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岁的哑巴福婶扶拐俯身,凑近了又仔细瞅了瞅龙福大这张眉头苦皱的黑瘦脸,思量他这心头又梗上那桩大事儿了,正难掰难扯着呢!瞅着他这情形,她着了慌,拐棍掂着急急的走回,大门推开个缝头伸进来便啊啊、啊啊的呼唤,手比划了一下,眉心皱起的眼睛瞄瞄堂屋,——那里齐聚着她的几个冬装讲究却显臃肿的儿子和媳妇,哈哈的起哄,呵呵的趣笑,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气与和美,他们伸鼻闻闻着面前玻璃杯子里浮着的老大带回来的西湖龙井片香息,手比划着,正为外面做了老板过年回来,准备盖小别墅的老大龙福娃筹划着,初步选的扒平房建洋楼日子是白龙河俗称的暖日(立春日),也就是今日,但老大的女人王萍说请先生看过,不主张,所以大家仍在哈哈笑的斟酌;她又瞄了瞄东面门朝西大冒蒸汽飘出饭菜香味的、比四间主房矮一米的厨房,专门打量了一回彩瓷镶檐日光闪跳的主房,啊啊、啊啊的招呼正一脸嬉笑的走向厨间的银灰鸭绒袄大儿媳,和那锅门前边玩手机边烧火的两孙女,——娘儿们扭头一望即明白:老奶奶这是让锅边多添一瓢,且必是为了龙福大。
不待堂屋里吃了一惊的一群反应过来,福婶旋即又思谋状回到龙福大这边,龙头拐棍捣捣着水泥地,要已然醒转又眯眼瞅日头龙福大看着她,娘儿两个得叙叙;——这时,被她呼唤的儿子媳妇及孙子孙女,已在屁股带得椅子板凳一片响中,呼呼啦啦一窝蜂跑出堂屋,个大身材威猛的龙福娃暗棕色毛领皮衣裹紧了,在后面稳步压阵,朱漆大铁门顷刻间就唧扭扭一声被拉开,大家探出毛领围着的脑袋,头顶享受着暖日的烘烤,尖起眼来察看发生了什么。
福婶发现龙福大这几天临晌晒暖的地儿,居然挪到她家院外西墙角上了。她几次啊啊啊招呼他进院,和她一块儿,他都摆手、摇头,她也没介意,反正娘儿两个冬季经常一块儿找暖地儿,随便惯了。但今儿过晌了,趁还没喊吃饭,她出来走走爽爽有些发福的身体,却发现老龙侄儿还眯盹在这儿,便拄着福娃专为她置办的、象征祖宗权威的白檀雕龙头拐杖,略略颤巍的走到他跟前;她瞅着他这黄大衣紧裹着仰躺在老竹椅上,棕色毛领里马虎帽罩得只剩半张瘦窄脸,样儿像个老婴孩,呗呗的两声想笑,却没笑出;因为他这黑马虎帽防日光虽抻到眼窝边儿了,可瘦鼻梁两边明明有泪痕,又不像是上岁数人那种风火泪的黏白痕迹。她不由长叹,咕叽咕叽嘴,皱眉思了一下,忙用拐杖来撩拨他这马虎帽上的圆缨子,希望他醒转,却不见多少反应;可与此同时她的这只好眼已瞥见水泥大路西侧:老龙侄儿的四间宅基虽好好儿的,两间砖墙水泥衣红瓦顶的屋子虽好好的,院子四周竹篱虽牢牢的,院中的八棵大杨树虽好好儿的,几只公鸡母鸡红冠子向向着虽在那里觅食,但他那两间灰水泥墙红瓦顶的屋子后面,已被堆起的黄土几乎埋去一半——后面这家,三间做大门和耳室的平房新盖起,门前正垫土……打小看着犟劲头老龙侄儿长大的福婶,这时脑子里忽然就明白了;——她于是担心瘦老头儿想不开,仰脸又见偏过天心的日头这会子正一片谈云里挣扎,忙啊啊、啊啊的右手扶拐,俯身,左手来扯晃他。这边又忙来呼唤她的孩子们。
龙福大的本名“龙河水”祖父母起的,寄予着祖辈期望他能像白龙河一样有势有波。可六零年父母饿得不能起床,六岁的他因吃糠咽菜干结得三五天拉不下屁门里的一节干屎橛子不说,还掉陀螺——脱起肛,双腿饿浮肿下床都艰难的和叔父一块生活的祖母龙唐氏那个急啊,一面搂着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的他揉、擀,一面用烤热的破鞋底子屁股蛋子下焐,一面发烦急火的骂“就你……你个日娘的‘福’大啊,你……你大我都没这么费劲儿”;自我难顾的龙唐氏本是心烦胡嚼乱骂,没曾想骂了一顿之后,这孩子喝下西宅新婶子小哑巴省给的半小盆能照人影儿的稀菜汤,居然渐渐的好起来,便叹息,“日你娘,骂你‘福大’还骂对了呢……”意思是你终于逃出阎王的魔掌了。这时他的父亲已饿死。于是他就“龙福大”、“龙福大”的被叫开。龙福大身上自此承载了祖母“命大福大,辉煌门庭的”厚望。龙福大长到十八九岁二十来岁那些年,已是老龙河畔出了名儿的“犟劲头”,祖父母早就死了,四间重梁起架的土夯坯垒墙茅草高堂屋、跑马高门楼子的大院,不光一分为二,他与母亲和叔父家各住一半,并且他十四岁那年被洪水夷平了,他还是信誓旦旦的放出狂言,要辉煌一番,超过祖辈,盖上四间比祖房敞亮的房!然而世事难料,家道运道变故叠生,母亲长期病在床上,耗去他挣的所有血汗钱,直到他六十岁拿到“五保”信用社储蓄本之前,都没遂了愿。随着孤独一生现实的明摆着,龙福大内心虽日日哀叹,但渐渐的并不再在意自己曾经的梦想了。“泥巴埋到脖颈的人,再争强傲胜那就是自不量力!何况有政府养着、有老少爷们衣靠,更有像福婶这样的亲邻们的关照,村里还有个‘敬老院’呢?何况再好的高宅、亮屋,也生不带来死不……”他看开了。
这之前,农闲,又没零工可打,龙福大贪享冬天白龙河畔日头的暖和;无论是一张躺椅仰躺在自己的两间屋子前,还是到福婶的院子里和老人家一起坐在廊下,还是搬只矮凳坐在福婶的院墙这儿,眯起眼瞅着城市人口中的“太阳”农村人嘴里的日头慢慢的从东岭那儿升起,又在老龙河西面的岗丘缓缓的落下,暖辉让他感觉就如哑巴福婶(娘死后,福婶就无声的承担起一些娘的责任)的眼睛一样亲切。
白龙河畔冬天的日头在龙福大的眼里,眯着来望,仍是少年时代祖母嘴里描述的:就是中间一个由福橘到福橘的大圆盘子,金银藏在那里,早晨升起来,播金;升到半天空以后直到旁晚又变成大福橘前,汹汹的播银。当然傍晚也是播金;四周无限的往下金光、银丝的扯呀飘呀,撒满天下,洒满老龙河的东西万里,白龙河村子得的最多;白龙河畔的太阳能照透、照亮、照暖人心……这让他冬日里每每坐到日头暖里,眼睛一眯着来研究播金播银的太阳,就像看见了曾经救过他命的福婶的眼睛:这对双皮叠缝年轻时的大眼睛,水灵活脱,黑亮会语,她望望你眉心一皱,微笑的一摇头或一点头,即表达了她的赞成或否定。“生产队转为村民组以后的这许多年,往往她送吃食给你,总是害羞的嘴里忒儿的一笑;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们依旧黑白分明,俯下看望你时,黑亮的眸子播着金辉儿,瞳仁映着你的头像,你感觉满脸母姓的亲切、温暖……”龙福大心头始终感激着。
龙福大爱晒太阳,不光是感觉冬日的太阳光暖和,可以节约电暖扇的用电;还因为在城里拉煤球沿街叫卖那几年,城里人说“太阳光”补“盖”,常在太阳底下晒晒,身上就来“盖”了。他虽不明白“盖”是啥玩意儿,但他懂得,人在太阳底下一晒就气壮,走路腿添劲儿。同时他又觉得,城里虽繁、花,文化,热闹,夜晚彩灯闪闪得像个梦幻世界,但不如乡村的简朴——不说呼吸的空气新鲜和食的绿色,单只居住几十层高楼大厦弄得晒晒被子都艰难这一项,农村就比城里方便一百倍。还有,城里人“盖”流失了,吞药片;俺乡村呢,太阳底下一躺一坐,免费的“盖”就有喽……龙福大心头涌动着无比的幸福。
可最近这几天,龙福大眼瞅着后面的新屋和新土高出自己的宅基了,自己的这片宅基入夏雨水多起来,或下暴雨,积水和成水坑已是必然,心里就不宁静了,虽然心里想,“不能住俺就去敬老院呗,那里条件不就是差些么”,可眼呢,不争气,瞅着瞅着就想落泪珠子。“俺不是眼羡人家都盖了楼房、拥有四合大院,而是叹哀自己一生犟、犟、犟,犟到最后,苦挣苦奔,做牛做马,村里城里一路汗水的洒,不光没能娶上老婆生娃续香火,竟然在分得了四间和别人一样的大宅后,四间平房都没……”他心烦自己的无能。当然,之前他若愿接受亲戚、老少爷们的接济和村邻施舍,比如龙福娃曾提议“门里老少爷儿们各出万儿八千”,那是完全可以撑起四间平房的。可他觉得要是那样的话,他会身上背更多的人情,因为许多年来,亲戚、老少爷们和邻人对他的巨细关爱,已积成了他的心理负担。“比如福婶,虽是哑巴,却一直亲娘一样关心、疼爱俺,俺除了隔三岔五的晨昏陪她、扶她老龙河岸走走,冬日里寻暖地儿陪伴她,还能做什么?村里许多人都帮衬过俺,俺除了他们外出打工,帮助照看照看老人和孩子们上上学,还能做什么……”龙福大每每心头感叹。
才刚,他是睡深了一点儿——临晌老竹椅一搁在这墙角躺暖时,眼瞥西边垫宅梗了一刹那,虽没把事儿放在心上,但精神头儿可能因为贪晒阳光的缘故,渐渐开始软软懒懒起来——搁在平时这叫“舒服”哩——接着就真有点儿懒惰惰了;他感觉身子软得没力,心想再多眯会日头,多晒晒太阳,身上的“盖”就来了,人就气壮了,于是晒过头,忘记了做饭吃饭了。之前,前头的王毛妮、后院的三喜子让去吃他们那晌饭,他谎称家里大米饭焖上了,摇手拒绝,其实是想踏实的晒个暖;没曾想没过多大一会儿,福婶就来用拐棍拨他的帽缨子了,就走近俯身轻声的啊啊、呗呗的呼唤,就扯晃起来,就脸凑近了,母性的粗重温热呼吸气息直扑他的鼻嘴……
——龙福大咋会不醒呢?他动动眼珠子,习惯地先抬手往上推马虎帽,把眼睛露出来,睁眼来望,却见这时福婶已慌慌张张跑向她家大门去。
龙福大瞅着族婶这暗紫撒白碎花狐毛领袍袄,惊讶了一下,又听得老人啊啊、啊啊一通呼唤,便知可能与他有关;但他还是微眯起眼瞄瞄天顶的日头,既有继续寻暖的意味,也有寻时间的考虑;他的耳朵已辨出:福婶的末一遍啊啊、啊啊的招呼,是吩咐厨房里多做点饭菜;及至老人又忧思着向他走来,他断定福婶这是要留他吃晌午饭的。
……福婶娘家与东岭隔条白鹭河,和白龙河龙家是老亲;她学名大名都叫高灵芝。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病,家里穷,无钱用药,河对岸一个会扎针的郎中渡河来行医看着可怜,就想治好她,结果命保住了,人给扎哑巴了。十六岁送给龙汉州,成了龙福大最年轻、最漂亮的婶子。饥荒年,龙汉州拉棍捣狗嘴牙讨来饭食养她,十八岁后个头高挑、更漂亮的她,连生了两女,没少挨龙汉州打;可再后来,她争气了,一气儿生了四个相貌肖她的儿子,依次取名福娃、福中、福连、福保。福婶虽是哑巴,可心灵手巧,悟性超常的高。这么说吧:她除了不能像正常人这样使用通用文字和语言,其余无有不晓。或者说,她甚至拥有自己的一套特殊语言;因为她和丈夫、儿女、公婆,以及亲近的人(包括三十五岁死了娘的龙福大)交流,根本不是问题。聪慧的福婶能用的闪眼、挤眼、乜斜眼、猛一闭睁眼、斜眼笑睇,用抽鼻、扭鼻、呲牙、咧嘴、扭嘴、撅嘴,用复杂多变的手势、肢体动作等准确的表诉心情、心意;由她嘴里发出的那些啊、呗、呵、咯、嘁、叭、啾、叽等象声字,连用或连后断续用,听着像唱歌,但都具有特殊的表情达意效果。比如她伸大拇指代表赞,伸小指表示自己不行;两只拳头先面前平举,然后交错的举着,人们便会明白:这是让两厢平等互换。所以福婶教导起她的儿女及孙辈,福婶和村邻们,嘴里啊啊呗呗、手又比又划的聊天,大家差不多都能及时准确的明白她是说什么,想什么,知道她的审美评判。她打理家务的快捷和烹煮得一手好饭美味,村里没有多少女人能比上,以至于她的家人往往好和村人们谝夸。龙福大从记事儿开始,几十年来没少品尝福婶的手艺。后来长子福娃理事、成家了,福中、福连们也成了家,福娃就给娘买来一杆龙头拐杖,不到五十岁的福婶于是就有了上打贪睡夫、下打顽劣孙、中间教训儿女的权威。——但她还真的没打过谁,从来仅是举起来吓吓人,或心情好时拐棍尖子撩拨一下……
龙福大打了呵欠,见福婶握着龙头拐棍,咕叽咕叽着嘴来了;他刚想动弹,却觉身上懒得很。瞄眼偏过天心的日头,又远远的瞅见福婶疑惑加忧忡的目光,心道:“直到现在,她见俺在她院外迷盹时,总拄着龙头拐棍来望望,不声不响的俯下笑眯眯的,高兴了就像爱抚亲儿子样用手拨弄俺的鼻子或脸;总让俺回想起她多少年来的好——宣腾腾刚出笼的新麦面白馍馍、蒸得稀溜烫的红薯、年节里是炸好的香喷喷的一碗、一小盆、一小簸箩择净了的大米、一兜绿豆……俺吃在嘴里暖在心窝窝啊……”
龙福大最爱看的,是福婶扶拐俯下——她老了,头发染霜了,身上穿得臃肿,弯腰似艰难——呈现这张并不多显老的富态鸭蛋脸:眉如两抹淡烟,双皮叠缝的大眼眨巴眨巴着,老了高血压才有的红红了脸,红红的鼻子。
“……老人嘴里咕叽咕叽着望俺,不时啊啊两声,很害羞的样子,不好意思的样子;俺如不要她赐给东西呢,她就老啊啊啊啊的,比划着,呗呗呗呗,不依不饶,生气了就努起嘴——年轻时她眉头一皱嘴一撅,会狠狠地往你面前一直掷——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俺衣服破了,她会拉过俺来,脑后发髻上取下针线,扯着给你缝补……”
龙福大瞅着福婶走近,心头不觉又闪过这般景象;他的心里也幸福感满满。
福婶复又站在龙福大面前,他便不好意思的想站起来;可身子坐麻了,一使劲儿,差点翻了椅子,亏得福婶白檀拐棍及时的往侧边用力一戳——白檀木棍固有的钢性和韧性回弹了一下,这才稳住。
于是,龙福大在个头高出的福婶亮亮的目光盯视下,出于起敬和爱戴,站起和她叙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福婶开始问事儿,龙福大啊啊的点头;福婶拐棍挂在左小臂上,两手做戴帽子、抽水烟旱烟的动作,嘴里咳咳两声,表示老头吸烟咳嗽,龙福大知道她在提起他的爷爷;接着,福婶西走两步,指指西北方的废宅,两手做扩张的、往上举举的动作,又伸出右手四指,龙福大晓得她是说他祖父辛辛苦苦盖起的四间重梁起架的高大茅草房;福婶然又后做了个发大水,淹倒的动作,龙福大明白是那四间大屋没了;再然后,福婶又做了个戴帽的动作,嘴里笑着咳咳两声,又做两辆架子车拉着货物向西方走去的动作,龙福大知道她是指他二叔一家发大水后搬进城里去了;福婶又呗呗呗呗的指指西面龙福大的宅基,伸出四指,龙福大晓得她是说他终于又分到了和祖父一样多的四间;福婶扭脸打量了一眼村里排排整齐的平房、楼房,又啊啊啊啊的比划,说他那地儿已太洼了,要沉水,龙福大嗯嗯的点点头;福婶又比划后面正在盖房,宅基垫高了,嘴里啊啊、呗呗,摇头,眼挤了一下,闭一下,又摇摇头,龙福大摇摇手说,“无所谓,老了,折腾不起。”福婶于是摇摇头,手指点点心窝这地方,表示“懂得你的心事儿,你有志高梦想呢”,龙福大嘿嘿的笑,摇摇头,摆摆手苦笑说,“有和无,现在都不重要,俺就这把老骨头了,不是还有政府嘛,还有大伙儿的帮衬嘛,俺看得开哩!”福婶于是伸个大拇指,接着做端碗吃饭状,右掌耳腮这面又一贴,头一偏,龙福大明白,她是让他该吃吃,该睡睡……
福婶之后又微微摇摇头,嘴里啊啊呗呗的,眼睛瞄了一下北面道边停放的这台拉土大翻斗卡车,表现出气愤,龙福大才要摆手,意思您老不用管,但福婶的这一帮观察半天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还有四邻们,已围了上来;步姿稳重的龙福娃走到母亲身边,伸头打量一眼垫土埋了族哥龙福大后墙的这家,不由生气了,两手卡腰开口就骂,“真是混蛋!这还叫人活吗……”跟着,福中、福连、福保三壮汉也气不忿了,都手叉着腰前迈一步帮阵,肚子微腆福中福连望上去很有几分要打架的样子,福保则跑过去察看机车牌号,他们的几个帽兜兔毛长长的鸭绒袄袍的花枝招展的媳妇和孙子辈,也都嚷嚷埋怨说,“这太不像话呀,欺负人呀”,簇拥在祖母身旁气愤填膺;更有龙福娃、龙福中的两个紫红鸭绒袄中学生儿子,已摩拳擦掌,准备去砸那家的车;邻居中也又几位嚷说“不像话”,大家为龙福大抱不平,龙福大赶紧的上前拦住,大声制止,可说话间他们就要往前冲,找那家人讨说法;——然而出人意料的,福婶龙头拐棍往大儿子面前一挥一举,一拦,呗呗呗呗蝎虎一声,青紫了脸,瞪着眼睛逼儿子们退去;龙福娃一见母亲发怒了,便吓得连连后退;大伙也都呼啦一下后撤,散开。王萍于是喊吃饭吃饭,大家拥着福婶,拥着龙福大,就又说又笑的回院里来了。被拥着进堂屋的龙福大摇手,嘴里唔唔的,表示这不行的;但坐稳了的福婶撅起嘴,呗呗的要寻龙头拐棍打人,龙福大这才乖乖儿就范。
因是龙福娃准备起建小别墅挑的暖日,酒席的庆贺意味浓重,龙福娃敬酒,允诺动工时福大哥给看工地,月薪四千。但福保的女人瘦刘红说,“大嫂可是说‘不主张’哎!”意思是这暖日的扒旧屋盖新楼不是没定下吗?“是啊,这扒旧房,四间,多少平房,拆掉,废砖运出,的一两万不说,大哥你还没约定工程人人哩。”福中补充道。“大哥,你……”福连也有看法。可王萍这时边往婆母碗里夹菜边笑道:“俺只是随口一说,你们老大一向自己做主的哎!”龙福娃哈哈哈哈笑起来:“咋样?咋样?……”他喜滋滋的跟兄弟们和侄子侄女碰杯,又和三个弟妹碰,大家一起正儿八经享用扒旧房盖新楼的暖日酒食。
但坐上席的福婶,开始还眼睛笑眯眯的害羞也似,打量着哄哄闹闹一大桌,啊啊着甜甜蜜蜜的咂咂着嘴,往龙大侄儿碗里夹菜。当志得的福娃乘着酒兴说“福大哥,你不用担心,回头你就住进村部敬老院,我的公司会注资,会把那里维修一遍;你今后的吃喝花费,全有我和你几个老弟承包;来干杯”,福婶无由的生气了,大声啊啊啊啊,并凶凶的白了他一眼。这时,她的四个媳妇也说,“放心哎,老大哥,咱老少爷儿们不会不管你的!”龙福大站起举杯,谢说:“可不敢了啊,俺这一辈子欠老少爷们和亲戚邻居的情太多了,——你们要这么讲,俺真……啊,俺真……”话没完,人先哽咽了,福婶瞥见也跟着流起泪来,她忙扯片餐巾纸,又扯一片,来给自己擦,又给龙侄儿拭泪;两位十多年岁龄相差的老人,忍不住双泪长流……
晌午饭结束,龙福大已是幸福的醉态,唏嘘着,眼泡子里含着泪花儿,不住声的感激福婶一家留他,让孤老头儿平摊了他们的幸福。他这边告辞才离开,院子里福婶的儿子媳妇孙子辈,便开始收拾四间平房里的东西,往前面大门两侧是耳室堆放。福婶先是一怔,继而就啊啊啊啊的问福娃,这是干啥?福娃抽着香烟正指挥着,见母亲过问,忙打手势,比划,解释。福婶用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略一皱眉、思量,就呗呗呗的发表意见;她龙头拐棍一举,挥了一下,福娃已明白母亲是阻他的行为,忙喊大家先停下。
龙福娃很是迷茫的看娘亲,娘亲便拉着他,一齐出院门,嘴里啊啊呗呗,摇手。母子俩走到与龙福大的洼宅隔着水泥大道的这个墙角,福婶啊啊啊啊的,手指指;龙福娃顺着母亲的指示向西望,暖日的金辉让他只能眯起眼——他瞅见暖日的下边,远处白龙河蜿蜒着,近处龙福大的四间宽洼宅上林木枝梢青而疏,但阵势上仍是欲撑天的,宅四周的竹篱栅墙翠色一片,福大哥的两间灰砖墙红瓦顶的屋子,倒也因日暖冒着升腾的气息。福婶这时向儿子做了个两拳胸口平举,然后交错过来胸前一晃、一举、又一举的动作;她的嘴里,“啊——啊啊!……”
龙福娃此时斜阳下两手卡腰很有气势的站着,眼睛瞥了母亲以手摆的龙门阵一下,又瞅了瞅福大哥搬了椅子、身裹黄大衣寻暖的身影,温和的一笑;良久,他才忽然明白。
……
2019年2月16日 于紫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