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后晌间的白龙河延龙阵岸林,鸣蝉此伏彼起。
太阳虽播着火,东岭西丘间这片辽阔的空域看上去炫目的炽白,但阳光经了蜿蜒河面广深水域的吸纳,西南风吹送的就是一派饱和爽意的微热了。再加上蝉鸣被河道的宕延跌转,听上去韵味还算挺美,且这里又浓荫遮天,因而东岸两百米白龙河村子的这些个老头们,还有几个懒得外出、兼带在村东南龙福根铅笔原材厂务工的汉子,农活也不太紧了,喜欢拿张草席、塑料布什么的,来这里歇晌。歇美了,便三个五个的聚拢玩扑克,两捉一、三捉一的对阵。性爽的十二叔龙河清,好揽牌,也不计输钱,往往是被捉的主将。
但今儿个歇晌,十二叔却没来。倒是他的初中生大孙子龙飞和另外几个少年,嫌上学去早了,热,途中拐进,歇起晌来。
老头汉子们当然发现,今天白龙河畔有些骤闷,失爽,但习惯了这里的自然风、甜润的水气,也并没多介意。他们只在乎十二叔健旺的身影出现,只想看到魁梧的他和他们一样,也衫搭肩头或背心卷得露胸,露腿肚的肥裤裆一甩一甩的,聚往这蝉鸣的浓荫世界。
“谁家拖着舌头的花狗跑来了哎!”老头们互询。开始目光伸向西斜的日头照耀,那满村的三层洋楼、两层的半旧楼房;汉子们的眼睛则往村道、村道的林荫下,以及孤零零紧挨南边泄水闸的龙夏大宅子那里探寻,希望高声大语活跃的十二叔出现。
老头汉子们的眼睛由近及远的、四面的来收索。老头们有人以为十二叔早来了,兴许到泄水闸涵(那是属于从美妻娇女、牛皮哄哄、不可一世,一夜间沦为光棍一根的蔫人虾大,和牛羊群的,粪便气味今天特盛)那地儿撒尿了;也有人心下猜测:“兴许十二婶晌饭做迟了,或者家里有客绊住了;或者厉害的十二婶管得紧?……”
反正,歇过了晌,开始席地坐了洗牌,准备对阵了,大家也没见十二叔健旺的身影出现。有人这时生疑说,“是不是上面来检查,他忙着加班清扫村道?”大家于是又眼睛四面的张望,却看见包村扶贫的梁蕙兰的红色小车,驰去那泄水闸一趟;并瞅见长发披肩、一身浅荷色、领口一朵黄蝴蝶结的长裙女下车后,仅一分钟的功夫,就慌慌张张钻回,红色小车便恼怒似的呜一声往前一窜、又往后一倒,掉转头,然后又呜一声,向北进林道,然后,又消失。
大家感到很奇怪,于是暂时忘了十二叔,眼睛聚焦一会儿那女子驰走的小车——思谋不出头绪,便咋呼,赶快洗牌、赶快洗!
然而仿佛闷热的空气预谋的,念着赢俩钱的老头汉子们,手里的花花绿绿扑克刚刚排好序,牌局争斗才要开始,抬腿正要去上学的胖孩龙杰却躁着嗓子烦人的蝎虎起来:
“看看看看!十二叔在那儿呢,和“五保”龙‘虾’大,又对上阵了哎!——十二婶正穿过西瓜地往那里跑哎!……”跟着,河滩下就有了群鹅惊呼,扰乱岸林里鸣蝉的节奏;两个河里洗澡的精屁股男爬上岸,探脑眨眼看热闹。
龙杰贬损龙夏大的“夏”为“虾”,不仅与方言“日大虾(意为吹牛皮、游手好闲、瞎胡混、老不正经)”的“虾”挂了钩,也与龙夏大日里见人、赶路低头哈腰的虾状形象挂了钩,故而颇能勾起人对立夏日出生、同辈排行老大的龙夏大这人内外品质的联想。汉子龙福盛,眯起眼送了个微笑的眼风给胖孩。
“十二叔也是你叫的?……”但准备出牌的首家胖子龙福盛表现在嘴里的是不高兴。
林下喜赌钱的这些个,虽烦龙杰搅局,但还是齐齐的拔脖、扭脸尽睁两眼来看;离得最近的这攒人咽着唾沫,顺着龙杰手指的方向发现:横亘而青苍的东岭这面,茂盛林木掩映林立楼房的白龙河村子东南,铅笔原材厂高墙北,正对着竹木森然的村部,水泥道上,炽白的日光下,戴草帽的蓝背心高个龙河清,腕上毛巾雪白的手正点着左手卡腰力争站直的虾状人说道;龙河清的另一只手里还提着粪筐和铲。龙夏大头上不知哪里捡的白布遮阳帽。这边不远处,十二婶奔跑变为大步,新翻麦茬地上那垄垄的泛着墨绿的瓜秧,已在她的身后。
“俺说咋没见这老头儿今儿来歇晌呢,敢情……真不值……”林下人摇头。
十二叔孙子龙飞正抬步去上学,被惊停,瞪圆眼睛,握了拳拉起架势,嘴里射出脏话:“欠‘面’呢,这个非人!……”
“面”字在白龙河畔代表用脚尖碾物为面粉末,狠着哩!龙飞已准备一旦爷爷吃亏,就冲过去。但龙福盛说,“他还用你‘面’?自个儿早把自个儿从时人眼里的‘高、富、帅’,‘面’成一虾人喽……”
白龙河人近几年才从十二婶的不忿语气里猜出:当年把十二叔卖给山西一个黑煤窑、差点丢了性命的人,就是这个结果把自己个弄得妻离、女儿散,如今变成老光棍的龙夏大!
“十二叔至今仍不忘龙夏大老娘临死的托付,护着这个‘非人’,不让其往大牢里钻哩!……”老头汉子们中有人发议论。心里觉着不舒服。
当然也有智人。比如另一攒人里的退休教师栗新,这时公开点赞。
“白龙河畔如果没有龙河清这尊神,古来龙河水酿就的纯美世风,早就被龙夏大这个风邪入骨的家伙给毁了!”
因为“五保”龙夏大以往开黄色录像厅、与个别见钱眼开女人鬼混、坑蒙拐骗等劣迹,他是亲睹的。
眼睛瞅着手指点着说理的十二叔挺起胸膛前进了一步,怯势的龙夏大后退了一步,林下的人中,有人不禁又摇头,惋惜十二叔。
“怎么就不直拳一捣……”
可林下的这些老头汉子们,谁都没料到:十二叔和虾大,这次的对阵,竟是终盘……
大家已记不清十二叔这是第几次和这“非人”峙然相对;但十二叔必是要阻止这虾状棺材瓤子干不正当事情,大家还是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龙夏大四十六岁在一次诈骗一辆小车时被打残左胳膊后,脑子似乎也坏了,老实了许多年,六十岁村里帮他申请了“五保”,加上社保险金、六亩地的粮食补贴和出租金,这几年日子已是三餐可以酒肉了,活得还算像个人。可他听说农村危房改造能申请款项,听说农村宅基、承包地可以村组里变现流转了,今年又想虾腰直挺了。
大家时常看见,龙夏大有事儿没事儿,总村里村外鬼影似的瞎转瞎游。心里像是着火急。
龙河清少年讨过饭,改革开放后日子好了,娶妻生子。龙河清前面河生、水旺、波扬、渔仓等十一位族兄,如今只剩他和亲哥泉清了;泉清身子瘦,龙河清因而在族内是无形的中心。因方脸被阳光吻出淡紫栗色,反显粗黑眉下这双大眼炯炯然异于常人,再加上这鼻直嘴宽,六十挂零腰不弓背不驼,说话声洪音亮,性格宽厚,一脸的和善,村人惯以“十二叔”亲呼。而今,他又是村道保洁工,身上又藏着与龙夏大有关的一些人生秘密,所以,村里的青年人、尤其学生娃眼里:这可是位龙虎精气的神秘老头儿!
其实,十二叔龙河清和平时一样,脑子里压根儿都没想过去和村人眼里的“虾”大、大“虾”龙夏大作对;可灵魂血液里打小积淀的一种东西,总让他一旦临场,就无形的被驱使。
今天清晨,龙河清例行村道保洁,扫帚扫到龙夏大东隔沟这条水泥宽道,一眼瞥见他这怕是蛤蟆尿泡尿就要受沉水、且三间破起脊灰瓦房后墙已被邻人的高宅泥土埋掉一米有余,且分明知道那后墙也就是砖垛加十二公分厚的薄壳墙货色,不由又揪心起来。尤其日出后,他清扫到村铅笔原材厂老板龙渔仓的儿子龙福根这条南北道,见旁边水沟底已翻浑泥,平时清澈见底的水面不仅浮了一层锈迹水垢及草沫子,还鼓着一层映出小彩虹的气泡,又有泥鳅不时的乱跳把气泡破坏掉——他抬头看看扎眼的太阳,见那四周白晕很重;又望望白龙河畔的原野,见到处地气升腾,就知道旁晚或夜里免不了要降一场大雷暴了!——这让他忽然又联想起白龙河农谚说的“过了五月五,葛家白龙来探母”,回想一下今年的“白龙探母”尚未施行,更坚信:
“旁晚或夜里必有大雷暴!”
于是龙河清就由不得自己不忧心龙夏大处位的危险了。
他这时当然又想起了老太婆十二婶好挂在嘴上的骂语——“龙河清,你自己都该恨自己没成色,——不光见了好人要遭难心里难受,就是遇见孬人要遭殃,也是免不了挂心……”可他心里仍认为:你说的这个孬人,并不是政府判过刑的十恶不赦……因为政府并没把他收监,他还享受着“五保”待遇哩!何况……?
而实质上,只有龙河清自己清楚:俺祖上和俺本人,都承蒙龙夏大祖上和母亲的恩光哩!
因为龙氏家谱上面记载:白龙河岸畔的龙姓,龙夏大这族是土著。龙河清这族远祖明末避乱,一条渔船漂至白龙河,因派上去是宗亲,土著的龙姓就允许居岸、开荒、起码头;五九年白龙河饥馑,饿死很多人,龙葛氏把皖北娘家给的一小笸箩粘鞋大麦面捐出,救活龙氏族内三四人——这三四人中,就有饿得就剩一口气的龙河清。
所以龙河清每每得知、或瞅见龙夏大不计后果的要往死里挣,都会油然想起龙夏大的母亲被龙夏大气死那年,咽气前专门把他叫到头边,附耳托孤的情景。
“他、他十二叔,俺、俺愧见先祖……俺生养了个畜生啊……你看在嫂子俺面子上,多、多担待……管护他,防、防着他别继续伤害村人……”
龙河清记得,那时他可是点头、答应过恩嫂的!
当然,龙河清也是从那时起,就与闻名白龙河两岸的游手好闲初中生龙夏大,撕扯不断起来。
相貌一表人才的年轻龙夏大,仰仗城里有几个做了官的自家爷们依靠,一心想发横财,凡觉着是个发财的机会,不分事恶、事好,不讲礼义廉耻,不顾一切后果的去逮。
龙夏大在外面怎么做,龙河清不得而知,也管不了;但在村里,龙夏大但凡作恶被龙河清听见或撞见,总感觉有义务去管管。村人都看出龙夏大已视他为仇敌了,可他依旧去管。这就酿出了一场差点让他丢掉性命的祸殃。
事儿发生在恩嫂死后的第二年——改革开放第十六年的夏秋间。
这天,河西村传来龙啸原儿子考上警校、待客的消息。待客这天,龙河清依着习俗前来贺喜,可路上咋想咋觉那地方有毛病——因为龙啸原的这个儿子高中只上了一年,像省警校这样正规高校不可能招的!
边走边思考的龙河清正疑惑,忽听从身边穿过的几人村人,嘴里不无敬佩、眼羡地说,“咦咦,龙夏大牛啊!——龙啸原花了七八千,他们请了那高校的老乡李铭教授,豪华大酒店先咪西了一顿,打了一回‘炮’,居然搞定哎!……”龙河清这下才忽然明白:原来龙啸原上了当!龙河清于是在戏班子锣鼓唢呐一片震耳的喧闹中,把得意洋洋、一身酒臭的龙夏大拽了出来,龙夏大从此怀恨在心。过年前一个月,龙河清闲着没事干,又想家里快点富起来,竟稀里糊涂跟一个来村里招工的老板,来到到山西——进了矿洞,才知是黑煤窑。
龙河清逃回来后,方知家里在他失踪三月后报案了,乡派出所已查出引狼入室的人了。但他只吸取了教训,没去追究;而龙夏大依旧我行我素。后来,龙夏大还是因为丢尽脸面的龙啸原和他过不去,才一家人躲去皖北。不了了之。可没过几年,龙夏大就又瘦骨如柴状如大虾的,悄然回了村。此后,被村人诨名“虾大”;渐渐的,虾大又“贫困户”、“扶贫对象”上榜,县书店经理梁蕙兰入村扶贫又联系了他这户。
龙河清在村子里遇见落魄的龙夏大,总一面内心自问:为什么我们明明知道他虽外表人五人六,内里并不怎么的,却偏偏上当呢?比如他在家里放黄色录像,我们明明知道这行为是不地道的,却偏有包括牛田德老婆在内的男男女女,要往他那竹篱院子里钻呢?一面便又同情他这孤老境况的可怜。
龙河清于是想:反正俺又没死掉;便决定看在承蒙过虾大祖上、可伶老母恩光的份儿上,不再计较他的过去。所以一年后,那次严打,乡派出所来人想把龙夏大抓走,让他出具证明材料,他只据实说“我真的不清楚当时是个么情形”。
当然,这时龙河清已听人说,“龙夏大在皖北参与了传销,他那老婆卷走了他所有积蓄,两个女儿似乎也被传销组织控制着……”;同时,他也已多次看到过虾状龙夏大袖子里藏着的左胳膊,是残伤的。——虽然见人时,那手卡着腰;可竭力掩饰的情状,仍不难看破。
龙河清望着富了起来村人,家家差不多都是小洋楼宽敞大院的,只有龙夏大依旧破屋竹篱烂院子,处地危险,于是早饭后最终决定:不能见死不救!——不光要救,还要救彻底,让龙夏大住上不错的房子!——最好能把他那跑走的老婆感召回来,让他有个能拯救两个女儿的能力儿……
龙河清已听人说,龙福根想把三间住了二十年的两层旧楼扒掉,盖四间三层半中西合璧特色别墅,正在和建筑工头谈扒房、运走废砖料事宜;据说仅这一项就得掏两三万哩!他考虑到两家宅基都是四间,于是灵思一动,就找到龙福根商量,让福根和龙夏大两家宅基置换;福根这边妥帖了,他又吩咐福根,让福根自己和龙夏大面谈。
龙河清心说:这等大美事儿,龙夏大肯定会同意的哩!
晌饭的时候,隔两个门的、红背心白西装短裤的、板寸头方脸膛福根,端着干饭碗来龙河清的四间两层楼宽敞院里,边往嘴里扒饭,边包鼓着腮帮子,走到两棵严蓬大香樟树下坐着抽烟等饭的十二叔对面,坐到凳子上,汇报了结果。
“十二叔啊,……我按您所讲的,立马……就去找龙夏大,可没见着这人;问其他人,他们说龙夏大似乎在盯村长和县上包村扶贫的,大约也是为着他那破屋扒了新建,……我本不想再搭理这号本就麻烦的一个家伙,可一想着是您老嘱咐……况且即使是村里、县上扶贫的那梁蕙兰帮助申请,批复也得个过程;——再说他那洼宅危屋逢雨必定出险;——正好那会儿我那厂里有事儿,我去厂里,——近晌,引我资的梁蕙兰去厂子视察,我便把您提出的……我们两家宅基置换,让龙夏大白捡一个现成敞亮楼房厨卫齐全漂亮院子,这方案,说给梁了。——梁很是兴奋哎,……说这是几方利好,还夸我不仅回乡投资办厂,这回又为桑梓解决了一件燃眉之急!……她答应晌饭去找龙夏大落实……”
龙河清听后嘴和鼻孔冒着烟云嗯嗯,咧嘴露出白牙齿笑着点头说:“就该这么办!”满意地望着族侄已汗淌的方脸蹚。接着又说,“谢啦福根,这下完全妥帖喽!我这揪着的心终于……哈哈哈哈……”比岸林里玩三捉一赌牌赢了大钱还开心。
但福根离开后,收拾堂屋嗡嗡旋动电扇下桌子,准备上饭菜的十二婶,一面呼唤“西屋里,你俩看电视的鳖孙,龙飞、龙翔,可吃啦”,一面瞥了拿着碗筷进来的老头子一下,高声大语说:“龙河清,你是想着齐活龙夏大一家,可人家未必需要你们操心呢!”龙河清拉过椅子落座,一怔,十二婶这才又说:“暗里,他正和牛田德交易呢!大约是,一把齐,卖掉!”龙河清望望了个子高大的鸭蛋脸老太婆,将信将疑。
初中生龙飞和学前班的龙翔,因父母常年南方务工,奶奶宠爱,奶的话他们只在喊饭时哎一嗓子,一端上饭碗,便依旧围电视。龙河清搁在平时,会威严的咳一声,命他们吃饭不许看电视!但刚才老太婆那么一说,也就没再搭理俩孙子。
电扇底下,龙河清亲和的问:“听准了?”十二婶担心老头子会招惹是非,所边吃饭边数落他:“放着清闲不清闲,那号男人、女人互相骗,骗得家破人散了,你有多大能耐?这个场你能收?再多事,俺看你就别吃啦……”生气的瞪了一眼。龙河清于是“好好好好”的服软。
但他依旧是一边扒饭,吃菜,一边心下暗思。
因牛田德早些年就盯上了龙夏大的这三间荒宅破漏房,为的是要给他那大学毕业城镇户口的大儿大媳妇弄处宅基子;这些年牛家混发了,他那大儿一家已嫌弃城里置的楼房有路无院、不及农村空气好、吃的菜蔬又不绿色,正急着回村购宅盖别墅,所以肯掏大价钱。
龙河清忽然明白了。他皱着眉头,粗重的眉毛挑挑着,目光亮亮的望着看上去依旧还年轻、早就不生气的老太婆富态的脸。
“这龙夏大怕是要卖宅卷款走人?——难道他是想弄一笔巨款,去找他那老婆、女儿们团聚?假如,真如此,也未必不是……?”
十二婶被他望得不好意思,微红了脸。“不清楚,俺只听说,蓝桂花……两家都在找村长,看样子是签协议、付现款;——二十万呢!——管他呢……”又假装生气。
“咦,”龙河清吃惊,停箸,又望望花白头发的老太婆,想了想问:“你说,龙夏大得了这笔巨款,会干啥?——村里、上面,允许城里人……?”十二婶不耐烦说,“不清楚,还是不清楚,你咸吃萝卜淡操心,私下里……”
她想说,私下城里住烦了的人,在农村寻宅源的多了去,你管得了吗?却怕老头子好揽事儿,又噤了口。
可饭碗一搁,龙河清心下又不踏实了;模样很像爷爷的龙飞喊“爷!你还去林下歇晌不”,他挥挥手让他走;学前班的这位这几天忽然下午忽然不愿去上学了,十二婶喊:“龙翔,你咋不去?”进屋来看,小家伙已饭碗扔在身旁,席地上睡着了,朝屁股拍了一下。但她忙又出来追出门外嘱咐:“龙飞,再热也不许河里洗澡!也不许躲荫误了上课!别迟到!”
龙河清心里不踏实,是因为这几天村人有的给他说“这阵子龙夏大一天到晚总是醉醺醺的”,这是一;其次呢,是早间电视新闻天气预报,说今天旁晚前后,江淮之间可能有雷暴。龙河清担心龙夏大到时候不清醒。再就是,龙夏大又与早年风言风语的老情人蓝桂花来往上了。他心下不容。
龙河清只顾忧思,十二婶喊:“空调开了,你不来眯觉了?”他这才想忽然感觉:真有点发困哩!就进了儿子媳妇的房间,靠小孙子躺下,十二婶说地上凉,拉他睡沙发床,他躺上来竟觉百般不舒服,又加本来心里烦躁着,歇晌便成了活受罪。于是,他便想起:该给两亩西瓜准备增甜的饼粪复合肥了!便在老太婆和孙子的轻微鼾声中爬起,戴上白草帽,拿起粪铲提了竹粪箕,开始村道边草丛里捡拾牛屎猪粪。
待转到龙夏大宅基附近,龙河清止不住装着捡粪,到他这屋后宣黄土上察看一番。
龙河清弯着,蓝背心脊背裸露给下火的烈日,手里的粪铲这里捣捣那里戳戳,宣软的泥土让他的两脚不住下陷,棕色凉鞋成了累赘,挪动起来十分吃力、艰难;并且他发现贴近墙根这一带,又比北面洼有一尺;用铲子捣捣墙,分明声音空空的是个薄壳壳,水泥衣已与墙体分离……他越察看,越觉只要大暴雨一浸一胀,这被泥土吃掉一半的单砖挑的后墙,肯定先渗水、淌水,然后墙头向里鼓出,然后就会呼隆一声崩塌……
龙河清不察看便罢,越察看越心头发紧,感到胸口憋闷的要出不来气似的;他不由长叹,回头望一眼北面,很想与抬高宅基不顾前邻这家理论,可人家大门紧闭。正迟疑,忽然看见一辆红色小轿车从白龙河泄水闸那里驰来;他知道是梁经理的,就撤到水泥道边。他以为她是这时才有空儿来与龙夏大洽商。
梁蕙兰车子里见龙河清等她,便在龙夏大竹篱墙东这面停下,这让龙河清有些疑惑;车窗摇下,龙河清才发现这张平时好看的脸,这时通红到耳根、脖颈,他以为她是跟说才吵了架,就扭头朝竹篱墙里面探看;可发现蝉鸣在林梢,筛落的炽白日光下那两扇黑朽状的木门紧闭,屋里没人。龙河清于是疑疑的笑问:
“您见到他啦?”
年轻的脸似一朵紫玫瑰梁蕙兰,一双大眼睛望望,嘴却一绷,然后蝴蝶结的胸脯这地儿一鼓,切齿的哼了一声,脚一踩油门,车子就穿了,闹得龙河清一头雾水。
龙河清不傻,已从梁经理的脸色和态度判断出了结果。于是又揪心起来;他又继续烦躁的捡拾道边草丛里遗落的屎粪,边捡边往村子东南的铅笔原材厂来,打算再找龙福根,打听一下梁经理和龙夏大之间出了啥事儿——刚巧,遇见了从西闸涵那里踅摸着走来的龙夏大,于是就拦住,直接问情况,三言两语,龙河清就控制不住情绪,手指点点起龙夏大来。
龙夏大的日子虽滋润了,可心里搁着件大事儿——必须到皖北找卷走他前半辈子积蓄、从人间蒸发的老婆,从她那里打听两个当年先开美容美发店,后来参与传销,从此下落不明的闺女;他不清楚她们是否都成了家。“如果成家了,他也该有孙孙了啊……”他时常想。
龙夏大知到自己已是风烛残年,虾状的身子骨支撑不了多少天;他想好了:如能找到见到两个女儿,不求原谅,只看一眼;如能让赎罪,他就给她们当牛做马也行!——弄钱,赎罪,这已是他的心病。所以村人用电做饭,他依旧烧劈柴——反正村里树多,到哪都可捡到枯树枝;反正能省就省点……
今儿的午饭,他提前吃的,喝了三两解愁烧酒。饭后他才要起身去属于孤老他的白龙闸涵,兜里的老人手机响了——他懒散的裤兜里摸出,指头揿键,里面便传出牛田德的老婆蓝桂花的喂喂,问,“虾大,你是不是变卦了呀?……咋听说,龙福根你两家,宅基对换——你住他的两层旧楼,他在你宅上新盖?——俺这二十万可是准备好了的……”龙夏大很迷惑,嘴对手机问,“福橘脸蓝桂花,你可别耍人,——你听谁说的?……我都这个份上,要房屋、宅基有用吗……”里面的福橘脸回说,“村长呗,不信是吧?——马上,包你的扶贫的美女,就会找上门……”
龙夏大这才相信,心下不由惊慌,怕会影响他找见女儿赎罪的大事儿。
龙夏大入夏晌饭后已有了到白龙河闸涵这儿来洗衣兼歇晌的习惯——这样,一来能省自来水,二来能不用电扇,三来可以避开村人看他像看怪物的眼神,四是可以赤身睡觉——因为那地儿挨着的林带是牛羊群的,没人去,夏天他把身上薄葱皮子一脱,水里涮干净往旁边的树枝一搭,人便可往凉透心的过流坪上一躺——觉睡好了,衫裤也晒干……
惊慌的一身大汗的龙夏大几乎没费脑子多想,人就自然而然来到了白龙闸涵;他先扒下衫裤洗了,涵洞口迎阳的树枝头一晾,之后就四仰八叉往过流水泥台坪一躺,一只脚搭在中间清澄澄的过闸静流里。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龙夏大呼听得女音老远的一声“呸呸”,又感觉腮上痒痒难禁,似有一条狼要吃掉他,这才吓醒,忽地坐起;可舐他“狼”并没立刻退离,依旧乌鼻嗅嗅的,哈达哈达着虎牙裸露的血红阔嘴,“再吻一把”欲望仍盛;似有热热的哈喇子滴到他的腿上,“烫”了他一下,他这才一激灵,挣脱眼皮的涩沉,嗨的一叫,挥拳来打;但这时一条小黄母狗,已远远的避在涵洞外向东的渠堤上。
意识完全清醒了,龙夏大忙来揭回衫裤——这套不赖的上青下灰的衫裤,是梁蕙兰捐赠——犹犹豫豫头上一套,脚上一登,并不忘瞪一眼已经坐在远处的狮脸黄狗;看到它躲到闸墙耸出的荫凉地儿,依旧坐候施舍,猩红长舌耷拉着,抽抽颤闪的腹部两排白白的小乳房,乳头镶着粒粒黑葡萄,龙夏大不由恶心得要命;因为这让他联想到卷光他钱财的蓝桂华。他切齿骂了句:“母狗!”骂了之后,愈加想马上找村长,与牛田德或蓝桂花签协议。“找回俩下落不明的女儿,需要这笔巨款啊……”他心说。
龙夏大临了清碧碧的过闸静流,照照“镜子”,但不由哀叹:这额虽圆阔,但一双过去机灵的大眼已洼陷了下去——上面是煽一下煽一下的皱皮,下面是两道弧纹切割着的“泪袋”,中间的小球体泛着鱼白色,瞳仁儿灰暗,且太阳穴这地儿对称着向里洼;双颧过凸,两坨赭红;两腮太收了点,前出的下巴颏太骨露,分明肉都吃进了狗肚子……除了白完的头发依旧胡乱的偏梳着,残留着年轻时期的一点风流,这张脸与分明是驴子的啊……好在是,梁蕙兰捐赠给青衫灰裤葱皮似的薄,质地上乘……
“呵呵……干棵杈子晾干水喽……”福橘脸突然出现在黄狗的身后,暗绿的肥衫鼓风裙抖抖摆摆,眯缝着眼嗤嗤的笑。龙夏大这才明白这里何以有条狗,更明白狗的主人心里比他更急切弄好协议。他瞅了一下这福橘脸的女人,便见机问:“再增加两万咋样?”
“你个孤鬼哎,一辈子就……就一根哎筋哎……”媚笑。
“……你们腰那么粗,就当庙上施舍不好?”哈着腰的他望着,就势从坪上拾起这顶旧衣摊上花两元钱买的白太阳帽,戴到头上。
蓝桂花扭头就走,沿着北侧那二尺宽发白的水泥渠埂;势利的狮脸狗于是嗡的一声,一跳,蹿到她前面,午后的毒日头泄在她和狗的头上、背上。龙夏大晓得了,她是让去村部;他赶紧的跟上,颇有些兴奋地来爬北侧渠堤。
在铅笔原材厂北墙外,龙夏大看见头戴旧草帽提筐持铲捡粪的十二叔,想掉转身子躲;可龙河清分明有等着他的意思。
“宅上的蝉虫,都知道躲林稍里,十二叔还惦着道边草丛里遗落的几泡粪,太阳好毒的……”他讪讪的笑。眼睛躲着。
“你还知道太阳好毒?”龙河清走到他面前,手指指斜出天心老远的日头。“有雷暴,你难道不怕屋里倒塌?”
“反正……说不定,明天就不属于我了……”龙夏大怯怯,垂着脑壳,眼睛盯着脚尖前的水泥路,想立马走掉。
龙河清咳了一下嗓子,敞开说:“你可知,俺想,让你老婆蓝桂华自动回来?”
“她……她会吗?……别做梦了,——十二叔,看在我还比你大一岁的份上,您就放过我吧……我得向俩女子赎……赎罪哩……呜呜……”龙夏大忽然蹲到地上哭起来。
龙河清刚想说什么,十二婶这时已赶过来,抢过老头子的粪铲、粪箕,连拉带扯,把龙河清推开,并说:
“龙夏大,你别装可怜,河清假若不放过你,你早进大牢啦……”
她又跟老头子吵:“毒日头的,晒不死你个老犟头!——龙翔还在屋里睡着,等着去学前班,你还不快点啊?”
其时,老两口已听见西面林荫里,那些观阵的人在叽喳;龙河清怕人误解,忙顺坡下驴跟老伴回家。到了自己的楼院前,他还想去白龙河岸林,想去凑热闹,十二婶伸手拧了他胳膊一下,他哎哟一声,便不再坚持。
龙河清回家后就来拽龙翔,要他去上学,十二婶气恼的白他一眼,关了空调,开个窗前桌上的小电扇。于是老两口各搬一只小椅面对嗡嗡嗡嗡的电扇下坐下,歇息。心里老影动着龙夏大老泪纵横、圪蹴在水泥路上、孤零零的情景,低头想了一阵子的龙河清,不由心酸起来,竟抬手抹一把脸。十二婶瞥眼就嗔怪说,“你个老没成色,替个自作自受的恶人,值得?”可她本人也觉着人老了孤苦伶仃,真怪可怜,也泪水盈眶了。
一下午,白龙河村人只感到闷热,多不出门;岸林里玩牌的,一直玩到日落。但日落了,大地依旧如蒸笼,人们动动就是一身汗。
龙河清闷热得只好和老太婆呆在开开停停的空调房,守着龙翔。龙翔睡到龙飞回来才醒。十二婶这时已饭做好了。
一家人吃过后,已是近九点。龙河清突然和老太婆和两个孙子商量,问谁去龙夏大竹篱院子瞅一眼,看人回屋没,吃饭没?老太婆吵,“你吃饱了没事撑的!”龙飞说,“爷,您忘了午后他和您对阵啦?他不是欺负过您吗?想干仗吗?……”龙河清说,“没有的事儿,那是爷拦他问事儿。”龙翔说,“爷您给一毛钱我去!”龙河清明亮着大眼,呵呵儿的笑,微黑的方脸乐开了花,摸出一个硬币。龙翔抢过来就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脸一头汗的小龙翔跑了回来。详实报告。
“爷爷,奶奶!——虾大,亮灯呢;电、电扇开着,电视机、机也响着;……坐在破桌子、子前,大、大虾一个样……还喝酒……又哭又笑的……”
龙河清嘉许地瞅着一脸一身汗的、可爱的虎头虎脑小孙孙,略略放下心。
但他知道,那电器都是龙福根家退役相送的。他又问,“你大哥、那老头,除了喝酒,又哭又笑,还干其它没?”龙翔摇头,说没看清。
龙河清于是想:难道他们生意没谈成?过了一会儿,他又喊看电视的龙翔,又掏出一个硬币;但只穿着裤头,身材快像爷爷一样壮实、眉眼更像爷爷的龙飞生气说:
“爷爷您真是,他这么小,天这么热、这么黑……”
“龙翔!”在洗浴间的十二婶,这时喊龙翔去洗澡。
赤膊的龙飞代替弟弟跑出了院门。龙飞过了半个时辰才大步走进屋,灯光下一脸的汗,光着的上身也挂满一层汗粒儿。他一脸忧闷。他向爷爷说的更具体。
“虾人,润着呢;——我进屋看了,他虽喝着酒,眼睛盯着一张像是协议的纸,旁边分明一张银行卡;他见了我,呵呵的笑,笑着笑着,就哭起来……怪可怜的孤老头儿哩……他身上酒气熏死人;我还没离开,他说他想睡,人就躺进了破蚊帐里了……屋里闷热,我把电扇挪对着他的老木床,拧了个自然小风……他人四仰八叉,估计我关严门才出来,他就进入梦乡……”
龙河清哦哦,双竖大拇指,赞许孙子毕竟是初中生,懂得怜贫惜苦,敬重孤寡老人!他欣慰地冲龙飞一笑,让他冲澡去。
龙河清忽然很放心起来。但他自己却想趁黑出去走走;但十二婶从洗浴间出来喊:“多大岁数了,深更半夜的?……还不快洗洗,睡觉!……”
龙河清洗过后,一家四口两代,就调好空调,一张宽床睡下。
但睡梦里,龙河清仿佛听见外面刮起大风,电闪雷鸣不止;他忙伸手来拉电灯,但停电。这时,醒转的十二婶已起来,窗子开个缝儿透气。龙河清借了闪电,望见窗外已是暴雨唰唰啦啦、扯成线、斜着飘落。他心里不由一惊,眼前竟幻出恩嫂临终哀叹的情形,再也睡不下;雷声在天心滚动,似在催他,他的耳旁仿佛听见龙夏大的三两间薄壳墙屋子,被哗哗雨脚蹂躏得颤栗发抖,好像后墙开始倾倒;他分明感觉到了龙夏大连和他那老木床,被泥流、被倒塌的烂物埋住了……他不由哭开了,呼的起身,找出雨衣,边往身上套,边往外跑;他跑到龙夏大这竹篱围着的四间宅地,借助闪电一看,他“妈啊”叫了一声:三间老屋中间已塌下……
龙河清后悔的骂了自己一句,慌忙声嘶力竭地大呼:
“龙夏大!!龙夏大!!……”
他边呼喊,边脸扭向村里,高呼“快来人啊!!出人命了!!救人啊!!!……”
闪电处,暴雨劈头狂浇的龙河清,望见大孙子龙飞,正精赤着上身,大声呼喊着“爷爷,爷爷”,奔跑过来;他的身后,几把雪亮的电筒雨幕中一耀一耀的。
……
2019年三月 于是淮上紫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