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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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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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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福源的选择

龙福源的选择

太阳半圆的脸露在了东天,白龙河春晨的空气花香扑鼻。鼻子美美闻着的龙福源推开未上栓的大门,进到城里别墅楼似的院里。瞅了眼密叶青翠的两棵碗粗香樟,和两池子花骨朵儿猩红的玫瑰。西南墙角的鸡舍里,公鸡们咯咯哒、咯咯哒的惊呼,才长出模样儿的黄花狸猫忽地墙上跳下,隔了网罩窥视。他一夜没睡,身子软塌脑子却清醒着。准备把选定女朋友和工作去向这两件事儿,一并先告诉母亲。反正迟早躲不过去。前一件,大学毕业以来,家里人早催逼得不耐烦了;后面这,家里也老早谋划了,期待的目光一直盯着。

堂屋中间客厅里春装齐整的母亲司惠才洗漱完,东扇门后对着镜子往脸上揉“爱丽滋”。随便拢在脑后的齐颈发里,几根银丝格外显眼。她正要进厨间侍弄早饭。身裹银灰风衣宽领胡乱竖着的龙福源,走到母亲跟前,眨巴眨巴熬红眼睛望,打了个呵欠。想到自己的这两项选定,老人家会是家里第一个出来反对的,他瞄了下镜中母亲沧桑难掩的面容,和自己这领口裸露的暗紫羊绒毛衣,又缄了口。毛衣自然是女友馈赠,寓意明晰。

“有话你就说,有屁你就放!”司惠瞧到身后欲言又止的福源,没好气。镜子里瞪了一眼。她正心里想着,得提醒这个近来周末也多夜不归家的儿子:事业婚姻前程得抓稳机会,可不敢只增苦皱纹的儿戏,要见绩效!

“我呢……”

两手斜插在风衣兜的龙福源,下意识的按了一下瘪塌小腹,右手已触到被他折叠成条状的、能立马改变他人生走向的纸片——“调令”。母亲今儿的情绪有变,让他不由收紧眉头,习惯的腮一撮。语气稍有迟疑。

但他最终还是被心底蹿上的破釜沉舟勇念驱使,冲镜子里揉脸揉得香气四溢母亲,接续表述。

“我酌量好这两件事儿了:选……选定闻华做老婆,这是一;这二呢……”

为突显他爱情的甜蜜,把“闻丽华”简为“闻华”。

“早知道的,你在进取人生大格局,文化是你的命!——你夜不归家也常态了,乡中教师周转房里是你的文化天地,每日事业都精进不停呢!——文化既是你老婆,你就和它过一辈子算了,反正我和你爸,这辈子不指望抱孙子……”

性急的、揉得面庞发红的司惠说着说着,就想跑题,不由想吵。脑子猜测儿子夜间莲天寺乡中学那教师周转房里用功的情形。没容儿子话说完。耳朵听着儿子棕色皮鞋进到西卧室的嗒嗒声——儿子的书房兼卧室在二楼,这时却想一楼睡觉。

“不是‘文化’,是闻、丽、华……”

脱下风衣蓬乱头发躺到宽床上打呵欠的龙福源,声音懒散的纠正母亲。瞥见母亲目光一亮的盯过来一下。意识到母亲这是受到他平时在家里阔谈“国家、民族、个人大格局,文化软实力”的影响。

他准备补觉,没事好十指耧几下偏梳发的习惯,已忘记。潜意识告诉:处世精明的母亲,会立刻定格在梳妆镜前。

“什么什么?”

果然,母亲司惠唰的停下按摩眼周的两手,投降似的举着,镜子里吃惊得两眼圆睁。

龙福源清楚,母亲心头窝着桩懊恼的事儿。这让他脑子里油然浮现往昔的一幕。

和闻丽华的真正意义的灵魂接触,是一个偶然。传奇色彩颇浓。

大一学年结束,度假回到白龙河家里的龙福源,这天清晨见天气透着凉爽,忽然想起白露河与淮水交汇处的“困诗岛”。因传说唐代某大诗人游经大别山,曾路过于此,为洪水所困,而后人们就把这原本林茂鸟粪堆积的绿岛,戏呼“诗岛”。“困诗岛”由此名播。龙福源考大学选科时,家里人听北京的姑姑说文科不吃香,将来找工作难,结果他本人也犹豫中听了班主任的建议,选了理工科类。但他原本对文科的兴趣入学后依然浓厚。周末闲余时间,泡图书馆,阅读古今中外文学名著,是他乐趣。并且还时不时参加校园诗文赛。网络上的有偿征稿,他也不时投稿,捞个小费。他在创作时,脑海总是浮现这困诗岛,它仿佛冲荡的小舟,给他带来灵感。

龙福源跨上家里的电瓶车,就晨曦里沿白龙河岸,一路林中穿飞,迤逦东进。当他车停岸畔,借一捞沙户的小舟靠近这小岛时,忽听岛心亭子上,竟有女孩的欢笑。心下不觉好奇的他,便翘首仰望,因兴奋而产生偷听她们说啥的异趣。他干脆就势卧躺在舟舱里,一面欣赏满眼无际的水流、碧清,一面辨听她们高谈阔论的内容。

当然,他已从互相呼唤中他听出,沙哑嗓子的女子喊柔甜嗓音的女孩“闻丽华”,柔甜女孩呼沙哑女子“栗凤影”。树丛隔着,他只能看见亭的琉璃飞檐被朝霞染得溢彩流光,俩女子的身姿容貌,那是瞅不见的。但从她们的无拘无束,白龙河村小新招特岗教师的身份,已暴露无遗。

“呆在这里,工资不够花,找可意男朋友难啊于上青天!”沙哑栗倾诉心头的烦恼。

“城里难道就不是编内男孩奇少、女孩奇多?——这里山清水秀,我喜爱这份诗心,清静可以致远!这,可以让我创造人生灿烂,——诗词歌赋有源泉呢。……你别眼剜我,哎呀我心疼疼!——我认为,咱知识女性,虽需要如意郎君相伴一生,但没必要非嫁人、生孩子、养孩子不可;你想,我们这如花的青春,干么自找麻烦,把有价值的能量全都耗在俗世里?值得么……”柔甜闻说。

“谁都和你样啊,天赋英才,年纪轻轻就报刊有名?家乡这块小天地,我看迟早盛不下的!你出去就能挣大钱,那是迟早的事儿!不像我……”沙哑栗哀叹。

“我不是和你聊过,先前是与我妈那同学XX人打过赌的,此生业就乡村教育!”

“你还发誓,绝不嫁她自认为了不起的儿子唻……鬼信?再说,你那诗文,难道能代替你生的孩子,管你叫妈妈啊?”

“你不明白,人生只有一次,我们还不如草木,草木今岁枯,明岁春来又荣;人的春荣一生仅一次,如果事业不能荣茂,就没第二次了。”

“似乎如此……”

“人假如想让美丽青春的永驻,尤其女人,是可通过文字载体芳华百代的;而养孩子——我不是说养孩子不好,不然我妈不养我,我就没今天——养出息了,可以奉老,但也仅不过百年。而百年之后,你成枯骨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假如你能成为文学作品里人们传颂的那人物,或历史上有你的名字留着,可就……”

“大道理,像是这样;然而,人人都这样做,可能吗?我们是俗人……”

“什么俗人和不俗人?兴趣不同而已,在兴趣上进一步努力,就是专家!农民、工人、军人、教师、科学家、诗人、作家、公务员等等,不仅是职业分别,而是技有不同……”

“等等等等,——农民也是职业?你忽悠吧!”

“商人经商,是不是职业?农民为何不是职业?再过几年,当农民,也得有资格,农业科技化生产,没有资格是干不了的!……我说你偏见,克林顿的女儿,当小学教师,在我国好像不待见;其实呢,只要你是在创造财富,那就是……”

“呵、呵,云里雾啊!——没钱,你喝西北风啊?”

“你以为我们今后还愁没钱啊?几年一过,中国大地上就没贫困户了,国家富强,你想穷都不可能……”

“兴许你说的都对……”

“我们,将来最头痛的,不是吃穿住房,而是如何精神生活丰富,活得愉快……”

“这,我不否认;我现在就不愉快,缺老公……”

“那行,我让我妈,把她同学那在上大学、据说长得比较能对得起观众的儿子,介绍给你得啦……”柔甜闻说。两人似在在亭子上追逐。

龙福源这天回到家里,说起自己的兴趣,埋怨母亲和家人的人当年选科时没帮他出正主意,感觉所学电子信息专业在电脑普及的时代,将无用武之地。他顺带把在困诗岛听到的俩女孩的活泼对话,学给了母亲。司惠听了仅撇撇嘴、呲呲牙,说那是俩个疯子!他便说“那姓闻的女孩,听着长得应该很漂亮——哎,妈,是不是你那个同学的女儿?”母亲司惠这才脸一沉,照实说,“我同学多了去,嫁给闻姓的、孩子重名的,又不止一个。”

不过母亲思量一霎后,终和龙福源说了一件她的尴尬事儿。一次乡街上,她遇见初中女同学和女儿,彼此说起孩子的将来,她的同学说她女儿将报考师范类院校,毕业就返乡!她说如果你们真能做到,永远为发展我们水乡教育贡献青春,我让我儿子娶你做媳妇!她们并开起玩笑,打起赌。然而不料想,那长成大姑娘的女孩儿当即嘲讽,“好像您家是什么天堂,您儿子是什么了不得的英杰,我就是返回水乡,也不会看上!……”毫不顾忌大街上人来人往、众多看猴似的眼睛……

司惠的曾过于高看自己的家庭和儿子的优秀,说话口无遮拦,被老同学的女儿闻丽华,当街不留情面的治得下不来台,回到家里就发无名恼火嚷:“我儿子这辈子就是打光棍,也不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妮子做老婆!往后她家就是托县长来说媒,也没门星儿……”

她缓了一下神,才又慢慢的扭过脸,瞅向西屋床上;涩重眼睑才闭上的龙福源忙撑缝来望,见母亲的漫长白脸已泛出青紫——仿佛刹那之间,她就步入了老年,额头也堆起皱纹,眼睛呈现不能明晰视物的昏花。母亲身子分明惶悚了一下,她那薄唇无语的张了张。

龙福源心头一发紧,忙翘身,睁大眼睛望着。他这时已止不住心疼起母亲,担心别把她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同时,他心下又庆幸性急的母亲没听到他“这二”的具体内容。

他清楚,“这二”的内容一旦再说出,被母亲听到,今天这个家里至于要发生六级地震,凭着脾气,她老人家会立即脚一跺嚷嚷不休不说,气急了还会抓起什么摔什么,并紧跟着寻求援助,用手机呼叫在河北当工头的父亲龙河明,呼叫北京的祖母栗晴芳及姑妈姑父,要求家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和她统一立场观点;她会声情烦躁高声道,“总之,你们必须分秒把这脑子进水的龙福源,给我拉上人生的光明大道……”正像那次困诗岛回来后,他听完了她和闻丽华母女闹僵的故事,在第二天,没顾及母亲的尴尬心绪,不加思考的说出“妈,我觉得闻丽华们的这一席聊天,太精彩!太让我灵魂震撼!太符合我的心路!所以,我决定,辞学!结束我现在大学里我不感兴趣专业!——我要复读,明年重新报考!考语言文学系”那些话,结果引爆母亲的脾气,老人家不由分说就院子里抓过棍子,冲着他虎虎势势的追打,直追得老龙河岸鸡飞狗跳。

当然,龙福源也清楚,母亲还有她天性护犊子的弱点,她即使盛怒,也不会把抓起的物件摔、砸向儿子;就是年轻十岁,她也仅会黑起脸,随手抓个什么东西要打的吓唬一通。生性心慈的她,对待儿子“雷声大雨点稀”,是特色。

龙福源知道,母亲这是一时的语塞。或者是后悔她当初的行事儿、说话不留后路。

因为他的眼睛已瞅到,母亲的脸上满是难以掩抑的自责及苦楚。

也正是母亲的这种自责和苦楚,让龙福源忽然明白:母亲已不是十年前那还算年轻气盛的司惠了。那时候的司惠,开朗,说话往往不用脑子,和邻居、同乡、同学在一块无拘无束,动辄好开玩笑,和人打赌。过后就忘。

可能就是从那次受到老同学女儿的讥讽以后,再加上他大一那年因偶受所谓的“蛊惑”想休学再考,还有大学毕业他选择与母亲的心思完全背离的人生道路,母亲就开始逐渐多愁善感了。用父亲龙河明的话说,是“成熟”了。许多时候,她由于才初中毕业,对儿子的思想动向和处事方法虽不那么认可,也吵,却又无形中衣着儿子的思路。她的心灵深处,总敬着儿子的本科学历和高尚的精神文化追求。瞅见儿子痴迷于读书和伏案写作,她脸上总喜滋滋的。她还好对亲友们谝,“呶,俺儿子,兴许是个人才啊!”毫不掩饰她的自豪。

把儿子昵呼“闻丽华”为“闻华”听成“文化”的司惠,忽然就明白了。她不由骂起来。

“我以为,你的夜不归宿,是在捣鼓初中文化的你妈、渴慕的那大文化,是在一门子心思大诗人、大作家道上奔跑呢!哪知道,你是因了那个早把你神魂勾上所谓‘美丽殿堂’的女子!”

司惠故意嘲讽儿子。她心里最忌讳“语言巨人,行动矮子”,怕儿子说话牛皮哄哄,做事虎头蛇尾。她能想象得到,儿子和那个公众眼里的“赛西施”一块呆了一夜,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她这时嘴张了几张,本想痛骂儿子几句,可“闻丽华”这三字一径入耳,居然像一团浆糊,忽然又把她本是善说的两片微凸多皱薄唇,给粘起来。

打心眼里讲,闻丽华这孩子她是看着长大的,高挑身材,貌美,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秉性聪颖,而今又是全县乡村教育出了名的“全科”教师,十分招人喜爱。如不是当年街上意外发生过口角,很不给面子的顶撞过她,给她当儿媳,她是绝对没意见的!

但既然从那以后两家就薄了,老同学再碰面都是红着脸,彼此头一低挫身走开,关系一直僵着,现在仅是儿子这头忽然说“选定闻华”,她一是认为事儿可能性小,二是感觉即使儿子已把事儿搞定了,这媳子进门后,婆媳也不好相处。因为凭咋说,彼此心头多少年的芥蒂,终归还搁在那儿。

还有,儿子当年闹着辞学改科再考,她听到后,曾一气之下不分青红皂白,掂了根棍子,蝎蝎虎虎前村嚷到后营,白龙岸一路追撵,事儿传遍了整个白龙湾。后来,她听村人传言“龙福源那小子,之所以做出那样选择,是因为在困诗岛上被美女迷住了”,她才留意去打听,才晓得这美女,竟是白龙河村小的两位教师,其中一位就是她老同学师专毕业的女儿——顶撞过她的女子。很显然,她的那次大动肝火,老同学和其女儿分明是听说了,这才导致后来彼此一碰面,就都装不认识。

司惠的心头不受用,是明显的;这令她此时望到儿子已消停的睡去了,不由恨得将这两只举着的手,啪啪击打起自己的两边太阳穴——平时揉搓保健按摩结束,她虽也是得这么啪啪拍几下的,好让皮肤汗毛眼子愉快的收紧;可今儿,情形中分明溢出许多不爽。她于是硬声硬气问起来。

“你这个决定,经谁同意啦?和爸、和你妈我商量过吗?”眼睛镜子里盯里屋儿子躺到床上的懒散情形。

“既没同你爸妈商量,这回你同意,也不作数的!——这回不是上回了,兔子不在那窝里了!上回你说回乡找工作,我和你爸觉得家乡虽不如北京大世面,但一则你能守在爸妈身边,也不赖;二则有你姑妈这棵大树荫庇,咱也不怕你今后没大前程,所以依了……”看见儿子翘身眯眼在望她。

“但这回找媳子,绝非儿戏,没有你爸和我的同意,门都别进……”断然的口吻表示毫无商量余地。

司惠觉得,再也不能不表示一点愤怒了。不然的话,儿子会一路忽略父母心愿,只顾想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儿。尤其从不顾及父母的面子,也不是好事儿。她瞅见了儿子翘起的脑壳,不注意时已埋进被子里,认为儿子既无言以对,算是认可妈妈的意见。

所以走到厨间侍弄早饭时,她想起一件事儿——无论农事闲忙,她总爱听手机里储存的一段自制老音频;过去她是为了打发思念学校里攻书儿子的寂寞,现在成了一种生活助兴乐趣——于是便在把红薯洗好砍碎放到电饭煲里,拿瓢兑上足量的水,通上电,揿亮“煲粥”,开始弄菜时,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她忽然感觉今天这个清晨,点开重播,应当挺刺激。

当然,这段音频她也转发到了男人龙河明那里。男人手机里那边嗤笑,笑她已经成了女间谍,偷录儿子。

“……妈,源于对经济高速发展物质生活富足社会现实的感触,源于我的浅质意趣,源于一种人生的灿烂梦想,我认为,那闻姓女子思想太上乘了!我接受了,前天我串公共课,那位文学教授精彩授课内容,彻底‘蛊惑’了我哎!巧极了,对青年人今后价值世界的超前和终极的概括、描述,递增似的强大逻辑说服力,让我的精神世界蝉蜕,最终确立了今后的人生奋斗目标啦!那位身材优雅、脸相显瘦、目光如电的教授,一席演讲,不仅让我记忆海洋里那次困诗岛偷听的高谈阔论重又浮现,并且逻辑上一下子接了轨了!您听,妈:‘……你们清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能够永久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靠的是什么?你会说国力强大,国民的民族意识炽烈,就如某国,用舰炮征服!但你们错了!一个国家和民族,永久立于不败之地的真正本钱,是灿烂的文明!是能过凝聚民族灵魂的、滋养民族心灵的阳光雨露——璀璨的文化!她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当一个民族经历了几百、几千年之后,唯一能证明这个民族、国家存在的,只有文明遗存,只有灿烂文化!因为人总是要死去的,可以说地球每一寸泥土里,都充满人类骨灰!而山川江河蓝天大地,包括植被,都在那儿亘古着,不会灰飞湮灭!但人类,创造了文明——灿烂的文化,证明着自己的民族是存在的!而伟大的文学,恰是,创造灿烂文化的一种方式……中国的老子、庄子、孔子、李白、杜甫、曹雪芹,等等,等等,就是用他们的作品,践行了这个灿烂……老子、孔子,是教书育人,立人、立德、立名!这样的人,虽死,却和民族一道,万古不灭……’妈,教授讲的多棒!……这位教授的文学创作课,我选修了,妈……”

大约因为母爱,这音频司惠百听不厌。许多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和儿子坐在这位讲究修辞的教授面前。

这会儿,司惠听着听着,不由窃笑;她相信睡在那里的儿子,更能品出一番新的寓意。

她是做梦都巴望儿子,能成为对社会有大用的人才!

瞌睡瘾上来的龙福源,自然听到了母亲的响动。他以为老人家自娱惯了,并没介意;可听到居然是他牛皮语言的录音,不由心下直乐。

龙福源加这次,实际上是做了两次人生大重大抉择。这自不包括大一那年的一次。当然,那次他那美梦最终的胎死腹中,还是因了高招政策:被大学录取了却不去上,或入后辞学,不允许再参加高考。

第一次,龙福源省工业大学电子信息专业毕业,决定放弃去所谓姑母铺好路的北京发展。祖母栗晴芳电话里描述了姑母姑父努力的经过,并介绍了某中外合资企业的情况,催逼他立马过去。母亲与姑姑处的虽不是多融洽,却坚信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全力配合力祖母。并且声称,“这事儿我和在外地的你爸已反复商量了!”他人和托运的行李都到家乡了,母亲仍电话里反复追问他是不是进北京站了。直至半个小时后,他推开家门,走进院子,母亲才吃惊得张嘴结舌。

他记得,那次他几乎花了一周的功夫,反复说明他一个本科生,到北京发展空间肯定是仄逼的,并且解释祖母那描述姑姑努力经过以及姑姑本人并没有亲自昭告,必定不稳定系数含量超大,分明预示着高攀的艰辛。此外,他又分析“姑妈和姑父的官衔,在京都那天子脚下,根本连个屁都不算,京城的公平竞争制度,也根本不可能给姑妈荫庇谁的空间;假如说他们要是在家乡,那县太爷都得仰而视之,那才有可能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办成一点事儿”,又说“据现行的政策,公务员和教师的职定,比如当教师,可以评正高”,才把母亲说服。并电话里告知根本没时间管他的父亲龙河明。

其实,那次龙福源骨子里压根儿都拒绝,或者说脑子里从没设想过,去北京发展的。他在祖母栗晴芳第一次电话催问时,就婉拒了。母的跟着追逼,他直截了当声明,“就我这学历层次,人民大众都会的专业,如果不想一辈子当京漂、当广漂、上漂、豫漂,能挣出自己的一席之地,对社会有大贡献,只有回到家乡,家乡才是我这号人才的用武之地!”了解他心思的母亲,只好在电话里苦笑着嘲讽:“我看你还是困诗岛上着妖魔怔了,一直血迷心窍呢!”

然而这次,关于婚姻对象的确定,他坚信护犊子而又懂法明理的母亲,最终还是会同意儿子的选择。

但对于“这二”,他感觉凭着母亲的脾气个性,凭着她一贯的务实,在得知后,绝对又会如雷暴跳。因为“这二”,在家人的思维意识里,肯定是违背常规,背离世理、人之常情的。

——这也是他在母亲听到他的“这是一”后,见母亲神色突变,除了估计母亲会因她过去的错误言行而心中痛悔外,又立刻想到了传统思维观念占上风的、母亲的态度。

料想着母亲的必然坚决反对,会和儿子拼着一争;而父亲、祖母及其他亲戚,知道他的“这二”,也会呼啦一声,大家组成统一阵线,坚决捍卫北京姑姑为亲侄儿不懈努力的成果,乃至家族小社会也会群起而攻,躺在床上准备合上眼皮儿休息的龙福源,不由暗问自己:

“我既已做了选定,还有必要声张出来,惹得家人群体吵嚷不休吗?如果是那样,搞不好,家人、族人、亲友们,便会不自觉的把他的这个选定,联想为受到某人的蛊惑;而这蛊惑的帽子,很显然会油然扣到才定下的女友闻丽华头上!而本来心气不平的母亲司惠,肯定会手不露怨袄袖,和众亲友们一道,大家自觉或不自觉的,把闻丽华捎上,加以鞑伐;甚至还会对闻母进行攻击、挖苦。假如事儿再扩展,惹恼了现代思维意识极强的闻丽华,闻体内那认为‘现代化和社会物质生活的斑斓、丰富,已使知识女性没必要再庸俗地嫁人、再找个满世界淘金的俗男匹配并干涉女性生活的另一半’的理念死灰复燃,结果是个什么样,可很难料定啊……”

龙福源估计,最大的可能,闻丽华会藉此而顺坡下驴,继续她那心志,从此只和他做闲暇周游山水风景的驴友。

因而,龙福源在母亲被心魔所缚住没有功夫接着追问他的“这二”时,已决定不告诉家人了。让事实继续说话!

“反正兜里的‘调令’,已被我折得不像样。且报到时间也已过。”他想。

心念这样一定,龙福源就极轻松的来寻自己的梦乡,心下也十分侥幸母亲的没听完;同时感觉他的迟疑着而没坚持说下去,就好比画家在作画时布下大片空白,还有添加和丰富画作内容和意涵的空间。

“不然的话,虽然我人生真正第一次和丽华坐在一起,两人共度了一个比较祥和温馨的未眠之夜,丽华那冰冻雪封心灵虽业已开始融化,怕也是……”他心说。

当然,他这久酌而终定的“这二”,其酌量和决定,也绝不是仅凭着他的青春茂盛血气方刚,凭着骨子里的英雄气慨。闻丽华的对人生选择,自然是一种参考。正如母亲厨间播放的那音频内容一样,他的选定,是有充分理论依据的。虽然他自己也觉的,这是一次回归自我的实验(即放弃家庭人脉资源,回乡考特岗教师,在教书之余,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创造性发展自我)。“这虽不比那闻丽华那叠加式(本专业基础上升级)见效快,但我也从中悟出,一个人要想超常,必须懂得并掌握了相关的全部知识,大脑才会出现智慧的灵光,正好比那闻女说的,她感觉教书畅快……”他自我认定。

当特岗三年服务即将期满,通过多种渠道,他已彻底弄清楚了,他舟泊困诗岛所听到那闻丽华,正是当年母亲打赌要儿子娶了做老婆的、她那同学的女儿,并且在QQ空间、在微信群里,他们彼此早已接触,闻丽华已被评为全县乡村教育名师时,他的兴奋终难抑制,感觉自己的人生选择终于霞光纷呈。

他记得,他和闻丽华的真正相识,是在一次全乡师德集训时,趁她落单,他大胆的走至面前说,“我们早已神交,我真名龙福源!”那会儿他以为,闻丽华会吃惊。不料她竟笑说,“好几年前,我已当你母亲的面发过誓:决不嫁我妈那同学的儿子!我不会自办难堪……”丽脸绯红。

他坚信自己对今后人生道路、方向的选定,母亲和家人会最终支持的。他肯定的认为,他的决定里,包含着母亲的理想。

龙福源一觉还没睡醒,母亲司惠早饭已做好了。

在劳动过程中,司惠虽想通过播放音频,刺激儿子,警示他不能沉溺于父母尚未应允的、和闻女交往的幸福里,可脑子里却不由暗责自己在处理和闻家关系上的不是。觉得自己做事太不着边际儿。分明理亏呢!“谁让那时你自己声高气盛,言语有藐视人家的意味呢?”她愧惭的低着头。

白龙河人都十分讲究,有错就改!就像这奔流不息的弯曲河水,清澈见底、敢镜子一般让游鱼自现,才是本性!兼了洪流暴雨浑浊了,就要自我澄清!司惠经过反复考虑,才又觉得她和儿子要选的女朋友闻丽华,其实也没什么。从内心深处讲,她那时虽出言不逊,可骨子里还是蛮喜欢那女子的。喜欢,毕竟是初心啊,那份心思其实蛮赤诚的。赤城待人,不正是自己要求儿子要做到的么,怎么轮到自己就……?

她于是想:现在既然两个孩子私下订了,做我母亲的何不顺水推舟?

她这么一想,不但心情忽然开朗了,还是十分兴奋:“我是要娶,全乡最美、文才高、书教得最棒的女子做儿媳妇了啊!”不由美滋滋的。

她打算一会儿龙福源起来吃饭,娘儿两个含蓄地通融通融,让他代替老妈委婉地跟丽华道个歉。当然,她在儿子面前,也得维护龙家祖传的、长辈在晚辈面前必须“严肃外表,疼爱在心”家风。婆母栗晴芳一辈子在儿子媳妇面前可是都这样。她得学着。龙家从来不像村里其他家庭,儿女不孝跪地求……

她忙肃起面孔,来到这西卧室,故意用生硬言语喊儿子。

“你还不给我爬起来,吃早饭!”留神儿子的表情。

被喊醒的龙福源,一脸没睡够的疲倦样。司惠瞅着他这蓬乱的头发,想着夜间那闻丽华也许使出了手段,不由无名的动了气。控制不住嚷起来。

“你是老爷呀,饭熟、盛好了,还得你妈‘亲自’?”竟套用了城里人一句不雅玩笑语。她不高兴儿子这副翘身、懒洋洋打着呵欠的德性。

可龙福源心下不由乐了。因为母亲的这嚷,咋听咋像她每回伺候龙河明的光景。尤其这“你是老爷呀”语调,虽蓄着忿,却分明含着一份敬。他开始下床,眼睛眨巴着望望,想看看见母亲的眼神。却发现她老人家风快的,又回到了厨间。但他肯定,闻丽华已在她心头过关了!

心下一喜,龙福源觉得今天这周末日子不错,甚至想趁热打铁,把闻丽华给叫来。想到母亲司惠一脸的阴云已散去,龙福源忙来刷牙,洗脸。

两碗香甜的红薯玉米粥和一碟爆炒萝卜肉丝,已摆在与厨房外间的餐厅餐桌上。萝卜丝儿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花卷馍。龙福源瞅见,母亲把筷子都顺在了碟沿上,两双筷子尖对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到母亲对面。

饭的甜香和菜的爆葱香气,溢满餐厅。但神情兴奋了一夜的龙福源,因没休息足,这会儿依旧呵欠连天,没有食欲。他破坏了气氛。弄得坐在对面的母亲司惠不自在起来,以为儿子心头梗着做饭前她的态度,捏着心,克忌着他娘老子。

这样以来,母子俩端碗吃饭、夹菜的动作,都带着迟疑。弄得司惠不由心急。本是想让儿子首先理解母亲情怀、并做出让步的她,思路不由乱了。她虽关切的问“你是不是因夜里,凉了胃,吃饭才这么不香啊”,语气却依旧僵硬。并且脸也忽然红了起来。这让龙福源感觉,母亲依旧对他要选定闻丽华做女朋友,持否定态度。

龙福源见问,竟有点儿言拙的说,“您……您老做的,您儿子的胃口,咋会不香呢……”只低头嘴对粥碗,吸溜,弄出响声。手里的筷子忘记来夹馍。母亲司惠便筷子夹住馍往他手上递,结果没接牢靠,掉到面前的粥碗里,他只有筷子照拂着,用嘴来衔;心道“坏菜,今天这两件我既定的事儿,母亲这里都过不了关了”。他边张大嘴巴来吃馍,边思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母亲。

可就在这时,他放在西卧室的手机忽然亢奋的响了。他正要起身,坐在外面的母亲司惠已起身走了过去。他这才记起,手机正和那纸条一个兜,不由担心母亲掏手机时把那“调令”也掏了去,心里不由捏着一把汗,怕母亲瞅见日期后立刻暴怒。他忙来在门外,却听见是父亲龙河明的电话,心知母亲并没发现那纸条。可他才想心里松弛一下回来继续吃饭,却听见龙河明像是说北京方面告知,龙福源调城里、进县委的调令早已下过;而母亲司惠则嚷,“你哄鬼吧,真有这事儿,我儿子能不告诉妈吗?凭着孝心,和长这么大从没在家人面前说过瞎话,我坚决相信,龙福源是没接到这调令!”他听见母亲挂断分明电话,跟着拨通了北京,冲里面的姑姑吵嚷:“你和他奶,也不至于哄骗你哥吧?什么调令已下了好几天?没本事,就别忽悠,你忽悠谁啊?……啥?我咋没听我儿子龙福源说一个字……你再……”

龙福源这一听便知坏菜了。他门旁一怔,忙进卧室,却见母亲脸色苍白的立在那儿,已不吵了,手机里传出祖母的训斥声。他这时的第一反应:得溜走!他打算避开和家人的直面冲突,拖一天是一天!可当他才转身,敏感的母亲已抢先,堵在面前,板起面孔;她手机高举着,厉声问:“调令呢?拿来你妈看看!”显然,她不相信祖母和姑姑。他见此时的母亲心底只信儿子,不信祖母和姑姑,心里不由五味杂陈;他很想让母亲心头继续否定着祖母和姑姑,给他腾出点儿时间来和缓事态。但“诚实待人”的家风,令他此刻只能选择,如实告诉母亲!

“在我兜里装着呀,”他故作轻松,没事人儿似的跟母亲嬉皮。“内容是调回,另行分配工作;姑妈电话里告知,大约是进县委机关,发挥文笔特长……”观察母亲的脸色。见老人家面色先是一错愕,随后就似乎因“欢喜”而平和了,他才忙趁此机会试探的解释。“我夜里也已和闻丽华说了——我知道您心眼里还是蛮喜欢她的——为了实现我的人生理想,觉得还是呆在乡中,一面教我的计算机课,一面抓充分的学习和读书机会,业余兼顾起自己的爱好,目光放在一辈子大人生上好……丽华嘴里虽没发表意见,但目光还是赞许的……您老不是……”他这时已乘着母亲态度的稍有和缓,侧身躲过母亲,退到院子里。

“是吗?”

可话没听完的司惠,还是火了。

“你没听到你姑、你奶,是如何训斥你妈吧?”

他见母亲语气并不那么死敌,就想活跃气氛,拿出做儿子的顽皮,脸上堆起嘻哈。亲亲的说:“妈您听,鸡们在唱歌,猫儿在迷雾雾迷雾的问好,紫红的太阳在东天上笑呢,樟树比昨儿似乎又翠绿些,咱院子风景多美?——待回头,白龙河大桥建起,咱进城也就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咱这景致可是城里人羡慕的呀……还有这好看的花儿,妈您看,咱白龙河多美呀,咱何必到城里窝在高楼上……”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他的表现非但没能感化母亲,反而竟让她老人家的脸色青紫起来;母亲终于一手卡腰,一手点点着他的脸,语势如洪水滔滔冲卷而来:

“俺咋觉得,你龙福源,怕是这回玩大了了呢!

“你不能这么拒绝吧?有这么好的‘政治靠山’,谁看着不是满眼的升官发财的前程,你自毁不觉可惜?

“我和龙河明,一辈子辛苦挣钱,身体都累出毛病了哎,你不能不念记着父母的辛苦吧?

“那样的话,北京的你奶,准会破口大骂她儿子龙河明教子无方,你姑妈也会骂你这个侄儿,是二百五的!

“世人都会骂你书都念到狗肚子里了,工作,工作成白痴了!

“你就没想过,一辈乡村当个教书,你啥时能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当今社会,三年期满的特岗教师,在没有遴选进城的机会面前,想进城,并且一步跨进县委机关大门,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啊!

“基于过去几十年的社会发展的经验,世人无不知晓:凡走进官场和手中握权的人,没有几个不是富而贵的!比如某中学一个干了三十年的校长,县城里就有宅楼几处,家有奔驰三辆。——全县大人小孩,谁都知道,当了那‘法人代表’的人,其实就拥有了那个单位的所有财权,吃喝嫖赌都报销,外加可以公款给上级送礼’……

“而现在,一个有着这样机会发达起来的人,却甘愿平静度日,做出相反的选择,不管你的梦想多伟大,理想多高,在这物欲横流时代,你拒绝世人眼里的‘立刻就可以轰轰烈烈’,傻子都会说‘这家伙二呢!信球一个’……

“——我这,只是,把你奶和你姑,夹枪带棒训斥我的,转发给你;——我知道,你现如今翅膀硬,已不把你妈当妈了,有事儿竟找那姓闻的商量……”

司惠一口气说出了这些,才感觉肚子里怨气泄去许多。

她喘了口气,眼睛白多黑少的盯着想溜没溜掉的儿子,心下酝酿着接下来怎么收拾这个白眼狼。

龙福源已被母亲吵得耳朵里嗡嗡发响。他见母亲终于发泄完了,略略想了一回母亲最后的结语“转发给你”,并不死心的又问,“那……您老人家是咋态……?”心虚望着母亲还要发作面色和姿势。

“你妈有何态度?你妈的态度对你还重要吗?”司惠岂容儿子再行试探。

她这时已把龙福源逼到花池边沿,回头望了一眼清晨的日头,又瞭了一眼里面“哥大哥大”乱叫的鸡舍,突然弯腰抓起一根竹竿。

“这就是,你妈我的态度!”

司惠感觉真得光火一回。她狠起心,竹竿朝着儿子,劈头盖脸的就来打;龙福源见事儿不妙,身子不由一哆嗦,忙瞅着母亲的竹竿尚不顺手这一刹那,选择夺门逃离。于是,太阳升到老高的白龙河村、白龙河东岸,响起母亲追撵儿子的脚步奔动声。引得一村鸡鹅和狗们惊叫、齐吠,跟了凑热闹。邻人有听见响动的,忙伸颈来看究竟,发现司惠已不似当年那样边追撵边声嚷。

二0一九年八月 于紫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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