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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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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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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愿置身您的审视

 

人常说拥有不觉,失去方知珍贵。的确,比如父爱,一旦失去,你永远都找不回!如今我常常献香敬立于父亲遗像前,望着他那审视意味微笑眼睛,默然诉说心语——汇报人生得失,实在是胸中有个明知再难达及的祈愿。

孩提及少年时代,我不懂父亲,把他用严肃的外表掩盖起来一腔沸腾的爱,误认为“冷酷无情”。以至于把别家当爹的让儿子跨在背上赶驴骂乌龟、骑在脖子上拍“西瓜”当着幸福羡慕。

是的,少年时代,与别的家庭相比,我总感觉我们家的父爱,堪称如山之重,让子女感到沉重得喘气都不均匀。甚至望一眼相框里父亲那分明和蔼亲切的面容,都觉“他在盯着我不放;这目光是故意往你灵魂深处直逼”!

父亲生于战乱,曾就读河南潢川弋阳中学,因躲避国民党反动残余势力追杀,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潢川剿匪大队。他从连司务长职位退伍回乡,完成村农业高级合作社组建之后,就全身心投入了祖国教育事业。父亲患有哮喘病,他工作、生活的年代,社会政治空气紧张,物质贫乏,家庭负担又重,因而塑造了他团结、紧张、严肃的处事风格。就是回到家里,除了母亲,我们这些孩子也极少见到他老人家舒心宽怀的笑容。尤其对待生性顽劣的我,整个少年时代之前,我几乎一次也没见到父亲温和过。从上小学开始,父亲一直把我带在身边,让我置身于他的全天候监护。一天到晚,包括睡梦里,我都感觉父亲在用一双严肃的眼睛审视着。像在对我“挑毛择刺”。

在外人的眼里,我的父亲对待孩子是过于严苛。因为他们目读过了许多活生生的事例。比如:我正在村子圩沟边的玩耍,要爬上斜身于沟波的那些野藤缠绕的枯柳、细榆、棠梨抓雀儿;或我正要爬上院子里五丈高的九月寒大枣树稍掏喜鹊蛋;或我已跳进古白龙河摸鱼洗澡;或我正站于远离岸边的圩沟冰层上跳绳、蹦脚;或我正踩着垒起的三只高凳,伸手向房檐掏雀蛋,逗房梁上的“加加”惊叫的乳燕儿玩;或我正站在行走的牛背上学杂技;或我偷掂了爷爷们的夜壶躲在无人处向底子上钻眼;或我窜到他人瓜田树下偷瓜摘果;或我跳上谁闲置于沟边的渔舟拍帮震鱼;或我严寒冰封正匍匐芦苇根盘,脱掉袄袖掏鱼……总之一眼瞥见周末来家的父亲身影,我便会老鼠见猫一样出溜一声逃窜。再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关于我的姐姐——她高小四年级以后,直至出阁,见了父亲从不敢喊一声“爸爸”,总是萎顿着脑袋,脸埋在浓密蓬松的头发里。

大约因为父亲对我管教过于严格吧,以至于上小学时,有次我跑到学校办公室找父亲,进门就听到他的同志们正严肃地批判他是“封建主义的家长作风”;以至于我的母亲叨咕他“你见了孩子不虎着脸行吗,好像孩子前世欠你债”;以至于我营首长身份大舅父部队探亲回来,批评姐夫对亲骨肉缺少亲和力,说他这样做会让孩子们心里受伤。——这些批评,在当时的我看来,“好爽心哎,简直对极了——爸爸就是迷信封建主义棒打出孝子那一套!”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明白,父亲是在倾尽他对儿子呵护的责任——他如不严格监护,兴许我早被白龙河吞噬了,被突脚下然陷塌的冰面带进龙王殿了;或者已从几丈高的、风吹摆动的树枝头掉下,摔成肉饼……

其实父亲也不是总一副铁青的面孔对待我们。尤其我在小学即将完结那两年,已明显感觉到,只要我们不犯错,不做违背生活常理和损人利己的事儿,见了父亲并不感觉有山重的威压——这也在许多年后,被姐姐叙及的她出阁之前的心理印证——有时也能发现他老人家其实在悄悄地欣赏自己的孩子。只是,他并不让你轻易发现,他总让你永远感觉置身在被监督中。再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及至找到了人生理想和很不错的生活出路,已感受到父亲这审视目光,分明有了新内容:父亲是用他特有的方式,为子女圈定一个生活、学习、工作、交友,包括劳动锻炼的成长规则,仿如今天我们党这“制度的笼子”。

我最感慨父亲的这项照搬:他把党内民主生活制度,实实在在运用到了家庭。当然这也是他遵照母亲的嘱咐“不许你在学校单独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对待我的大儿子”。所以,我家差不多每周末,都要举行家庭民主生活会。我家的高宅位于水圩子东头,春、夏、秋,槐柳椿榆楝棠和野藤密织成绿色“围墙”,冬季多半雪飞冰封。但无论繁花似锦的温暖、炎热季节,还是寒气袭人的严冬,一年四季,我家茅草土坯屋里,周末晚饭后,总会玻璃罩子灯半轮初升朝阳也似,光芒闪射;母亲先张罗“开会开会”, 我们于是毕恭毕敬坐在堂屋八仙桌的西则,父亲则端坐在东则的木椅上;我、姐姐,依次发言(闹瞌睡的弟弟谁也管不了),检查总结一星期的得失;然后父亲就总结(其实也是向母亲汇报这一周他对长子的监护情况)。我自然是要过关的,检查到犯错误了,必须站起来自我批评——悔过,表态如何改正。姐姐虽始终萎顿着脑袋,眼睛深埋在乌发里,但也自觉革命,自我批评,说她挣工分少,没让母亲减轻劳累——每至这里,我会瞥眼观察父亲的表情,会发现父亲总难过地、别过脸,或勾下头;姐姐自我批评结束,父亲就提要求。当时我很不理解父亲何以轮到她的大女儿行使民主权力时,会脸色骤变、神情沮丧?还以为他总结时不批评姐姐是一种偏袒呢。到了许多年后,和姐姐相聚,叙旧,姐姐才告诉:爸爸只在她坚决辞学五年级时,发怒举起笤帚要打她,其实爸爸一生根本没戳过她这个女儿一指头;她之所以见了爸爸神情萎顿,其实是深悔没听爸爸的话把书读完;她虽然参加队里劳动挣工分,为家庭舒缓了一些困难,但牺牲了美好前程,锥痛和苦涩只能含泪吞咽!姐姐明白告诉:我们身为父亲的孩子,是天下最幸福的!我们并不是觳觫度日于父亲的审视——只要我们不做错事儿!

姐姐分明肯定了我们家的父爱并不比谁家少,她深为所享受的这份父爱感到荣耀!

其实我嘴上不说,心里自知:在这个家庭中,我所享受的待遇更特殊!此生我最最感佩的是:父亲在我进入满世界寻找书籍阅读年龄段,悄然撤去他那宝贝疙瘩似的、一只牛皮箱子上铁锁,对我敞开了里面的秘密——《水浒传》、《三国》、《红楼梦》、《西游记》、《古文观止》、《唐诗一百首》、《迎春花》……这些宝贝不仅充实了我少年时代的课余生活,还成了在那个时代向伙伴们炫耀的资本。弄得人家对我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羡慕得要死!

还有,父亲在我上小学四年级以后,无论工作多忙,生活和政治压力有多大,总会为我看作文,指出错别字,指导如何组段、把话说顺畅,交给一些修辞方法。我第一次在县高中大门外元旦专栏里发表的散文《闪闪是红星》,就是父亲指导和亲笔修改的结果。这对后来我喜欢文学创作,是绝对的动因!当然在这之前,父亲已全程审视我的读书成效了。平时且不说;多病他,每每躺在了病榻上,还让我给他谈读书心得,看我写的读书笔记,并用他那杆后来赏给我的“金星”钢笔,在上面圈点。就是从他动笔圈点那刻起,我始深切地体会了:儿子的成长,其实就是父亲一生爱不释手、又生怕写不好的一篇大作文——能不能在交到社会这个编审手上,押韵合辙,给世人以温馨高雅、爽心舒神的审美享受,是令父亲捏着小心如履薄冰度过一生具体状态!

再后来——直至现在——我独立闯荡社会了,走了许多弯路,人生碰壁,碰得头破血流时;尤其在物欲致使人们只看权、钱,不重人情、道义的俗世中,我时常深感到生存艰难,和孤立无援,前途渺茫时,总会想到父亲那种铭心的呵护!每当困惑令我对生活失去信心,手中的这杆笔写不下去时,我都会把父亲赏给的、这杆保存在抽屉里的“金星”牌红壳自来水笔,拿出来看看,想让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暗中继续呵护;我在心头呼喊:

爸爸呀,我是宁愿置身于您的审视中啊!

我知道这是一种虚妄。所以,我把父亲微笑中饱含审视的照片,置于书房的最显眼处,让父亲看着我,于是虚妄化为现实。

 

2019年元月于紫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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