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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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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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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殷殷

 

小寒这天来看望好友,见他案头花瓶居然一枝白梅怒放,并吊着一枚精致书签,上写“袭人梅香有寄予”,十分稀奇,以为必是塑制,忙俯身鼓振鼻翼嗅嗅,好家伙,竟是真品!我不由慨叹,想起族兄庭院里那经年的三株腊梅、红梅、绿梅;于是与好友忆起文学创作的艰辛,以及兄长带我的闲步、赏梅。

孩提时,每每看见我贪玩,母亲就会嗔怒:“西宅你大哥像你吗?人家端着饭碗,这边吃,这边眼睛盯着书,拿馍蘸墨汁,一嘴黑香,这才一举考上合工大……”

母亲那虽是随口一说,可兄长这“喝书”的形象,已随着她老人家的每每点赞,渐深渐固植我童年心灵。于我实质上,是文学事业的启蒙。因为我之后深深爱上写作,实在是心底兄长“喝书”形象的引诱。

而真正和母亲推出的榜样相见,并经常往来,却是在我师范中文专业身份做了县重点高中语文教师后。兄长这时的住所,和我寄身的八平米公房,相距约五百米。有了和他几乎可以朝夕相处的机会,好奇的我总把幼年潜进心灵深处的,那个“喝书”、一嘴黑香的“西宅大哥”掂出来,和眼前这位貌似诸葛风骨的兄长对比。心说:啧啧,这就是蘸墨当酱主儿王羲之的云龙风采!并奇怪:你于我怎么竟有灯塔效果?

相处之后,因为血缘和上辈之间的患难与共,我俩自然血浓于水。表现为戴上近视镜的他,见了后往往是目光架在镜框横梁上审视,或言语质疑,我于是便知我这高中语文教师资质的不饱满,想到必须进修精业。可真的进入高等学府深造和复又回到讲台,家庭的贫困和处世失当,让我屡屡尝到深陷于焦头烂额和频临于险、绝之境的苦头,有时艰难得彻夜难眠,甚至暗自落泪。幸而得知实情的兄长胞情难割,屡屡悄然援手,我才得以如常人一般生存,职场有继。

也是因为愤世嫉俗,和沾了中文系深造的光,或者更确切地说,受了兄长文学水平的熏染,我悄然开始笔耕。兄长得知,凡见了我进他的院门,便目光异样地打量。我每每都是心潮起伏,真想上前拥抱。一次,我稀里糊涂摊上了一桩人为文字官司,兄长一听就知是讹诈,拍案而起,说坚持你的,不尿他,港沟里还能翻不了船不成!兄长担心我受挫置笔。

随着有作品的相继见诸于报刊杂志,我开始写一部长卷,书名《淮水白鹭》,来说与兄长。但兄长竟视而不语。可他竟在一个月夜,来校叩开了我的卧室门,我以为他有要事相商,恭敬引迎请坐,他快速地打量了一眼我的窝室,仔细瞅了瞅两柜子杂乱的书籍,忽然又没事人儿一样离去。我自是奇怪。直到后来我决定自建书房,找大嫂,要她支持我贸易所预制的水泥构件,直至货尽资金回笼,两间二层小楼建起来,真的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自己书房了,某天,大嫂来看望我母亲,我才从她这里得出兄长那次月夜探访的答案。所以至今我时常对家人感叹:人生假如没遇见兄长,难定苦难不说,文学梦也只能是画饼充饥而已!

我是一个极易“画眉深浅入时无”挂在嘴上的人。有了一点创作上的起色,必和亲人、密友说说。但兄长不悦,尤其对我的无所顾忌、恣意坦言;他一见我的忘情,总是忧心骤起,镜框横梁上探出目光,先静静打量,不置一语。打量够了,我也谝完了,他才会眼镜一摘,案上一掷,冷不丁儿兜头一句例如“山间竹笋嘴尖皮厚,墙上芦苇”之类。刺耳那是不用说的。有好几次,他眉头一皱问:“你究竟肚子里有几滴墨水?你总狂言经天纬地,文华千里,为怎么没看到祖坟长出蒿子?”

每遇此,我虽怒,却毫无脾气。

要知道,兄长可是六五年合肥工业大学工科毕业,是当年、也是改革开放以来,县域公认的金字塔尖。他是县里从原先他工作的徐州挖回的、县域经济振兴拔尖人才;他用他那顶尖的工业管理智慧,创造了县域“百厂一路上马,一路倒闭”,唯独经他技术改造升位的大企业县乌龙酒厂,至今活力四射的奇迹。

想想吧,我作为一介平庸的、教着两班语文课的教师,仅业余搞写作,并且所擘画的巨著构思尚在路上,哪有资格在他面前海海?

当然我也推心置腹,每每说只是想和您谈谈理想,讨论文道,借您的阳光照照灵魂,怕呆在书房时间长了发霉,让打打分。兄长则惊奇地望我,那意思是:你也懂得谦虚?

兄长不发表看法,我就眼睛巡视他的书房,瞅他这一壁几千册的图书——几乎全是文学经典,古今中外要有尽有。并且成套的居多。他于是和我谈唐诗宋词汉文章、中外经典小说,好像年纪大了,有种倾吐欲,倾吐他肚子里藏的诗词歌赋名篇,让听的我只顾眨眼,根本没本事头应和。我于此始知,我的肚子里的墨水真的就是“几滴”。

所以,这样的相聚,往往让我因肚里古典诗文少得可怜,而羞惭,不敢正视兄长打量的目光。因而,我从他这里回家后,一段的时间,往往都是自我补课;约摸把他会的那些全扒拉到肚子里了,这才瞅着他闲暇,来他这里接着海海(因海海之后,老兄必有一番新的赐教)。

果不其然,兄长已根本不再提及唐诗宋词汉文章,又仿佛上了年纪的人,倾吐欲又爆发,言情、武侠的精彩段子让我一听不光眼花缭乱,还会陷于痴迷。兄长的这记忆,这大脑,真是太奇了,《三言二拍》、《说岳全传》、《今古奇观》、《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妮娜》里的那些故事,他一说便口若悬河,十色的说书艺人也难及。尤其琼瑶、金庸的一情一侠家当,他信口取来,常让我产生情仙剑侠的冲动……

还是照例:我听完回到家,一段时间,夜里挑灯补课;兜里有了钱,必把他谈及的我认为有作用,买回,并一本一本读完。觉着肚子里这回算是有点真货了,我便打听兄长何时有闲空,往他家凑。当然还是想让他看看“画眉深浅入时无”。

遗憾的是,兄长每每都猜得透我,避开,只讲《笑林广记》中的笑话,讲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又令我仅能望其项背。我真怀疑他对这些全都背诵过,尤其《红楼梦》里的诗词歌赋,他能倒背如流。是通吃的辈分。偶尔,我见他私塾老先也似摇头晃脑吟诵,学精的我就说:呵,兄长除了个头矮了点儿,绝对羽扇纶巾诸葛一个,闻着您身上就满鼻的道儒风雅浓浓!兄长则突然打住,目光探过眼镜横梁,怔怔地打量;打量够了,问:“《红楼梦》中外文学峰巅,你敢站在这峰巅之上吗?”我竟一时糊涂了,张口结舌。他于是劈手,加重语气:“那你还‘写作’、‘写作’的满口个啥?偷了几句所谓好词眼,滥用一气,我稀罕你拍马屁呀?”

我于是方知,兄长原来对我这个弟弟,期待殷殷!

随着时光的推移——也就是十多年前——我渐有作品外发了,兄长借口身体不适应,激流勇退,身居新置小院,以读书赏梅为趣。我怕他孤寂,来他这里更频繁了。但每次进门,他都会眼镜横梁上瞄一眼,问“大作出来啦”,而我因为进度比蜗牛,往往只是汗颜一笑。

这时他这新居离我的“紫云轩”书房,还是约五百米。他仿佛健忘似的,一见我进门,便问房前屋后植竹没有,说真文心“居不能无竹”。我哪能不晓他的用意?

他的新居庭院不大,但有老梅三株。当然,也有一棵丈八的桂树,还种着兰,卧室君子兰、冬兰、蟹爪兰馨香怡人自不待说,我每次来都要欣赏一番。可兄长最喜梅香绕鼻。他见我推开了大铁门,阳光不错时,必领着我闲庭漫步,情不自禁诵,“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我知道,每年从刚入腊月开始,到三月春归,他的小庭院里腊梅、红梅、绿梅相继播芳,“梅香袭人”于此小院绝对名不虚传。许多年来临季我只要进来,必脸和鼻子贴了,让天香把心房袭个够;临走,还要觑着他老兄不留神,折枝怒放的,带走,回家腾出笔筒插入,案头慢慢地欣赏,闻香。日前,我约摸着兄长院里的梅花应该开得极盛了,专程来一趟,观看梅树。是大嫂开的门,午后的阳光很温暖,一进来就见兄长在赏梅;他也不看我,顾自吟诵“梅花香从酷寒来”,我笑嘻嘻地接道“宝剑锋利磨砺出”,他猛地一怔,目光探过眼睛横梁打量,问:“巴尔扎克用笔竟其业,你的那啥《大江白鹭》出来了吗?”

我无语。但为了不让兄长失望,我想表态。可兄长手一举,做了个打住的动作。

我当时的尴尬、汗颜,估计谁都猜得到。

 

                        2019年元月 于紫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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