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书房里抓耳挠腮,苦思乐卡戎这结题报告如何撰就,哐哐哐哐火急的拍门声响起。
听声势,就证明自称更年期提前的栗清风,又忘带了手机和铁栅门钥。只是没狮吼“方竹影开门”,颇令费解。
老婆大人驾到,我迅即案前起身,走出书房,换鞋下楼,但没忘顺手拾起这搁在梯口鞋柜上的手机——它刚好呜的一声震动、跳亮,告知有短信。“莫非……?”我心头一悸,以为这是自发了那条嘱托短信后,便从人间蒸发已几天的乐卡戎。这古怪神秘的女人!
“方竹影学长:所有关于课题的资料均拷贝发你邮箱;您领衔合作的关涉清风晋职的课题,已催及时上交结题报告,我也正想这几天撰写。然而如刺卡喉的人生课题逼迫我这几天得先办结——您该听清风说了,前夫刘涛——这个肮脏、令人发指的流氓,大约奉了命,回来找我查清‘是谁向中纪委举报了白河常务副县长’。——早已喘气不均匀我,怕是只……所以咱们课题的这结题报告,只能拜托您千万、千万……”
——乐卡戎那条短信,咋品咋觉有点悲壮,她难道……?值得玩味。我曾给栗清风看,并说了我对“怕是只……”的推测,栗清风呸呸,恶狠狠瞪了一眼,弄了个口型骂送我。
从三楼下到一楼,打开客厅防盗门,走向铁栅院门,也是低着头的我目读过程——短信来自与市教研室合作审核验收课题的市教育学会,虽不是乐卡戎所发,但与她实际主持的课题有关。
我竟有些稀奇:这“速报结题文本”的精短通告,已逼到方竹影头上?
我并且分明感觉到:似乎乐卡戎那“拜托您千万、千万”的嘱语,已化作她那微笑而磁性的音容,就裹在那淡咖啡色白狐毛镶边风帽里,游魂一般飘动在我脑瓢后的空际——我不由抬头、仰面,忽左忽右的转脸,神经兮兮的滑眸、寻找。虽然心下知道自己大约被结题报告给折腾神经了。怕有负重托?还是担心什么不测发生?还是乐卡戎形象在这心灵深处扎根?
我扭曲的面部神情,下班回来的栗清风分明瞅见了。因为她见瘦长脸、苦皱着眉头的我打开防盗门走出来,那只还欲猛拍铁栅门的右手突然半空定格——完全一副举起打招呼的模样儿。
周末的夕阳如一枚大橘,铁栅小院满盛着橘辉,橘辉浴得栗清风圆胖脸宛如红苹果,筛露在铁栅门外;而我这因羞光撮起的小三角眼洞里,仅是她右面这只眼和一个红唇角儿。我脑子里想着催命也似的短信,和听栗清风说的“面庞近来消瘦许多了啊”的、行迹怪异的乐卡戎,心不在焉的、来为栗清风开面前的铁栓鼻上的黄铜大锁;我展了下眉头,瞅瞅栗清风——这才吃惊的发现:她这眼牛卵般圆睁,嘴角神经质的抽搐,依然俏丽的面庞鼻左,居然垂一绺乌发;她这银灰色羽绒长袍,风雪帽被胡乱的褪在脑瓢上。
——老婆这惊恐凄惶的目光,直让我头皮发麻。我抬腕瞥了眼手表,从时间上算,栗清风应该是途中拐回了镇街北头铁旗杆小区娘家那里,——她那娘家窝里有重大事体发生?栗清风的商城籍父母在我参加工作前,就因距别山镇较近且亲戚多在这里,过来谋生。后来就入了籍。改革开放后新置的楼房。
栗清风进铁栅门后只木呆呆的望了我一眼,目光盯了我握着的手机一霎。然后她脸一别,恨恨的凄恻的叹息一声。她分明满腹话语想吐,却牙齿一切的强忍了,怨怼的推开我,径直走向敞开的客厅防盗门;她一脸的惶恐、忧戚,行色匆匆,眼睛寻索着。进客厅后,她茶几、沙发上一通搜寻;我晓得她是寻找装手机、钥匙的蓝花手包,便打手机帮助寻,希图听见她手机响铃。她于此转眸瞅了我一下,面色和缓了些,又似有什么话要说;可我刚想劝“有事儿你就直说,别憋坏了身子,咱可别……”,她又忽然打住。我这才顺着她的视线来看,原来她的目光这时已垂落到沙发角几那幅气派精致的、省师大校友合影彩照镜框上——瘦而高的往届我,次我一届、背景丰厚的帅男刘涛,次刘一届的靓女乐卡戎、栗清风、陈溪们,正比谁高似的昂扬排在那里,亮眸相望。合照的背景:白龙河小学百花怒放的花园。
知性夫妻间的游戏潜规令我明白:此时人家不愿和你说,你若多嘴来问,哪怕是温柔关心的问一句,兴许就会爆发一场争战。
我搞不清她是恨我、还是恨别个?总之,然后背影如熊猫的栗清风,笃笃笃爬梯上二楼,三个卧室再一通翻找,我又跟屁虫似的人和手机一块儿跟着一通瞎忙乎;她复又匆匆忙忙的下到一楼,来拧开厨房、卫生间的门,头伸进去一眼一眼的扫,我依旧人和手机一块儿跟着忙——我这时真担心老婆大人焦急出个好歹来——她这才看在我裹着睡袍、虾着腰、殷勤讨好的份儿上,扭脸温和的眸光一照,总算不乏怨怼的吐了句:“都是你……”又弄得我一头雾水。
我这里还呆痴着自我检查什么地方做错了,抛了句半截话的栗清风,已长叹一声出门,离开。我送她出门,望了眼耀眼的夕辉。心知:这顿晚饭,得我亲自下厨了。
栗清风棕色半高跟皮鞋笃笃笃笃响声虽消失在夕辉里,可依旧硌着我的心。凭着多年夫妻的了解,我这时已清楚:栗清风不光已闹不清她把蓝花小手包落在哪儿了,还遇到了最棘手的、令她方寸错乱丢了自我的事儿。并且必须立马去处置。用她和乐卡戎闺蜜行语:“这课题,本参撰人须亲自出马去结啦!……”
——两个半老徐娘自课题立项后,竟巧思频频,动辄把课题申请、立项、开题、撰文论证、结题等名词,与结婚、怀孕、个体教育、个体业绩、生命结语等人生喻体概念对接、生套。虽然彰显了她们对课题的努力深度,但就栗清风而言所加给我的印象则是:精神有点毛病了。或曰“神经质”,和我主持镇中工作以来因压力而出现的心理差况很相类。当然也不尽同,因为我是夜间入眠必让电视响着,仿佛那是母亲的摇篮曲;而栗清风则敏感,生怕自己辛苦所挣血汗钱的无端流失,贫苦了准备研、博连读的女儿冰玉。
如果我没猜错,栗清风的“课题”,依旧是她那欠着我家三万元、据说准备处理房子偿付的表妹。她那薛华表妹目前唯一能换钱的,就剩这套和乐卡戎同小区、同一座楼、同一楼层——四楼——百二十平米的、装修不错的楼房。那小区居位北城“走读淮水”风景区北,小区名“洞天福地”,似借的《西游记》孙行者山寨宝号。薛华所在的卷烟厂倒闭后,仅发了一笔一次性买断钱(原本也可以维持几年生计的)。但薛华染上了赌瘾,竟以那笔钱做参赌资金。据说却也真的赢了钱——那套房即赢的钱所置。可后来,不到一年,那笔钱输罄,债主逼债,扬言要卸她一只胳膊,栗清风见吓得无处躲藏的薛华怪可伶,征得我的同意,便借给三万,为薛华解了围。这时薛华的丈夫已起诉离婚,他们唯一的、上初三的儿子杰,因憎恨母亲奢赌、父亲坚持离婚,愤然离家出走……
我便想:难道栗清风怨恨我那时没阻止她借给?
依着我的意见,薛华欠的钱,咱不要了,咱没必要和这再后来连自个儿身子都可押注的女赌徒置气!但每每我这么表述,栗清风都眼睛瞪得牛卵大,令我舌头不自觉僵在半张的嘴巴里。——比如刚刚,我仍要这样劝,她已眼睛不再望我。
复坐案前,我的脑子立刻又被乐卡戎这立项一年有余的课题折腾,总觉《潮汐锁定——宇宙天体的相依存及教育意义》,尽管没超越当年我们大学地理系专业,且与乐卡戎的岗位、职责一致,也可作为栗清风晋职称的硬件,但对教中学地理课内容的我,却溢出了范围。之前,乐卡戎她俩全部揽去了所有的研究活儿,我仅是挂个名,倒没觉什么;可乐卡戎这突然的甩锅了,把结题任务没有商量余地的压给了我,栗清风这两天又是这么个神经兮兮的样儿,才让我感到压力山大。真的力不从心啊!
眼下想来,觉自己那时真不该受两个女人蛊惑,半推半就。
去年深秋某天傍晚,乐卡戎忽然兴冲冲的跑来找栗清风。
“我准备评中高哪;——方竹影领衔,清风你、我做组员,申请、立项一个课题,资料、数据的收集,清风你协助一下,撰文有我;开题、中期评估、结题报告都由负责——反正女儿上大学了,我孤寡无事!……”日光灯下她亲密的挽着栗清风臂膊,如瀑乌发虚掩细白的耳轮,阔而圆的额上眉叶根黑梢细淡,微凹的眼眶衬托出双颧的鼓润,不时闪动的睫毛护着两只黑白分明、大而亮的眼睛。上宽下窄、保养得白皙如月的丽脸昂着。她的另一只握拳的手,保护似的紧压着紫花格短裙裹着的并拢的膝头。
她们坐在书房门左靠壁唯一的仿古橡木沙发上,两个时装模特儿互相挤眼,沆瀣一气,根本不容我表态。小学职系的栗清风早有再新台阶的愿望,当然巴望她中学高级的男人同意当课题主持;乐卡戎则熠熠的眸辉直逼,端直的鼻子下两爿平时抿出执着神情的红唇,这会儿姣好的翕,表达着迫切;绒毛清晰的、透着温馨的唇角配合着不时的一咧,展露两排灿灿的皓齿,恰到好处地协调心曲的抒发。
乐卡戎那是正经八百的嚷,栗清风一本正经的和。呵呵哈哈的一台戏,简直能把案前逍遥椅里仰望天花板微笑的瘦我掀下来。
但乐卡戎的嚷笑始终执着中不乏温婉,一如她娇俏不减当年的人,令我一方面不能不用心聆听,又一方面眼睛忍不住的要瞅着栗清风不在意的空儿,瞟一下,默然欣赏。心道:这曾经的别山县鼎鼎有名美貌女子,依旧不容忽略哦,怎的看不出岁月年轮?——这功劳是小城“韩系美容院”的遍布,还是属于超凡脱俗的心态……
我那时是一面暗自诧异她竟没像教育界有的美女那样,凭着妖娆寻租权力,一举解决高级职称;一面于仅就一霎、一霎的审视中,分享她的坦诚、认真、爽直、利落(其实她申请课题这事儿之前已运作了很长时间)。记得她离开后,那夜惯常开着电视等瞌睡光临的我,居然凌晨两点,在栗清风由隔间进来查夜这会儿,依旧眼闭着,心醒着——有史以来脑子里第一次重复翻捡老婆同乡加同学乐卡戎的“风流史”。栗清风悄然关掉电视带上房门,僵直身躯枯耗着的我心头正发酵着一种感觉——这感觉执着地告诉魂魄的方竹影:
卡戎真的不像世俗传言的那样,是什么“傍官休夫,虚荣张狂”的两面人!
何况此前七八年,卡戎干脆就躲进洋楼少人见,县青少年宫里讲授“宇宙星球科学知识”兼“二胡培训”度春秋呢?
再说那位人们传言她“傍”的官员,而今已是邻县政府常务副县长,升任前在这里是绝对能恩光普照她的,按照世俗思维,拔她当个什么官儿岂不轻而易举?
——这让不由觉得这女人挺有意思;思路由原先单纯把她看着老婆的乡友闺蜜,悄然升级到“特别关注”。
对于卡戎的了解,起先,我只是从栗清风这里耳轮上挂一鳞半爪。
栗清风和乐卡戎系商城同乡。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白龙河小学任教的她,曾以试探的方式向我推荐美女乐卡戎。我于是才知:乐卡戎,姓乐(快乐的乐)。“卡戎”之名,来自其父亲曾祖国边防哨卡戎装;女孩自小聪明伶俐,多才多艺。认识她的同学老师,多因辨不清书写在作业本上的“乐卡戎”究竟是姓音乐的“乐”,还是姓快乐的“乐”,心下羞赧,干脆只呼“卡戎”;省师大四年间,乐卡戎和栗清风、陈溪同寝室……
后来,“乐卡戎”之名渐渐于我就如雷贯耳了。
那是栗清风嫁了我多年之后。那时我们的宝贝女儿冰玉已满四周岁,我们那天晚间相拥着看完央视新闻,我随手揿了一下本县电视台,居然爆出分管副县长、教体局长与县完中文艺汇演师生合影的镜头。栗清风指着县长身边的这个美女调笑我说:
“呶呶,那可是你初恋情人呢!”
我这才嘴里哦哦的惊讶。
后来趁着一次她的老同学陈溪来别山县游玩,栗清风才肯把乐卡戎和刘涛请进家门,大家聚会。于是才有了现今客厅里那幅以白龙河小学花园做背景的校友留影合照。我才正式被他们承认为“学长”。
栗清风也是这之后才告诉,乐卡戎的丈夫刘涛,与那白河副县长是亲戚。并预测卡戎这次与县长、教体局长同框出镜,意义非凡。我将信将疑。
可结果真如栗清风所言,没过多久,卡戎就被调进县新建的青少年宫。我便知:这必是那副县长起的作用!
可没几年——大约是冰玉小学三年级,我已升任白龙河小学校长,时不时要参加乡、县各类教育教研会议,就听到了县教育界一些小道新闻:卡戎和某副县长有一腿。并传卡戎的丈夫刘涛也因此才承揽到校园绿化工程,丈夫因妻子的美色成暴发户。
我曾背着上小学的女儿,把这事儿说给栗清风,不料栗清风一听就生气了,瞪眼教小学生似的说:“这世上花花绿绿,官和商勾结着实已不算个事儿;但利益交集,生是非的人就有了噱头——这就好比你,白龙河小学校长你是干出来的,可偏有人要说……”她气得上来要撕我的嘴,我顺势抓住她的小手把她揽进怀里,她依旧挣扎不依不饶嚷:“你只管住你的嘴,往后别人的闲言蜚语,你少朝我耳朵眼子吹鼓……”
栗清风的这番晓谕,只能让我猜测:她是偏袒老乡乐卡戎!
可过一段时间,栗清风忽然又一次枕边告诉我:“卡戎已协议悄然休掉了刘涛。”我十分愕然。栗清风便警告:“你若和刘涛成了一路脏货色,当心我也会一脚踹开!”她于是第一次披露:“乐卡戎命苦,刘涛为了揽全县校园绿化工程,居然无耻地把她当礼品奉送白河;卡戎本是要两个败类一齐倒的,是我劝了她:吃亏上当仅一次,好人能斗胜恶人的时机尚不成熟……”
此后我再去县里开会,果然听到人们传:县青少年宫美女老师休夫喽!口气里已分明是指责卡戎妖得连暴发户丈夫都不在话下了。我回到家里自然要说给栗清风,栗清风便骂:“我算知道了古来为何‘美女命多蹇’能成俗流传,却原来世俗的眼中,美女天生是为高官准备的!……啊呸呸!!……”
栗清风虽替闺蜜忿不平,但偶尔也抱怨:“这乐卡戎,真是瞎眼愣怔的,白有一副美人坯子,竟找了个人渣!”
我不知栗清风是否当面说过乐卡戎,反正这以后卡戎干脆连我们家也不来了。这给我的印象:可见她也不大好意思?
这当然是我对乐卡戎的猜测。这猜测一直伴我七年前调进这别山镇中学主持校务。而随着校务管理的麻烦重重,匆忙时光对我身体、精力的挤、榨,我也就没再关注她的这一切了。
我再次对乐卡戎私生活的“特别关注”,自然是因乐卡戎发起的这别有异趣的课题,和后来因研究这课题,生活孤寞的乐卡戎一度瞅空儿到我家多了起来。并且大约是因了她肚子里憋着很多愤懑,必须借助这课题研究这小孔才可发泄一点,我这才于她不经意的发泄,囫囵知道一些面前这曾经很美、眼下依旧还很美的中年女人的蒙尘秘史。
乐卡戎把她申报立项的课题正式拍到我书房的案上,是这个周末。
这之前,她曾多次电话联系我和栗清风,描述弄到课题指标的艰辛;在她准备以《潮汐锁定——宇宙天体的相依存及教育意义》为课题申报、立项时,我和她产生了分歧。之后,我在电话里与她又友好而激烈的争论过一次。我总体上是否定她的这个选题及题目——趣异而空泛。但她依旧坚持,并让专业荒废得差不多的栗清风做我的工作。我只好对栗清风说:“既然你们又沆瀣一气,材料、数据的收集整理,撰文、论证,以及开题、中期评估、结题报告等又都是你们自己去干,我便无话可说。但我必须申明:中小学教育、教学、教研这类课题的完成,可是须严谨的;我怕是这么个连专家们,也得广集了资料并借助天文望远镜才能完成大题,你们虽辛劳了,却……”“……好了好了,”但栗清风却说,“她和我,不是仰仗着有你做后盾嘛!……”分明向着老乡。根本不在乎包括我在内,大家是否能胜任。
周六上午,栗清风前脚出门去街上买菜(我住的小区属新建,地处先贤楼西北沿河南岸,南眺别山,北望老城,风水特佳。只是买菜,得到跨淮大桥南头那新设的果蔬鱼肉集散市场,来回需要半个小时),淡咖啡色薄呢大衣裹束严实的卡戎就叩响了铁栅院门。我开门引她上三楼、进书房,雪白脸蛋包裹在白狐毛镶边风帽里的她,便把批复立项通知递到衣冠楚楚的我脸前;我习惯地往专属逍遥椅上一坐,她的一沓电脑输出的表格、材料又啪的拍到案上,人随后拉过这只白藤椅坐到我的对面。我打量一眼她这风帽已成围巾围在脖上、保养姣好面容和严裹的不错身材,边看盖着红印章的《通知》,边奇异她的神通。卡戎明显感觉到了我舌头底下压着话,嗯一下嗓子,精瓷般白皙的面庞忽然泛上红晕,眼睫跳达了一下,黑亮的大眼便光闪闪的照定我,陈述她之所以的理由。
“人类为什么看不见月球的另一面?”卡戎开口就抛出一个吊诡话题。问得我张口结舌。
“‘潮汐锁定’原理,你这地理系高材生未必不明白——这是我单单求你这校长的缘由,此外,我的工作性质,决定我必须向广大青少年讲授宇宙太空知识,你不会有异议了吧?”她晶亮的眼睛望着我。“同时,这也符合栗清风专业性质……”我微笑。
“……月球绕地转动,始终背向地球的一面,称‘月球阴暗面’;这个现象的形成,是因了地球和月球之间的潮汐力有效的使月球的自转减缓,使的月球总是以同一面朝向地球……”卡戎滔滔阐述,使终于明白了她选题立项初衷的我,只有微笑着频频颔首的份儿。
但得到激励的她,索性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拢了拢瀑发,温馨地冲我微微一笑,意思是“随你眼睛怎么打量吧,我就这副阴暗面的月容”,然后走向我身后这壁书橱前浏览了一眼,转而手抚起左壁角矮柜上的地球仪——硕大的地球仪与精致玲珑的月球,模拟着天体。
这自然是我的心爱物之一。卡戎显然极感兴趣,转动着,低着黑蓬蓬的脑瓢,仔细的欣赏这大球带动小球转动的情形,动情的说:“我父亲,可也是宇宙星球研究的爱好者。”回眸一瞥我的神情。“哦?”出于尊重我忙起身走过来,立即,她身上一股浓浓的、温馨里混合着淡淡甜芳的气息(绝非名贵香水气息),袭扰了我,令离她一米的我虽止步,而鼻翼本能的一翕动;我听见了自己心的砰砰然,就差没脱口赞:此香只合天上有?
“对不起……”她莞尔一笑。替她身上的异香致歉。
“尊夫人一定没告诉……我被起名‘卡戎’,还有另一层原因吧?”致歉的余音尚绕在两颊浅浅的“酒窝”上,卡戎即忽然的问。
她目光垂向自己的领口——这里原来还有雪白丝巾的蝴蝶结状,正恰到好处地烘托着她面庞的精致。
“哦?”我用微笑的眼神支持她欣赏模拟天体,等待下文。她开始眸子一眨不眨的看定我。
“我父亲,守边卡时孤独,常望着星空思念家乡,后来为了打发寂寞,研究起宇宙太空奥秘;他发现冥王星和卫星卡戎互相被潮汐锁定……”
“所以,”我说,“他避讳冥王星,却为刚出生的女儿取名‘卡戎’。”
我其实是自作聪明。可让我意外的是,卡戎竟遇见知己似的兴奋起来。“对对对,对极啦!……”她差不多要手舞足蹈。
但她的这兴奋,仅维持几秒,就突然被暗下的脸色抑制,叹气说:“这就是宿命啊!”
我被她这神情的瞬间转变弄得十分诧异,睁大眼睛,目光迷茫的瞅着她。
我们彼此复坐回后,她先双手捂一下脸,平静心绪,然后礼佛也似合掌定念,再啪的轻拍一下,这才望定我庄重的眼睛,说起她不为人知的简洁人生,和遗憾的婚姻。
“男人、你们男人;女人、你老婆、我;地球,月球,女人月信,彼此到底是一种么关系……你还记得不,和你讨论课题立项,都是什么时间?——女人啊,总是每月都有那么几天……潮汐效应……我太容易冲动是不……”
她的直率令我脸上臊热起来;我摇头,表示真的没留心过。接着,她说起自己婚姻的草率,居然看上有背景刘涛。
刘涛省师大毕业,好好的县中教师不做,却仰仗娘舅的亲戚白河副县长分管教育,以校勤工俭学人员身份经商。他先钻了校勤工俭学空子,白得了一份不菲的文印校资产尚不满足,后又承揽县内部分乡校园绿化工程。刘鼓了腰包后,人就开始烂了,吃、喝、嫖、赌不说,还无耻的向那白河谝他老婆身上有股子天生异香,一次竟酒后承诺白河“只要能让我刘涛承揽全部校园绿化,乐卡戎就送给你”。那时乐卡戎已因主持学校文艺汇演上过县电视台,县教体局长早晓得她跟上层领导的这层关系,就调她进了县青少年宫。可乐卡戎之后明白这竟是一场肮脏的交易,在知晓了刘涛的一切后,断然提出离婚。并声明,如果不离,她就向上级举报。
“……协议离婚,是我提出的;——这就是人们讹传的所谓‘傍官休夫’。而一些无聊的人,此后竟私下把我涂抹成白河的情妇,并一直盯着我这所谓的‘阴暗面’不放……”
——至此,我才明白,卡戎原来因不慎的婚姻,而卷入某种生活的暗流,无奈的她,从此只能让自己从世俗的视线中消失。这也让我悟出了什么。我说:“如月般漂亮女人,其实比普通女人在市场经济时代活得更辛苦——摆脱世俗的“阴暗面”视觉,其实很难。”乐卡戎却不服的说:“我偏不信——为了申报立项这个课题,我去了市里几趟——目的就是要撬开个窗口,出出肚里毒气。”我表示赞成。
我急切想联系上乐卡戎,哪怕她能在电话或短信里指导一二,也好使我成就思路。我手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我承认,去年乐卡戎课题立项通过,我表面是不认可她的课题名称,而其实也是怕沾她“阴暗面”的光;但顶不住老婆大人几次的耳畔喁喁。后来见我发烦,她便毫不留情的冒出了令我眼睛大跌的一句。
“……别美的你不知自己是谁吧?……你升任镇中副校长,主持工作……真的全凭……”
栗清风这是第一次无情的把我剥露得一丝不挂,鲜血淋漓!
这让我一年多来每每一想起,就汗颜得无地自容。回想到我进这镇中后,栗清风也轻而易举的随调了,我们此后又有能力在先贤楼临河别墅区置房,我们的女儿冰玉也是得了地利——北城三中毕业,这才一举考上了复旦大学……我这才突然觉出:我自己原来也不十分干净!我们一家这些便宜的得来,竟是在乐卡戎被沸沸扬扬的世俗舆论贬得一钱不值中啊!
所以这一年多来的许多时候,我不能不感慨、疑惑:我是不是也被那“潮汐”给锁定?
——这让我眼下,于这黄昏时刻,坐在案前,面对电脑里乐卡戎的这梳理过的一堆材料——她这课题立项的批复、前期资料收集准备、中期的论文及数据整理、市里的评估验收等等——不禁生出负罪感。
可我的手指才要揿键,铃声即放肆的响起——是栗清风的;问我做饭吃饭没有?我立刻有些口吃,说忙着给你、你们结课题;她叹息了一声,说等我,出大事儿了。
我还以为她在镇街娘家呢,慌忙起身下楼,来厨间做饭;可猛然发现她已惊慌失措的拧开了客厅的防盗门,并且铁栅门外消防道上,已停着一辆白色出租小轿车,旁晚寒冷的天光里,女司机正坐在里面等候。我忙迎过来,开灯。
“……跳……跳楼啦……洞天……福……福地,小……小区……”
直白的日光灯下,栗清风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嘴唇神经质的抽抽着,空洞的望人目光让我毛发悚然。
我已从老婆这绝望的目光里读懂:跳楼的定是她那女赌棍表妹薛华。我真想说“管她呢,人家也许觉得这是一种利索的解脱”,可张嘴时却变成小声、温和的“你得准信儿啦,该不是为着欠咱家三万……”
栗清风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发现她从出去到回来,前后才一个小时多点,就明显憔悴许多。她这时几乎是带着哭腔说:“你心真小啊,三万值得她……?——她把那套楼房早偷着,抵押给了银行,贷出的几十万也输光了……我下班去咱爸妈那儿,听说银行催还贷款无果,下午就和法院去执行了……我才赶紧的回来,本是要和你一块去看看的,心想……却忘了手机钥匙放哪了……我、我都气糊涂了……”
我清楚所有的亲戚,包括朋友、熟人,怕被黏上借钱,都躲瘟疫似的断绝了与那妖里妖调女人的来往。我忙嘴里哦哦着,心疼地把她拥进怀里,拍拍她虽比我矮却丰实的肩背,安慰她坐下静静心。
我发现栗清风这双丹凤眼竟哭红了,里面储着足以淹死人悲悯。这让我心头不由一颤,忙劝:“你值得呀,为了……为她这么一个……”
我的意思很明白,若是为了钱,咱不值;若为了那女人,更不必;见她悲戚地摇摇头,我忙乱间,忽然想帮她换个心境,于是转移话题,不假思索就问:“这几天老与乐卡戎联系不通,课题研究又逼着结题……”
“她……她没和你说呀?……她前夫借看闺女为名,从海南回赶来了——这个无耻的男人,又助纣为虐!……”含泪的栗清风沙发上埋着头。
“……那又怎……怎样?……”我不由记起乐卡戎最后那条短信里的内容。“你……你从那里……得到你表妹这消息?”我只得回到原点,表达关切。
“表妹那离婚的男人,刚刚电话来问情况。”心里极度难受的栗清风说。
我骂了句脏话。栗清风又说,“你回来时,就没见小区三个一伙、五个一队围着议论吗?”
我想了一下,觉得似乎瞅见了。
“那又怎样?——你不如再打电话,询问一下其他亲戚?”我建议。“其他亲戚?”栗清风又忿然说,“……那个不巴着……?”“好了好了,”我忙圆场,“我和这就去看看吧,出租车还等着哩。”
栗清风这才仰起保养极好的圆脸,眼仁往脑壳里送一下,紧闭一下眼皮——抑制了一下情绪,然后望着我;我懂她的心,伸手拉她,她烫着丝卷儿的刘海末梢已被泪水沾湿,眼角的鱼尾纹忽然很难看,我知道她这是恐惧的结果。而就在她就要站起来时,她的另一只手一不小心,竟啪的一声碰翻了角几上的相框;她顺势来扶正,眼睛不由被相框中的校友陈溪的丽照吸引住眼球,怔怔的审视了一霎。我正疑惑,她才告诉:“陈溪下午过来了,大约是做了那常务副县长白河的说客,去劝乐卡戎不要做过头的傻事儿……”我暗吃一惊。忙换上一件青布棉大衣。
乘上出租,出了先贤楼小区,拐上跨河大桥,夜幕已降落。我们已顾不上吃晚饭,栗清风的意思是,既然谁都联系不到真实情况,我们只有抓紧赶往“洞天福地”,亲临现场看看她那表妹人生是不是真的结题了。
栗清风的脑袋这时倚在我左肩上,眼睛睁得奇大,而目光空洞;她的身子抖抖颤颤,弄得我不由也身上栗栗,腮肌抽搐,紧咬起牙关。忽然,栗清风的手机响了,她大约因为那三万元彻底要不回来而心绪差极,懒得看,我帮她掏出,揿开,竟是陈溪!可一听到是我的声音,陈溪那边即断了。我递给栗清风,栗清风这才愤慨而哀伤的说:
“她……这会儿应该回到家了……那会儿她在电话那头,妈耶、娘耶的,说吓得魂都飞了,乐卡戎那楼下,有人跳了楼;——她还似乎挺轻松,说白县长所托总算完成了……我和卡戎怎么会有这么个飞禽类……”
“哎呀来……”前座女司机这时惊讶起来。“原来您们和……”欲言又止。
“咋?”栗清风一惊。“你晓得情况?”
“我两小时前去‘洞天福’地拉活儿,确实看见法院执法人员哪,那女的没被押住,嚎啕大哭;可不一会儿,人们听到那四楼上有人吵闹,竟有一个衣装整齐的女人,似乎在推搡中不慎坠楼……对了,推搡的那男人,听说是做生意的,是那、那女人的前夫……”
“……你、你……你看真切……听真切啦?……”栗清风忽然欠起身子伸头来问。惊愕得睁圆眼睛,几乎是质问女司机了。女司机吓得忙说,她也是听到人们这么说。
我忙劝栗清风,说管他是谁,咱去到不就全清楚了?栗清风便趴在我的肩头上,呜呜哭起来。我顺势揽紧她,下巴贴上她柔软的小脑袋;这时,我也不由两行清泪奔涌出眼眶,沿鼻翼两侧蠕动。出租车载着我们两个泪人急速驰行。
车子驰近“洞天福地”了,这时冰冷的月亮已经升起。门禁保安老远岗亭里摆旗,示警。我们只好让停车道旁,下来步行。才要进大门,但军大衣门岗说,对不起,今夜晚非本小区住户,一律不准进!我和浑身战栗的栗清风十分诧异,瞄了一眼盏盏昏黄路灯照着的小区青色路面,森森林木掩映的幢幢高楼及楼窗闪烁的点点灯光,还有那辆警车就停靠在主道尽头,都感觉到了里面气氛的紧张。我向保安打听,问里面是个什么状况?军姿的保安眼睛冷漠地望我一下,说:“赌腻了呗,于是就想鸟翔一把……”栗清风忙抖抖的、失望的问:“你……你看的真……真切吗……?”保安只不屑的瞥一眼。意思是:鬼才有这功夫呢!
然而我却于此,心头生出一丝莫名的轻松。
……
2019年4月12日 于紫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