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而成的《红楼梦》属于一部“磨脑子”的书。什么是“磨脑子”的书?作家朱铁志说:“那种看上去比较难懂,不是驾轻就熟的书:是非静下心来深入思考就不能理解的书;是需要反复思考依然还有许多地方读不太懂的书;是要经常在笔记本上记下大量困惑和疑问的书。”很显然,《红楼梦》需要“磨脑子”。需要“磨脑子”的《红楼梦》不仅仅因为其蕴含了像生活本身那样丰富、深厚、逼真、自然的叙述和描写,也不仅仅因为其塑造了互相之间在不同层次和不同方面所发生的依存和矛盾关系并在各自的位置上都有一个以自己为中心世界的几百个人物,但就是其主题现在就有“政治小说”“家族衰亡史说”“爱情主题说”等30种不同说法。看来阅读《红楼梦》确实“磨脑子”。
一部书有一个或者两三个主题解读,已经足够“磨脑子”的了,但《红楼梦》却让人“磨”出30种不同的主题,却实属罕见。现在这么多种主题解读,我认为皆做到了“都云作者痴”,但“谁解其中味”呢?至今还没有形成一个共识,持续纷争,纷争持续。
其实,现在已经存世的各样主题解读,我认为各有弊病。有人把《红楼梦》的故事与清朝“政治”联系起来,提出“政治小说”主题,这属于捕风捉影;有人考证作者曹雪芹的家族与身世,进而提出“家族衰亡史说”,这属于牵强附会;有人依据书中“宝黛钗”三人的故事,进而提出“爱情主题说”,这属于只看表象、忽略本质……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各自独立、互不统属的主题解读?因为,其中有些,或者大半的主题解读来源于“索引”、“考据”,这是把小说当作历史来研究。然而小说毕竟是小说,不是历史。作者之所以借助文学作品而不是历史作品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就是因为作者深信自己的文学作品能够依靠自身形象地反映生活,表达作者对人生、社会的认识和情感,以唤起人的美感,给人以艺术享受。如果文学作品只有依靠借助“索引”、“考据”、“附会”等方式才能解读的话,那该作品就不是优秀作品,作家就不能称为文学家。而《红楼梦》又被公认为“是一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人情小说作品,举世公认的中国古典小说极峰之作,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因此,这部“磨脑子”的书呼唤读者依据作品自身来读,不需要借助“索隐”等其他手段;如果能按照以作品解读作品“寻常”方法来对《红楼梦》进行主题解读的话,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们如果仅仅对《红楼梦》这部作品本身进行解读,不牵涉政治、家世、作家经历等诸多因素,那么《红楼梦》的诸多“主题解说”似乎不正确或者没有存在必要,而是别有洞天。那么,《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我认为“富贵温柔皆是梦”是《红楼梦》这部书的核心。在此主题思维框架之下,《红楼梦》描写的一切都可以解释的通透,并且不需要借助“索隐”等任何形式;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透过云山雾罩的神秘面纱领略其奇妙的艺术之美,都不会因某种“主题”解说而陷入思维的泥淖之中而不能自拔。在此主题思维框架之下,读者会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式的高屋建瓴、俯瞰万物的眼界;会有一种“绝磴千盘近紫穹,最高峰顶独梯空”临高望远、登高而招的触感,会有一种“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彻悟。在此主题思维框架之下,无论是“钟鸣鼎食之家”,还是“诗礼簪缨之族”;无论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还是“木石前盟”;无论是察言观色机变逢迎的王熙凤,还是态生两靥之愁的林黛玉……这些统统都是作者用来形象表达自己“富贵温柔皆是梦”的哲学思想的道具。王国维说:“《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在这里可以看出,王国维把《红楼梦》首先定性为“哲学的也”,其次为“宇宙的也”,第三才是“文学的也”;最后指出“《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我认为先贤王国维正是站在“富贵温柔皆是梦”的哲学高度来对《红楼梦》进行如此评价。
在《红楼梦》第一回中,作者就把作品主旨交待的非常清楚,即“温柔富贵皆是梦”。女娲补天剩余的一“灵石”想“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但二仙告诉他“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但此“灵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不得已那僧又道“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于是“灵石(宝玉)”便到了“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此处或者说前五回书直接与第一百二回相呼应。中间皆是作家的铺排、蓄势。第一百二十回中:“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净去处……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吾谁与从。”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中间其他内容在一定意义上说,可以忽略了。此处,贾宝玉表面上看是由于被迫娶薛宝钗为妻,由于双方没有共同的理想与志趣,贾宝玉又无法忘怀知音林黛玉,婚后不久即出家当和尚去了,让薛宝钗只好独守空闺,抱恨终身。但贾宝玉当和尚可以选择“下雪 ”天气外的任何一个季节,或者是任何一天;为什么偏偏是“乍寒下雪”的时候出家?因为此处“雪景”的描写正是作者的匠心所在。晶莹、美丽的雪花会渐渐地给大地穿上了一件洁白无暇的外衣,整个“富贵温柔”的世界犹如罩上了一床白色的大幔帐,白茫茫的一片。贾宝玉(灵石)“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的“欲念”在经历了一番之后,终于明白“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于是他终于彻悟了、明晓了,抛却了“功名利禄”“富贵温柔”的“梦”,打开了束缚身心的枷锁,走向了“世人都说神仙好”的世界。
原著其他章节皆是“温柔富贵皆是梦”的形象描绘,是作者不厌其烦的铺排蓄势,是作者费尽心思的精心布局。正因为如此,很多人被作者的如花妙笔所迷惑,以至于在“山重水复”中流连忘返,而不愿“柳暗花明”;身在“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庐山之中而难以看清“真面目”;如同摸象的“盲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如同陷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丛而两眼迷离……于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豪华生活和显赫气势蒙住了眼睛;于是,大观园里的风花雪月、射覆吟诗、饮酒品茶……占据了心头;于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故事占据了整个心神;于是……作者越是把“昌明隆盛之邦”描绘得真实可感、触手可摸,越是把“诗礼簪缨之族”写得富足高贵、风流倜傥,越是把“花柳繁华地”刻画得温柔甜蜜、卿卿我我,越是能够彰显“温柔富贵皆是梦”的主旨。因为这些东西,不是人生常态,不是世界永恒;而是过眼浮云,水中月、镜中花。
另外还有很多处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此主题进行暗示。第6回到第22回中“钟鸣鼎食的贾府”是“富贵梦”表现;第99回到第120回中“贾府的衰败”是“富贵梦”的破灭。第23回到第63回中写“大观园里的青春王国”是“温柔梦”的彰显;第64回到第98回介绍“青春王国的消逝及宝黛爱情的结局”是“温柔梦”的破灭。这是主体框架下的“富贵温柔皆是梦”哲学主题。这个哲学主题,是《红楼梦》的故事核,是灵魂,是统帅。其他的暗示尤以《好了歌》最为明显。跛足道人口内念着的《好了歌》也是围绕“富贵温柔”展开。“惟有功名忘不了”与“只有金银忘不了”,写“贵”与“富”;“只有娇妻忘不了”与“”只有儿孙忘不了”写“温柔”。这些的结果是“草没了”“眼闭了”“随人去了”“谁见了”,写的是“梦”。再结合甄士隐与道士的对话更能明晓作者在此处暗示“富贵温柔皆是梦”主题思想的真谛。甄士隐问道士说:“你满口说些甚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甄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请解。”甄士隐比道士的歌词更为形象,更富有画面感,这里不再赘述;但二者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富贵温柔,都是过眼烟云,虚幻如梦。其次是《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与“一个是美玉无瑕”的两个人相遇应该属于有“奇缘”,然而“心事终虚化”,只落得“枉自嗟”与“空劳牵挂” ,这不是“梦”,又是什么?无论是“水中月”还是“镜中花”都是“虚幻”。
《葬花吟》,美得让人窒息,但却蕴含着“梦”的意境。黛玉为什么要埋葬桃花?因为,桃花就是黛玉的爱情,不是宝钗的,不是探春的,整个红楼梦中,只有黛玉的爱情是桃花。其实,此处与《诗经·桃夭》对比一下,便可明晓作家此中“真味”。
“桃夭”原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整个这首《桃夭》,都在反复说“宜其家室”、“宜其室家”、“宜其家人”。也就是说,《桃夭》在借桃花来比喻女子德行美好,谁娶了她,谁家就会兴旺延绵。但黛玉在《葬花吟》中偏偏要把桃花埋葬,这自然是黛玉看到爱情陨灭的前奏。《桃夭》中,看到怒放的桃花,就看到了家业兴旺,但黛玉在贾家得到的待遇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桃夭》里的桃花是灼灼其华,而《葬花吟》中的桃花却是“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桃夭》里的女子,是有累累果实的,而黛玉的《葬花吟》却是春残后不结果,直接就死了。吟唱完《葬花吟》并且“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的黛玉,算是明了“红楼”一“梦”的智者与悲凄者。这是“温柔”是梦的生动写照。
简言之,《红楼梦》是复杂版的“黄粱一梦”;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金刚经》)”形象表达。《金刚经》这个偈语应是《红楼梦》的灵魂、统帅与顶层设计。后者想形象地告诉我们:这个世间的一切如同梦幻一样,空虚如泡沫的影子一样无常,像露珠一样短暂,有如同闪电一样快速变化,应该按照这样的看法来观看世界的一切。蒋勋说:“ 一本书,可以让你不断看到‘自己’,这本书才是一本可以阅读一生的书。《红楼梦》多读几次,回到现实人生,看到身边的亲人朋友,原来也都在《红楼梦》中,每个人背负着自己的宿命,走向自己的命运。或许,我们会有一种真正的同情,也不再随便说:喜欢什么人,或不喜欢什么人。这几年,细读《红楼梦》,有一种领悟,觉得《红楼梦》其实是一本‘佛经’。我是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的,因为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蒋勋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应该是解读了作家所说的“其中味”:富贵温柔皆是梦。
但文学作品被多角度解读,也无可非议,《红楼梦》也是如此。正所谓,有多少种眼光,赋予《红楼梦》的便有多少种说法。一如鲁迅先生的那句:“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所说的种种现象,指出了世人读《红楼梦》只关注自己所想关注的文章章节与侧重点,忽略了《红楼梦》这部书的顶层设计,忽略了作家的匠心所在。但不管每个人无论如何解读,不管是不是完整解读了《红楼梦》,是不是读到了作者的“其中味”,都无伤大雅;只要不陷入“小说”是“历史”的桎梏中,或者其他情形;就是在欣赏文学,就能获得审美愉悦。“小说”毕竟只是“小说”,作品主题如果只有借助“索引”与“考证”才能解读,那作品就不是好作品,作家就不是优秀作家。
“富贵温柔皆是梦”应该是《红楼梦》的灵魂,因为它能够统帅全篇,能够在此框架下解释通书中所描绘的种种情形,能够触碰作者所说的“其中味”,能够体现出作者的顶层设计理念与匠心所在。至少比把《红楼梦》定性为“政治小说”“家族衰亡史说”“爱情主题说”等30种不同主题要通畅明达的多。
(2022年第8期《火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