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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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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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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德续章——红井记忆

“得为仙楼‘红井’立个纪念碑牌呢!”

老太太芳菲这天向阔面、肚腆却眼顺、顶秃加速的村长提议。

向人放了“村里将上红色旅游资源项目”口风的村长,感觉脑汁水的混沌和头晕经芳老医生诊治得到些遏止,又来“仙楼便民门诊”求药、求灸,白帽白大褂的老太太就瞅了这机会。

这是她经历漫长的踌躇和无数个许久凝思的结果。

再过两天是汨罗江屈原的忌日。她感到光阴紧逼,须尽快了却心愿,方能心安。她心中的屈原,是生下她含愤遗弃、而此后人生中仅有一次会面的那个云中凤母亲。

短袖白衫、青色长裤腰咧口的村长,哪能不知坊传“圣手针灸”老太太的心病?“您老、这是被游客和冯有根扰、闹所致哎。”颇惬意的往医案前待诊竹椅落肥臀。一身的家常青苇叶裹糯米粽子香,炫耀端阳节已来临。

芳菲和颜的提议自然正中村长的下怀。

因他那“将上红色旅游”项目,本就是脑子里思谋的如何借鸡下蛋——他不由眼睛一亮;但他却眼珠子一动不动凝视着身板硬朗、满脸福相、眯眼微笑的老太婆,两手一摊,谦逊地笑着表示,靠他这肚子里的点滴初中文化底儿,和仙楼组的零财政,那是万难的!并嬉皮的指指自己这秃顶,一脸特别难为情似的解释:“俺何尝不是如您老所想,让世代记、忆住……可俺,对上、对下,都是这一副难堪相,——您老也知,这五十多岁了,处分加身哩……”说得芳菲眯笑的眼不由一睁,眸光电闪星亮,点头笑说“那倒是”。

不过,她也面现愁云,把不准这大小政风一吹都脸跟着变色的毡帽村长,会不会皮球一踢不接茬?因为从两年前秋旱洗井至今,他就没怎么推动所谓的“项目”。

可村长却借了老太太的“那倒是”三个金字,两手继续比划着,婉转启发:

“县志上仿佛记载,那冯枫叶同志当年负伤,藏于仙楼,是得到了桂花岗郎中暗中治疗和帮助的——您老可是……所以我想,还是由十四岁读洋学、十五岁加入我地下党的您老,趁着大好时光,整理出记忆,让感人的红井故事能妇孺皆知;当然,村里也坚决相信,您老会好事做到底,何况您的儿女都……”

“哈哈哈,”芳菲不由开心的大笑,笑出了眼泪。“既然,是你村长金口,那我老太婆焉有不听从组织之理哎!——我其实呢,也早想讨村里一句话的,——你也明白,井田属仙楼刘家承包呢。我家祖上,虽与掘‘红井’的冯枫叶有着故事,占着资源。——还有一个,沾了党和国家政策和村里支持的光,我这便民门诊才居位丁字路口,门迎仙楼,我也应该为咱桂花岗村发展做点文化贡献不是……”

老太太差点儿都要把她无数次许久凝思的全部,一股脑儿倒给面前这张油滑阔面。阔面已眉飞色舞,尽睁两眼不认识的盯着她望。

不过,芳菲在及时醒悟“不可尽倒”的同时,还是十分感佩:这油滑村长居然能入木三分;还算能正确看待老太婆的建设性!

可她也不能不承认,正如顶秃加速村长的点破——她这近两年的几次许久凝思里,真的含混着一些游客的“扰”和冯有根的“闹”因素。

就拿这游客的“扰”吧——别山镇桂花岗仙楼古稀老人守井一举爆名县电视台,“赤子洗井”亮照又不经意“网红”,这两件事儿分明都围绕一个“井”字,这便引燃了域内外人“这井,何以能让老者舍生、年轻人痴狂”强烈好奇;好奇之余,人们对乡井文化的探研便随之潮热,那些惊讶别山镇桂花岗仙楼居然有“红井”的、居住或来别山县城的、闲趣浓稠人,于是就或周末,或春华、秋实当时,寻踪追迹。而北连县城南延别山的“仙楼便民门诊”,又恰是询问刘大爷所守、冯痴子所洗之井最便当处,所以这些人往往是:先一路蜿蜒游览清澈的淮水,欣赏岸畔参天香樟绿荫掩映的楼群和文化设施建筑,自然而然漫步、赏而过焉南通的跨淮大桥;然后眼球就被豫鄂通衢大道两侧式样精美风格别致的、岸南临淮别墅群吸引,忽左忽右的瞥着,不知不觉莅临坊间盛传的这“圣手针灸”的“仙楼便民门诊”,驻足,访问。访问的人里,往往又是脑屏不禁一组浮雕再现:

……一脸泥污中,两只满是孩子神气的大眼,吧唧吧唧的眨动;青泥污黑的胳臂、肌腱、红体恤……精赤上身的、挠头的、壮小伙,呵呵儿笑着,齿白唇红的乐……

——于是,“打扰一下啦”“请您老给指个道”,这“扰”字,自然而然就找上了坐诊的人。

案里坐诊的老太太芳菲,明知这都是些非求诊而问景人,可医者的涵养又不允许她颜烦心厌,被“扰”也要礼貌客气相待“人家无形中帮了你人场”,何况人家进来门诊室问路,也都是甜语细气,见你忙着,他(她)就很有眼色的在案旁候一会儿,面带“真不好意思打扰您老”的虔敬呢?

——她便亲切和悦的唤“冯有根,奉茶呢”“冯有根,搬个凳坐哎”。有时游人要讨口茶水,她便耐心地听坐下喝着茶水的他们,禅悟“井”的深奥。

比如:这懂《易》学的研明,“邑易井不移”;这做哲学的析判,“泉乃生命之源”;这颖悟力超人的商人悟出,“井泉即财聚之道”;这形象思维活跃的资深教师带着参访的学生讲,“这‘井’,象形字也,农人家园是矣”等等。

面容慈祥的白帽白大褂芳菲老太太,哪能不清楚他们其实都还怀揣有另一份心思?

那是想到这医案后白藤椅上稳坐的洗井付费人、八十高龄的老太婆这里,找到“红井”的真正注脚!——因为人们一聚这“仙楼便民门诊”,便冯痴子的“冯”与“红”韵母同,“赤子洗井”的“赤”即“红”!

更有那直言耿忠人,会毫不遮掩笑道:“不然您‘针灸圣手’女老先生,怎会无端赐痴子无根为‘冯有根’显名?并且又收为义子?”

每每于此,芳菲只有亮眸熠熠生辉的瞅着这些人,温馨和蔼的微笑。含而不露让道“那就请您,亲自去尝尝红井水哎!”

——这便自觉或不自觉的,激起奉茶搬凳人冯有根的兴奋,呵呵哈哈的嬉皮着,瞅着他老老娘高兴就大娃儿似的赛“皮脸”——“闹”。

身板壮实、人也看上去并不怎么傻痴(甚至看着很显些小聪明)的冯有根,想显摆他的人生价值,也是自老老娘收养他以来一直的心性。

——年轻人谁想被人一直当傻痴看?

待老老娘芳菲发话“有根哎,你引领大伙儿参观去呗”“有根啊,扫院子清垃圾的活儿你先放那,给这两位客人带路去吧”,已被老老娘中医和针灸双管齐下,治疗出很好效果的、过去的无根痴子——眼下的冯有根,便两个眼睛喜气的眯起,嘿嘿儿露出雪白牙齿笑,这面哎哎的答应老老娘,那面人就奔起壮实的脚步。彰显生龙活虎。

游人们谁也不曾料到,一个传说小时候见了电视上的江海就跪,见了水塘和井就趴下嗷嗷喊娘的痴子,成年时说井是娘、说自来水是老婆的痴子,如今不仅长成了相貌堂堂的壮小伙,并且衣冠楚楚,竟可以做义务导游了!

这且不说,还有让他们更稀罕的——这冯有根,讲解起“红井”,居然“井娘水水旺,井娘水甜甜,井娘枫叶叶,井娘赤卫队,井娘爱俺民,井娘老老娘娘”,出口成章,唇齿发音竟也押韵合辙,六句短语竟是意蕴无穷!并且一张口,便儿歌一般朗亮中听,好记,好忆,令人入耳即难忘!

尤其这些跟着父母、老师来过仙楼“红井”的中小学生、乃至幼儿,听到了冯有根的这“井娘水水旺,井娘水甜甜,井娘枫叶叶……井娘老老娘”,回家、到校,便不由争相传颂,以至于那县电视台拍摄过“古兮守井”镜头的记者,听到孩子们得意的传唱,都觉新奇。

——冯有根这宣传“红井”的顺口溜,老老娘芳菲起初听了,也只是觉得自己这是不经意的、养出了个逗趣儿的大娃娃;她只开心的眼瞅着他,偷着乐呵。

但到了得知几乎满县城内外遍传开来,老太太虽依然欣慰,虽耳管子快乐至极,却不由每每一听闻,每每一热泪盈眶。

进而,一次次让老太太叠加的生出感触,一次次让她不知不觉中深陷记忆中不能自拔,甚至心酸的暗自落泪。

——这本身有着惊世骇俗故事的“红井”,这两年曾经一次次的点燃,迈进暮年老太太的欲念:要立个碑牌的呀!要传承下去呀!

但又是一次次的,让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就神色黯淡,不堪回首!须知:这也是一件于她来说,从醒事儿开始,几乎每天思维都要触及,却又几乎每次都会自觉忍吞的不争事实。

——这是一块结茄弥合的伤疤。一旦重新撕开,必得流血自舔。

可老太太芳菲也深知:自己毕竟八十高龄了,这白帽白大褂所包装、保养的皮肤,看上去似乎不那么显老,这齐颈短发也确实白的不是太多。可青晨起床后照照镜子,还是能分明看出,这保养得再及时再到位,也拯救不了腮面肌肤的松弛,拯救不了这圆阔额头细纹的变粗、大而神采眼睛两端鱼尾的痕深,拯救不了这溢着温馨嘴唇瘪下去的明显趋势!

——这就令她不能不认真审时度势;也就是说,任何关于个人的身世秘密,都得顺遂党的事业发展,顺遂广大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红井”的故事,虽尘封八十余载鲜为人知,可她滋润仙楼生灵的功德,一直都在悄然延续——这由淮南地域深层涌出的甜泉,始终与祖国母亲大地千川万源一道奔流,宛如血脉,输运在共和国肌体里!她奔流不息的本质,本是一种底色,属于她想记、想忆的后人!任何个人都没权力据为私有……

可这个意念坚定以后,老太太芳菲却又不能不踌躇。因为可资的史料,实在寥寥。

例如村长提到的县志,那上面确有一段记载。

“冯枫叶,女,学生出身。中共党员。豫南别山老龙县籍贯。出生于大地主家庭。一九三四年,在清华地理专业读书的冯枫叶,受组织派遣,返回洪淮两河间麻里店故乡,组织赤卫队。这年她二十岁。父母这时已为她选择了一门亲事,但冯枫叶为了革命事业断然拒绝。遂与父母决裂。这年秋初,她组织人准备发动一场武装奇袭,消灭麻里店盘踞的民团势力,获得枪支队伍壮大后,即开往大别山。但为得知讯息的反动父亲出卖,她所组织的人马遭到民团围剿。血战中她负伤,后逃亡。冯枫叶由洪河水路入淮水,转而逆行,想由别山老龙地界入大别山,寻找工农红军。可上岸后腿上枪伤令她已不能行走,且这时淮北悬赏捉拿麻里店赤匪告示已贴满。冯枫叶爬行,躲进岸南桂花岗仙楼深草丛中。幸得救治;她伤未痊愈,因见仙楼村民吃水困难,即暗中组织仙楼民众,挖水井一眼。”

然而这所记,仅为挖井一事。虽标记“端午节前两天井成,村民喜极哽咽”,却别无内容。好像编史之人当时手头也确无其它资料。

而老太太所能忆的,也只有两个片段。

一是她曾经一次被组织通知,去武汉这家医院高干病房,和一个神秘的瘦高女病人会面。并且前后不到半小时;并且这半小时里,看上去六十多的齐颈短发女病人,总是默默的打量她,很少说话,是那种太上忘情的冷静。其间仅居高临下的问“你上的什么学?掌握了什么生存技艺?是党员不是?结婚的对象好不好?”一口豫南土腔。她仅答“从小跟爷爷学中医针灸,弋阳女中毕业,镇卫生院中医执业,党员,结婚对象一般”。临了告别,瘦高女病人才撂一句话:

“那男人,若阻挡你为人民服务,你可杀了……不不,可和他分道扬镳……”

她从武汉回来后,一直想:这女干部难道是母亲?

但这也是她根据爷爷被投入监狱前留下几句话,所进行的猜测。

第二个片段,是肃反,爷爷被逮捕判刑后,她去监狱看望。桂花岗乡间郎中爷爷当着狱警面告诉:他一九三四年,曾暗中救治过一个逃亡女赤卫队员,帮她疗好了腿上的枪伤;没多久便知,这女子,就父亲许给他已有妻室独子的那位。可他的独子,乘一次去给这女赤卫队员送药机会,强奸她。女赤卫队员伤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在生下这个女儿后的这年,趁端午节临去部队之前,杀了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爷爷说他无怨无悔,自己生了个畜生儿子,自作孽。爷爷后来死于狱中。

所以老太太芳菲虽决意要为“红井”立个碑牌,而内心却也纠结:这将要留给后世供人去记、去忆的“红井”纪念碑牌内容,若往深里去写,还真的挺难。

2019年4月23日 于紫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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