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德二章

井  德 二 章

作者：黄  築

           1、痴子哭井     

别山镇桂花岗仙楼村痴子无根，从小到大，有两个专长:见江河海湖跪下就磕头，见了村头这口水井就喊娘。无根的妈生下他养到三岁见是个痴子，丢下他跑了，无音讯。痴子的父亲随后去寻找老婆，也从此没了音讯。

痴子守老屋，吃百家饭穿百纳衣，但也长大了。但人虽长大，智商没长，还是见谁家电视上有江河湖海就趴跪下磕头；跟人去到外村见了井就趴着喊娘，喊得小媳妇大姑娘心慌，妇女们一听就落泪。没娘的孩子太可怜啊！跪江跪海求江海把娘漂回来啊！

不知不觉间，村里除了老头老太和小孩，就剩下房屋和井了。痴子大了能吃，百家饭吃不饱，就天天汲村头刘大爷责任田那井里的水充数。肚饥人水真甜啊！去年天旱，井水没了，村里有了自来水，痴子来水龙头吮水充饥，样儿如吮奶，主家让痴子喊娘，痴子乱发里瞪眼说，不是就不是！它是老婆！这一天，痴子惯性了，又来井边，乱发里这双眼猛一鼓，发现井砖被掏了！有人对痴子说，刘大爷儿子干的，人家进城，不需要井了。痴子急眼了，说：那也不能损娘啊！于是趴着废井哭：娘啊娘啊，他们见你没水就掏走你的砖啊！痴子哭够了，用桶接自来水往井里倒。主家不允许。痴子嚷叫说，娘肚里没水了哇、没水了哇！！大哭。哭得几个老头老太跟着流泪。    

刘大爷自然也哭，哭着说，我们……还……还不如这……这井啊！不如啊……

2、古兮守井

别山镇桂花岗仙楼痴子无根，因口出“井是娘”“自来水是老婆”，扬名十里八乡。不过该村还有一位村长赐号“古兮”的白发老头儿，却超过无根。名播全县。

“古兮”，“古稀”谐音，村头住的鹤发瘪面的刘大爷，人问“贵庚”，自矜“古稀”，以示胸藏点墨。但传到面阔眉横肚腆的村长肥耳里，村长慨叹，“古兮！”

村人尽知，“古兮”抵制流转井田上项目，得罪了村长。见面都“古兮古兮”戏谑。刘大爷两个在城里立住脚的儿子，因老头子贪种井田冒犯了村长，触及利益，也见了面即讽刺说，你真真“古兮”！但老人对这些目视，耳却不闻，继续拚命守他的

仙楼俗言含义复杂，“守”，是“护”，也是“耗”。而钻进土鼓堆里不出来，更是“守”。守井，自然不是吉利话。今年清明这天，村长领项目下家清理地障，老人知大限到了，把闺女缝制准备装老的寿帽、寿衣、寿靴全套翻了出来，在井旁凉棚木床上摆开，怕霉坏了。老人本不想这就往头上戴身上套，可村长远远瞅见了，骂了句难听话，激怒了老人。于是村里就多出了一副“古兮”一身寿衣守井图。光天化日之下，那瘆人，自不必说。

老人就守在井口。村长喊，把活死人给我报警！老人喊：你敢动铲俺就跳！

僵持。僵持得村长发直、帽甩，大骂：还古兮哩，你眼中就井口这块天！！老人想起痴子哭井行状，觉趴着更有威慑力，边动作，边甩炸雷子语回敬。

白发瘪腮老头儿这句与痴子无根同样有意味儿的、炸弹也似的语句，于是出于口，腾于空；然而辐射面大了，偏巧飞过村长的秃顶，覆盖了令村长望而生畏腿抖的桥书记；进村检查扶贫的县委女书女书记十分诧异。

刘大爷的骂语，和“古兮”守井图，自然被随行记者录入镜头，一举爆名。又被发酵。别山镇桂花岗仙楼自然也跟着典型了全县。

   井，传说是当年一个养伤赤卫队员组织村人开挖的。为啥是“传说”而不是“史载”呢？因为仙楼人都知，血脉到了四代，谁还记得曾祖名讳？井是谁挖不打紧，井不能随村邑迁徙是死理。不过，有关负伤女赤卫队员的故事，却没被完全湮灭。“古兮”老头儿脑袋里旧痕依稀尚在：那女子在草深过膝、树木像秃子头上炸毛似的岗丘草丛间匍匐、行走，居然根据古人“掘地三尺有黄泉”说道，能感知身下宝地储水呢！女子见收留她的老乡几里外淮水河里挑水吃，心疼，于是就……

   其实，井在年轻时的“古兮”眼里，比痴子无根认识更深刻：哪里仅是娘？根本就是娘给儿子娶老婆！“古兮”经历了五九、六零两年人祸天旱，那时仙楼饿死人太多，十六岁的“古兮”爷奶父母和一个妹妹先后饿死；一条脊土屋隔门的夏家，五口只剩下夏大丫。想来也是祸兮福所倚？

——大丫十四，饿瘫在门槛里，仅剩一口气了，“古兮”撑着木棍晃晃歪歪经过门口，衣不遮体的女孩闻声强支眼皮，拼尽力气嘶哑喊：“饿！水……”。仅这一句，和随后女孩抖抖伸出的一根手指点了点，就白白送给了十六岁“古兮”一个后来长成画中美人儿的老婆。

——有气无力“古兮”被夏大丫点亮了灵智，破桶汲井，活了自己，也救了后来的美妻。

井后来还助他和大丫养育两儿两女，汗马功劳没齿难忘啊！

可就在三年前啊，夏大丫病故，生前遗言：俺守老井。夏大丫的土鼓堆就在井旁边。井和土里的大丫属“古兮”承包，自然方便了“古兮”——夜里失眠来望大丫，也守了井，守了四亩经过三十多年耕耘的肥沃的稻田。夏天老头儿躺在自个儿搭在井旁的凉棚里，白天毒日奈何不了人，夜晚听百虫吟唱，天籁之音和大丫先前的嗓子几乎一样美啊！两闺女人家人，却隔三岔五送食，轮季送穿着舒服的衣物，享福呢！可俩儿子不好，坚决要求老头子进城住，让把六间洋气的平房卖掉，和流转土地钱一块儿分！劝他不能得罪村长！他知道，自己进城等于去儿子家当佣人，房卖了就没了根据地，像老狗一样失去了自己温暖的窝，这是一；二呢，弱给村长，等于支持援官贪，那是坚决不能的……

出乎“古兮”之口，入乎桥书记之耳的这声“炸子”，虽听着没文化，但细品品，还颇有哲学水平——不过之前村长是这样激发的：村长骂，井是你娘、你老婆！！“古兮”回：井不是你娘、你老婆！！围观的老头老太和小孩们，包括刘大爷的两个读过初中的儿子，都能听出村长这是作践哩，是拿痴子无根穿凿附会！但村长要这么垫势，“古兮”也只有顺势而上对仗村长！

于是，女书记和村长及所有的人，都听到“古兮”水到渠成这这句：

俺就只有井这么个天！！

村人见电视上的女书记出现在仙楼了，“古兮守井”被撞见，晓得不一会儿各路警察“呜哇呜哇”就会到，都替“古兮”捏着一把汗；可“古兮”根本不管，又向村长追了一句：俺知道你天外有天！！

……

（原创稿）

  2018年11月于紫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