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馋腹饥时,酒喝陈年香”是一次小聚峰、我的感慨。但对所含的普通生活哲理,我们的思维触发点却不相同。他的大气场让我每每一回味,心头就顿生春风抚慰的暖融。
我因秉性茧缚,是同事、同学圈的约略看法。“该同志处事较真,照搬书本大道理,出语直抵他人的短处,眼里揉不得沙子;文人要命的清高、孤芳自赏……”人们大都这样描述我的行止。此外,我还居然在一本《未来作家名录》中堂而皇之刊语:“坦坦荡荡活一个真我,写出《红楼梦》第二……”知晓的都觉这真有点“大言不惭”。但我对这些评判从来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这虽是年轻时的轻狂,和傲坐高中语文讲台、做着文学美梦的老黄历。可随着抬头纹的增多,人生的拉长,大家差不多的都升了官、发了财,前程光明远大起来,我却依然“糊涂在自酿美梦”中,非但不自耻身份、地位的卑微,反而又增加了鄙视学历,进而看不上造假升职,进而宁可不要职称也不低三下四求人的臭毛病——正好坐实了我格调的与众不和谐。尤其除非单位里应酬非参加不足以显示工作尽责,老同学聚会觉得少了我一个大家面子过不去、不到场不可,我又索性能滑脱的都滑脱……
试想:远大光明的前程怎会拥抱我?
闲下来在家中了,大半辈子的灰暗,则令我干脆铁门紧闭,踱步小院闲庭(空巢,老婆去为孩子舒缓保姆紧张了),独觅闲愁;呆坐书房,寻找心净;自赏琴技,不烦手生;审视绿萝,破解葱茏;羡慕高鸟,仰视窗外……而更多的时候,我则是牛饮茶水,寻志找趣,笔握手中,思想爬格——演绎一副不弄出“《红楼梦》第二”,决不罢休的文斗士做派。
虽经常反思人生际遇,欲理出“大作”素材,可也挡不住自怨自艾,察看脚下的路是否走正了。
我的作茧自缚,自然常使自己该得到的不能得到,没少遭人明、暗白眼。处境的尴尬,生活的困窘,往往让我不能自拔。幸而身边还有几位并不是“一眼看不上”的挚友,和“意”与“趣”相投之人;比如同学群里就有视我为诤友的峰等,这又往往能使我舒缓一步,不至境绝。尤其是峰兄,他不但对我的耿介视而不见,一直不嫌不烦,反而待我如手足兄弟。所以,我常为能有如此知己感到三生有幸。
峰喜欢我直来直去,相处不用设防;同时他也十分雅趣于文学世界,与我惺惺相惜,那是显然的。我年轻那会儿,时常是找个可以独处的僻静闲屋弄文字,多数时间又忘记晨昏,身上也常常一文不名;无食果腹了,我就到离得最近的峰家蹭吃的。峰那时已是小官,可他显然暗中吩咐过夫人的;因不论我什么时候“光”而临之,嫂夫人都是先好茶相待,款言“请慢用”;然后,不一会儿,就会捧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煮泡面卧荷包蛋……
哦,对了,我所说“意”与“趣”相投之人,当然还包括一位貌美的茶庄老板方女士。这自然与我近两年独处染上绿茶癖有关——某次我踅到了前街“云雾山龙潭茶庄”,很看好她这柜藏的自产直销。我是排除了“雨(谷雨)前”的品茗,脑袋里只记着“明(清明)前”茶最纯、最香。那天方老板的“云雾山龙潭茶庄”大约挂牌第三天吧,我晚饭后散步,瞅着日光灯照耀的店内,满壁格柜绿茶和女老板的容颜都那么悦目赏心,就踅了进来。打探货样和价格,尤其询问有无纯天然的。后来她就成了我非常熟的朋友。去年我惦着“明前”该到了,来她店里订茶,她遗憾说得迟两天,但答应“货到亲自送府上”。我这种非“明前”不饮茶的人,自然盼她的新茶快点到货;而每每想着那冲泡后,碧绿出嫩黄的芽芽尖尖,那么乖巧的竖挤在玻璃杯浅米黄色的汤里,那圆柱体的氤氲飘带出袅袅的、醉魂的香纯芳息,总是鼻翼不自觉的翕动,又翕动,表现贪婪。
脑海里浮动新茶纯芳的我,居然近午时分听见有人敲门,哪能不以为是方老板的“明前”茶到了?欣喜的我忙放下正捧着这本书,奔出书房。
天顶的太阳分外明媚灿烂,春风轻拂,院子里玉兰擎着碧叶,石榴枝头嫩绿新眼,这令愉快下楼的我,忽然想起她那因我去订茶而略带暧昧的明眸;联想着她那善睐的风情,以及白净的额头上那绺卷蓬的刘海;“来啦来啦——”我简直是在献殷勤于到来纯芳,被那馥郁芳息陶醉了……
——所以,去年清明节前这一天,注定当我的院门被咚咚咚咚的敲响时,闹出大笑话。
——身份地位卑微的人,一遇恩光就好激动,应该是俗世的通例。我铭记峰(他的气度也是我心灵境界的高峰)恩,思涌泉相报自是必然。所以在后来拥有了书房,日子在改革开放三十四年后起色了,我便常思无论如何,也得请学兄撮一顿。可无奈得很,他公务繁忙,我很难逮住机会。大前年,一次我打听得升迁并搬家去市里的他,出差路过,于是电话里约定了他;兴奋的我还专门弄了瓶茅台。可酒菜备齐了,人家电告遗憾,公滞,我只能慨叹,独饮,一气把这瓶陈酿喝去一半;同时我也疑心:他是不是也十分讨厌耿介之人?——你看他那每每的只让夫人赐食,而自己极少陪你,该不会口是你而心非也?
也是从那次以后,我和峰虽手机里经常叙谈,但再不吐一字关于请吃、报恩内容。尤其知道他已置房居住在几百里外的浉河岸贤山脚下了,便连剩下的半瓶茅台是否还值得再留着,也打了问号。
——咚咚咚咚被敲响的紧闭铁门,被我急切的拔栓,然后两侧边生锈的铁榫头齐齐的吱扭扭一声唱开;然而我却诧异得大跌眼睛:啊呀,竟是偏梳、墨镜、大翻领银灰风衣男士!
我惊得眼睛猛一睁大,一时间懵了,一下子竟没认出这是谁?
但男士忍着不笑,凸显一派庄重沉稳;他也分明意识到我是来迎接某纯香、或靓女。可忍了五六秒后,他终于也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墨镜一摘,竟是峰兄!
我咦咦咦咦,大喜过望,竟有了热泪盈眶感。“真真稀客、稀客呀!”我夸张地欢呼。“哪里能想到、你这浉河岸边的达人、竟光临哎!”
我们抢一步双手紧握,峰随口即道:“饭馋腹饥时嘛!”
我一听即明白:人家那么大的世面,那么多的朋友,什么山珍海味没享用过,才不会为着一顿饭呢——因腹饥而登门,只有年轻时的我——人家这分明是想来见见我这个友的诤啊!我瞥了一眼他的身后,竟未看见司机和拎包秘书,这才上下打量微笑的学兄,心头不由涌过一股暖流;我真的差点没控制住极欲奔涌的泪水——你想啊,人生寂寞的人,巴望挚友的到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触啊?
我兴奋地回:“酒喝陈年香!”意思是:那存放的半瓶茅台,终于盼来主儿了!
峰这蓝花格线衣领口紫领带虽规矩的系着,脚上这白色运动鞋上分明粘着黄泥。我明白他应是回老家给先慈扫墓了,而回程又专门挤时间,来访我这“举世嫌”。
峰仔细察看了一遍我这条和貌,发觉有些老态了,问:“还在坚持吗?”语气饱含着关切和心疼。“我可一直期待你的大作问世。”他按了按我的肩头,试探体力是否还行。我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分明爬上惭愧。他赞叹的“唔唔”,遂双关的一笑道:“酒喝陈年香;我就喜欢你这窖藏的醇香!”我让他书房里品茗,说虽新茶未至,但陈了一年的倒有。他听出我的遗憾,说醇香唯陈年,情浓岂论茶?我说“明前”的尚没遭虫害,无农药残留;可我这时已发现,他带有水晶杯,里面是绝对是云雾山龙潭“明前”正品。为他续添开水时,我直有些怕这嫩绿的翡翠光泽被烫着;——这让我想起当年穷困潦倒时,曾让家属掂了从浉河街弄来的新茶到他单位里倒腾的往事,我不能不感念学兄最终还是变着法子满足了我。但峰却坚决否认,说毫无踪影的事!他实在“赖”不掉了,才说,那你就兑现“一碗面条两鸡蛋”时的承诺吧?
他这么一提,我迟疑了一下,始想起当年曾夸下的海口,汗颜的说:腹中腹中。“怀胎了,就有希望。”峰浏览了一遍我书房的藏书说。
中午四菜一汤,半瓶陈酿。
但举杯相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峰已擎杯论道,问为何酒喝陈年香?遂又接着解释:“窖藏令初酿暴口酒精挥发,只存五谷的纯芳;人品即如酒品,非经年难见纯正;纯正方能醇香溢远,同学之间,我最看重彼此间的感情纯度;——来,敬你深藏自己多年!”我不由埋下脸,老泪盈眶;但为了不丢人,我佯装什么东西迷了眼,擦了擦,然后彼此碰杯;我让他吃菜,可又抱歉说都是清谈,闻不到肉香,很不好意思!他于是笑了,打趣说,你是不是又想起当年雅君赐爱红烧肉了呀?
那是在潢师求学的事儿,同班的雅君大约发现我和同乡总两人伙吃一份菜金,又研究出我俩为了避开餐厅肉香的诱惑,往往端了饭菜远远的避开人丛;她于是动了怜悯之心,竟几回碗端肉食悄然倾尽我俩的菜碗。
我笑着说,哎呀呀,那时的肉,真的奇香无比!峰说,腹饥馋饭,天下通理;但我们现在,天天食肉,却不忘那时的爱赐之香,说明虽经年历久,最念的仍是同学纯情是不?我啊啊的笑,表示也算一说;可峰又话意一转,诡秘道,“假如是男生所赐,还会历久弥香?……”
我一怔。然后我们都哈哈大笑。
2019年正月 于淮上紫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