上人拥如潮,而此时看似杳远、却又仿如眼前的天际上,“新春祝福”字样、天女散花、孔雀开屏等烟花造型,已随着噼噼啪啪的长时间炸响,一忽儿、一忽儿地展开,接下来便渐次变为一片白色烟云,很快消弭在漆黑的夜幕中。我下楼搬来藤椅,拿来军大衣,让母亲坐舒服,裹紧;但母亲的兴致并不在看烟花上,依旧黑暗中目光亮亮地盯着我。我终于懂了娘亲的意思:娘亲想利用这个机会,和儿子絮叨絮叨。

我想了想,心头回忆着往事;我知道娘亲现在其实是忧心儿子不遵父嘱。

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我考上了师范,回到父亲临终前任职的这所全县最高学府——高级中学,任语文教员;仅一年半下来,我所教普通班学生的语文平均成绩,就撵上并超出保送班。所以也感动了老校长和老书记,他们任我在校团委书记职务和高等学府深造两项中选,而我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大学镀金回来,我的课堂是足以让学生大面积偏科语文的,所以,新任校长就担心影响全校高考理科进线率,只让代文科班课,这就暗自助长我喜欢文学创作的本心。此外,我利用上天赐给的敏锐心理洞察力,毫无顾忌尽做为师生解忧舒困的善事,以至校方隆重举办的“中功启智助高考”报告会没人信服……

我想:我这应算是有知识、有才干、有理想、有担当了吧?可为什么,在即将步入天命之年,我却要怀着对丧失讲台授课地位的痛心,来接受编写教育史志这份官场上没谁愿意干的工作呢?——这是大社会眼里一个什么样的事业?——可以想象:从一个受弟子尊重的教师,沦为这以假数据和水分多得稍一手拧就缩身的政绩为基础材料的教育志编写者——是何等的锥心?我多么需要有人同情和理解啊?

我正被耻辱压垮着,过去春风满面、逍遥如诸葛的我,已是人瘦面黄;而强烈的自尊心又让我难以向任何人启齿诉苦,其中自然也括包括每日每刻都在关注儿子成长的、最爱我的娘亲。

但知子莫如母;烟花喘息的夜空,月亮和星光恢复了照耀,母亲目光始终如星凝视。母亲开始说司马姓氏的故事。

“看马、牵马的这个人,因太有才,被皇帝当畜生骟了,才写成那啥——死记?”母亲问。我知道她是为儿借题发挥,想说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打了个制止的手势,继续道:“——死记住了汉武帝的一切,你明白没有?就像今夜这忽儿烂漫天空的烟花,人生、世事,都是忽儿一下、忽儿一下,爆燃了后,化着烟云飘散!——意思呢?意思呢?——你假如,能写出,让人到死都记得住的,把眼前这花团锦簇,记得几十上百年后仍然鲜活灿亮,那才叫……”

母亲这时眼睛望了一下忽然又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的“孔明灯”,转而又睇视着我的表情。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而母亲这时又派生出新的思路,接着说:“知道汉武帝为啥要骟那司马吗?就像你,不愿低下对滚滚红尘的傲视头颅,讨厌教师守板凳腿的坐班制;——你还天真地以为,写的文章能当教材的教师,评职称才最有资本,而事实呢,木秀于林风吹折了吧?”老人又凝视起来,黑暗中追逼我的灵魂;而我本已被说得摊了摊两手,可嘴上却说母亲您扯得远了,已不着边际!但母亲仿佛没听见,接着又出乎意料地幽默了一把。

“你知道吗,那个司马光,举石把缸给砸了不是?”借着仿佛近在头顶的、噼噼啪啪爆响的“牡丹开园”,我看见母亲的目光晶亮晶亮;出于孝道,我点点头,模仿孩童朗诵课本声腔道:“掉进缸里的孩子终于得救了!”

“后来缸的主人知道,跑来家里拉住司马光,让包赔大缸——人世间是不是无奇不有?”母亲终于说相声似的,抖出包袱;她目光锐亮地紧盯着我。

我猛可儿一听直想笑呢,可张嘴之间,竟愕然;接着无语了,心头莫名地一冲动。

如今,母亲已仙逝了,但母亲那天元宵夜叮嘱儿子目光,始终定格在我这脑海里——母亲借古题发挥的教育内容,让我这个儿子每每桌前打开电脑码字时,总要琢磨一番;而一旦琢磨,母亲那叮嘱的目光,总是星亮在我思维的暗夜。

 

20181221日于紫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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