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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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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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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勺翁师傅

 

“翁师傅被校方辞退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大吃一惊,握笔备课的手不由颤抖,笔尖不听使唤的戳戳;清楚这对于一辈子做炊工即将退休的他,等于断奶断炊,等于老而无养,等于白给我们可爱的母校白干了一场!辞退他,也等于至少辞退了我心目中对母校的深度心灵敬仰。因为随着岁月的沉淀,和对肚饥时能多吃上一勺菜饭的感恩,母校在我心目中,差不多能时不时回忆的只有“长勺翁师傅”爱的形象大使了。

一种心灵被剜了一刀的痛,让我几乎眼热泪奔;我因吃惊而大睁的眼睛,吓得奉命来喊的司机小李一哆嗦。而我手中的自来水笔尖,也在备课页上戳戳出一幅好几年后翻出来再看,才算领会出一点意蕴内涵的“写意画”。

课是备不成了,做了校长的同窗刘,已知我今日只坐班;司机已告诉,校吉普就停在校大门西“白龙河窖藏”商行门前。

我随小李来到嗡嗡嗡嗡的车跟前时,刘校长才把买的东西放好,回到副驾驶座上。他扭脸打了个“快上来,一切路上再说”手势,我哪敢怠慢。所以麻利的小李一跳上车,嘭的碰上门,嗡隆的一声,吉普就直西驰开,柏油路在四轮下吱吱吱吱起来。

我清楚,刘的急火火,是为了翁师傅;定是抢时间赶往母校,力争校方让收回成命,或尽力劝说校方别让一个为教育事业恭谨到白霜染鬓的工友寒心,也别叫曾经沐恩的弟子们心凉。我也更清楚,我那位个头高大的同窗挚友、密友和平,已升任那个校的总务科长,又系校党委成员。而刘与和平性格上不合,在校时关系冷淡。刘让我随行,用意明显:请和平务必斡旋。再说,“长勺翁师傅”的来历,和翁师傅与我俩的乡情亲情联络,也与和平的穿针引线有关,他本人对翁师傅也是肃然起敬的。

不过看上去刘校长还算沉稳,板寸的平头气象庄重,英气逼人的国字脸目视窗玻前方路面。只有这白且嫩的耳轮大耳垂透着柔和——这是当年通铺求学时,我最好奇盯着欣赏的宝件。因为第一次和翁师傅六手相握时,翁师傅就笑着夸他“老侄,你这白嫩、垂大、型美的耳朵,可是福将才有的”……

和平是我入潢川师范中文专业后,因为喜爱文学而交往一直亲密无间的同桌。一次晚饭后秋爽夕阳正美,他邀我来校外小潢河岸边散步,闲聊,我问眼前的这个热闹巷子叫什么,他说叫“长勺”,是引进的。我才知晓和别山老龙镇的“长勺街”渊源。和平跟着介绍:“长勺”也是小潢河岸边解放前靠帮厨谋营生人的代指,咱校的炊工翁师傅,即是这类。我从此便清楚了:翁师傅是位技长一筹的厨艺人,“长勺”是溢美称赞。于是,我趁着一次在翁师傅窗口买饭,问他是否知道“长勺街”。他正长勺沉稳地右一下、左一下,为我、为别的学员盛饭盛菜,并准确地啪啪着往伸上来的碗里装;虽没抬头,却微笑着惊奇问:“你是别山老龙镇人?”又问,“那里的刘姓人,你认识多少?”我说,太多,我同学中就有。从这往后,我们就熟了,他认我乡亲。一次清晨我在校园湖边背书,遇见他来湖边洗小孩的衣服,他思乡情重,又问起刘姓人状况,说起祖上承蒙刘姓人恩光,才得以死里逃生,后来在小潢河岸边这里落户;“长勺”厨艺是祖传,来到这里后,年轻的祖父曾开“长勺”餐食店,他住的这条巷子于是就有了“长勺”冠名。他本以为可以养家糊口,经历国家三年自然灾害也挺过来了,谁知“文革”中,竟有人逼他交出家里的“长勺”,他的妻子因吓,精神出了毛病,后来没钱治疗,去世了。世人皆骂他“空有长勺”。

翁师傅说他从此领着两儿一女度日如年。所幸有份小食堂炊工活干。再后来,我就引荐刘,谁知他们见面一叙,翁师傅竟激动得“俺可找到恩人之后啦”呼喊了一句,然后就泪流满面了……

翁师傅的话证明,刘因为遇事不慌、且能吃能睡,成为“福将”——我们毕业后没多久,教育人事改革,他被县教育体局一刘姓局长相中,一步迈上别山镇中学校长宝座,成为我的上司……

“嘭”,刘右忽然拳背击了一下窗玻,把我从回忆中拽回。我知道翁师傅的事非常棘手了,心头跟着猛一发紧,颤栗;我刚想欠身来问所以,他却脑后长眼了,向后扬下手示意“别”。我于是疑惑是不是遇障了,歪着脑袋欠起屁股,眼睛弯过他来探,他却回头抛了句:“长勺啊长勺!”大叹,并扭头寻我一眼。我以为他想起了我们别山老龙镇的诸如“油坊”、“长勺”、“饮马溪”这类街道名称,正想跟茬口表示一句什么,刘忽然的又回头寻我一眼,我才猛醒:他指的翁师傅所住的那条“长勺巷”。

可略略仔细一品味,刘感喟的“长勺”,显然不属这个层面。

听话音:是勺把过长的意涵?我以为他的又扭头眼扫一下有话要说,忙哎哎,并一根指头轻戳一下他。当然我也更想了解详情。可他似乎没感觉到,脑袋忽然往靠枕上沉重一仰。接着嘴里含混,“真困……”

刘的“福将”本色又显现了。我乘便也仰躺起,眼睛闭上,一任嗡嗡隆隆的吉普轻颠晃摇备课疲乏的身腰——这也是教书十多年来,第一次跟刘乘坐校车回母校。过去我俩十多年间,每至春节假,总是或年前或年后乘公共汽车来“泉”报翁师傅深恩(在校读书的四分之三时光中,我俩是靠他老人家的接济,才活得皮滑颜润)。当然我也听说,刘去年暑期单独去过翁师傅家。而这次明显属于特殊,为暑期开学不久。脑子里想着刘含混的嘴分明把“惑”字省了,我不由胡乱猜测:是不是翁师傅让他困惑?抑或是校方辞退翁师傅让他感到困惑?

“小潢河岸边的帮厨都清楚,”一次,我和刘周末小潢河边散步,顺便拐进翁师傅的三间平房小院,翁师傅和我俩叙起。“一张杆长二尺六的长勺,这勺子也就半圆状,另一半是铁对铁钢对钢被厚锅磨折了挥发了,肉鲜蔬美尝够了,油盐酱醋、茴香花椒胡椒、粉芡高汤食去了锈污舔明了‘铲’口;铁饭勺已经和铁锅铲合二为一,已经分不清它在旺火烹煮煎炸翻炒、掌油加盐添上各种佐料的左右翻飞里外铲动的过程中,它是勺是铲……”

经翁师傅这样一叙,我们已清楚他的“长勺”冠誉绝无虚假。他父辈解放后仍经营一家“长勺饭馆”,公私合营年间翁师傅自然而然成为“国营”职工。后调进潢川师范教师食堂(亦称小食堂)。翁师傅凭着“长勺”,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后来,调到学生食堂当炊事班长。翁师傅还告诉我俩,过两周,校学生食堂炊工进行一次厨艺比赛,到时,他将表演“长勺”绝技。我当即表示必届临观赏!可惜,临到这天,课紧,到了我跑到餐厅厨间外,里面的赛事已是尾声。我只欣赏到了师傅们一色的白帽、白服,感觉类灯笼的高帽子颇有些滑稽。但个头挺拔、相貌忠厚、慈眉善目的翁师傅,在这洁白服装的装扮下,由于生的白净,眼仁儿黑亮,鼻子丰挺,似笑非笑的嘴阔而敦厚,很有些书生温馨。翁师傅瞧见了我,于热气氤氲的厨间向我招招手。我说“没有看到您老的‘长勺’绝技真太遗憾!”他于一片喧嚣中手指一下墙外,我扭头便发现,这里有海报。上面有“翁续帆,男,汉族,籍贯别山县老龙镇长勺街”。但不过瘾,我又伸头进售饭窗,看一字儿摆开的三口“水煤灶”上大、中、小青亮亮的铁锅,看靠烟囱的洁白墙壁下,一溜儿七色佐料碗,看油、盐、酱、醋盆打横在小锅这头……

自翁师傅认下刘这个表侄儿后,他不知怎么晓得了我和刘是两人吃一份菜金,省下钱只为每周能看一场电影、或听场省内的明角诸如马金凤、常香玉的巡演,再买本心爱的书籍来读。他并且还观察到每每食堂开饭,我们俩都是最后几个不愿排长队耽误时间的人。他老人家于是就不高兴了,每每在售饭窗口见了,就批评。再后来,他干脆把每月的奖金兑成菜票,悄悄塞给刘。还有,炊事班的其他师傅知道我们和翁师傅关系后,也每饭照顾起我俩:饭,盛得满;菜,就是给不给票,也会不分素、荤给打上一满碗。有次,管伙熊老师撞见,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弄得我俩十分尴尬。

一个半小时的行程,吉普终于进了潢川县城。司机喊醒一路贪睡的刘,问是直接进校园,还是径到翁师傅家。刘看我。车子自然先来校园找和平。可进大门时,门卫说“和科长刚上街去”,刘校长生气了,打了个“走”手势,车子便退了出来。

车子停在小潢河“长勺巷”翁师傅小院门前时,我先下车跑来敲响春联已成白色的对开木门,却不见翁师傅出来。我默读“月是故乡明,酒醇经年香”碗大隶体,滑眸打量了巷子尽头那无声东流的小潢河,等候回应;这时司机和刘已把“白龙河窖藏”等备礼卸下,搬了过来。院门终于开了,是翁倩,翁师傅女儿。我俩毕业她扎着两只小羊角,经常我俩来家玩,圆脸大眼睛的她,黏着父亲,一只手扯着后襟,望了又望。一袭粉黄蓝碎花束腰长裙的翁倩打量眼我和刘的短袖白衫,以及折痕笔直的长裤、程亮皮鞋,便亲热呼“刘哥,黄哥”,笑嘻嘻地让我俩进屋。我才发现,树木浓荫掩映的原来的平房,已变成新盖的两层小楼。我们问翁叔呢,一双水灵大眼眨眨着的翁倩说,去镇医院那了。我忙问翁叔是不是生病了?她抿嘴一笑摇摇头。刘知道镇医院挨着母校,疑惑,问是不是翁叔去上班了?忙着沏茶的翁倩诧异地一回头,望了我俩一眼,依旧笑着摇摇头。我于此间已明了:翁师傅去年暑假被校方辞退的,这才恍然:原来刘早知道啊。我又问了翁倩一些情况,才知道她两个哥哥,娶了嫂子后,独立门户,开着饭馆,饭馆招牌“翁师傅长勺”一号、二号,处地就在镇医院附近。而她,已是潢师生。

我们正迷惑不解,这时依旧理着小平头、身着白T恤衫、肥短裤的翁师傅,竟手持厨艺标志的长勺进门了。大半年没见,他似乎白发增多了,微微丰满起来脸透着逸仙的神气。只是已有些驼背了。翁师傅春风满面的笑;他分明一眼就看出了我们的来意,直摇头。刘说,表叔,我可要急疯了,这不把他也请来,准备一块找和平老同学;但不巧得很,和平刚出校门了。翁师傅眼睛锐亮的一瞥我俩,哈哈朗声笑起来,说:“和平啊,刚刚与俺打照面,招手让过去说话哩!”我忙问,他跟您老没表示?翁师傅又哈哈一笑,说“俺才不想听他们想说啥哩”。他忙催女儿做饭,他中午要为乡亲施展“长勺”厨艺。翁倩喜滋滋的哎哎。

翁师傅心情特别好,连夸改革开放,说长勺有了无限用武之地。接着,他忆起一生唯一一次高高兴兴组织手下大厨手艺比赛。说小黄啊,你知道那次比赛结果吗?让大家坐下喝茶。

“那第一轮,是表演热气蒸腾中掀、搬、盖米半直径的对缝两扇寸厚木圆盖,只许一手抓一梁臂;那第二轮是中锅烧炒素菜,每人炒一样,色香味上分高低;那第三轮是小锅灶上显身手,每人烹调一样肉食小菜,速度、火候,铲勺翻动、热锅颠簸上分水平。其中铲、勺取盐挖油,铲尖勺沿点、飞、串(汤)、撒佐料和高汤,酱醋的斟酌,全在铲勺舞动翻飞中不着痕迹……”翁师傅依旧站着,手比划着,我上前扶他坐,他说这是长勺厨艺规矩!喊:“翁倩,厨下准备咋样了,长勺可以上灶了吗?”翁倩应说,只欠东风!

翁师傅这时端起细瓷凉茶碗,小口小口一气儿饮;觉身上气足力达了,放下碗引我们来厨间;老人在也穿上炊工服的女儿配合下,灯笼白帽,一袭翻领白大褂,先装束自己,觉得样儿还行,就持着长勺来灶上。只见他把这把亦勺亦铲的法器使得:取、挖、点、飞、串随心所欲,任意驱遣,令人眼花缭;翁倩则替他调整着旺炉火候,爷儿俩配合的如诗如画……不到半小时,六个色香味俱全的肉蔬,全端到了堂屋八仙桌上。事隔几年后,我仍想起这次我的痴迷:反正惊讶得记了一切,眼睛根本跟不上翁师傅的神速节奏,连鼓掌喝彩都没给。

其实,翁师傅已用行动表明,他已淡薄了所谓管终身的“体制内职业”,只重视“终身的厨艺”提升。但刘因为事儿尚无着落,心里颇觉过不去意。刚吃罢午饭,他就装着要外面走走看看,一来有意给翁师傅午休时间,二是好趁空儿与我来找和平。

出了“长勺巷”向母校走来时,刘才说,来前已电话联系过和平,中午本来想请他客。我才忙问翁师傅为何被校方辞退?他这才告诉:那位熊管伙,失了窃,向警方供说‘怀疑’监守自盗,警方把食堂炊工弄去一通的审,没有结果;去年食堂亏空查账,发现熊很早以前记的账上,有翁续帆拖欠几笔。校方找翁师傅核对,翁师傅一概否认,说笔迹不是他的。但熊死证不放,校方就以以此为由,停了翁师傅的职务,继续辞退。刘还告诉,和平已帮助澄清了事实;可现在的情况是:翁师傅这头拧着。双方骑虎难下。

我们这次又是找和平无果。我们回到“长勺巷”翁师傅家,翁师傅刚好起床。“俺知道,你俩是专程,”他的双颧忽然间就起了一抹红紫,明显的血压上升。我俩忙表示一切听从您老的吩咐,他才渐渐平静心气,说:“你以为俺在乎校方那份工作?你以为他抓住俺当年所谓暗中偷给你俩菜票把柄,就捏死赢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翁师傅是因我俩背了黑锅。刘和我都惭愧的红了脸,埋下脑壳。

翁师傅接下来要求,以后不许再提校方辞退的事儿。我们以为他年纪大了,孩子都有本事了,不愿去想往事。甚至也许有难言之苦。总之到我俩辞行,准备登上已发动的吉普时,我俩一字也没再提。我俩的心里想法:待会儿返程路过,再去找和平一次。但翁师傅已看穿了我俩,临送我俩上车,他跑上前来,笑哈哈地递给三张折叠好的广告。嘱咐让路上才看。

我俩自然没再去找和平。

又过了好几年,我和刘(升了格,进城)都离开了别山老龙镇中学,我去从事专职写稿时,闲下来无事,再展开翁师傅送的宣传他们父子实业的这张广告,对照我已准备当作废纸的备课本上那时戳戳就的这幅“写意画”,才忽然明白,竟是“长勺”模迹。

 

                                   2019  正月  于郑 春声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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