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柳军
一
躺在手术台上的阿朗,一直睁开双眼向四周扫来扫去,除了头顶上的机器,他似乎还能看见医生和护士忙里忙外,消毒,上麻药,传手术刀,塞管……
手术在和谐的气氛中有序进行。
这是阿朗做第三次介入手术。他一点都不害怕,不时还跟主刀罗主任谈些与疾病无关的问题。
“哎呦,有点痛!”不一会,从右大腿动脉处迅速传来割肉般的疼痛,阿朗在内心嚎叫一声后,便咬紧牙关拼尽力气一直忍着,仿佛,他能感觉到,一滴冰凉冰凉的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掉下来。
记得今年五月,也是在这个手术室,阿朗做第二次介入手术。手术时阿朗没有一点痛感,反而觉得躺在手术台上就像躺在家里的梦思床上,很舒服。那一次做介入,术后很好,几乎没有什么副作用。一天到晚,阿朗能吃能睡,精神蛮好,还胖了不少,感觉跟常人没什么不一样,看不出他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
去年八月,阿朗还在Z市打工时,一次他到医院看病时突然晕倒在挂号窗边,待他醒过来后就被无情的医院判了“死亡证书”:肝癌破裂出血!
我怎么会得这病呢?平常没有什么不适的症状,怎么到了医院就成了肝癌破裂出血?从没在医院住过病房的阿朗一直想不明白,甚至认为这是一次误诊,是上天跟自己开的一次玩笑!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阿朗的确患了癌症,还是中晚期,肝内有两个肿瘤,一个47mm,一个19mm,附近还有多发子灶……天哪,我活不过明年了!阿朗出院后,他从一大堆病历资料中翻找到“出院证明”,犹如一颗重磅“炸弹”一样压在身上。那一刻,望着白纸黑字,阿朗连死的心都有,不断问为什么,反复问自己还有多长时日?
接受命运之后,阿朗渐渐放平了心态,认为自己只有积极配合治疗,牢记医嘱,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他开始面对现实,也没怎么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身负“炸弹”的肝癌患者,而是完全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健康的人,像往常一样平淡、平静地生活。
只是让阿朗心有不甘的是,他在母亲面前食言了。阿朗从小就是一个乖孩子,没有对谁说过谎,但这次……
记得今年春节的时候,阿朗的母亲又生病了,得的是帕金森,有点严重,只见她手脚颤抖得厉害,连吃饭都端不起碗。阿朗陪母亲到医院检查之后,就对母亲说,自己再打几年工,待身上有了些许积蓄就回来陪伴母亲。
阿朗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患过脑血栓、高血压、痛风等病。母亲的这病那病,也一直是阿朗的心头之病,他早就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打工生涯,回家照顾母亲,毕竟父亲走得早,留下她一个人在老家异常孤单。
可现在,不幸又降临在自己身上,而且生命随时都有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阿朗还有什么能力兑现对母亲的诺言呢?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唉!这命咋就这么脆弱呢,一个意外能把所有的一切击得支离破碎,就连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阿朗确实是一个不幸的人,但他的生命真的如此脆弱吗?不!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向任何困难低头的人,他有不屈的性格和不轻易服输的劲头!是的,阿朗是一个非常普通非常平凡的人,但他与一些普通的平凡人绝对不同。
经历了这一次磨难,阿朗的心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宽广了,如天空一样绽放着自己的精彩,因为他每天早上起来,都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鸟、一朵云,或是一架飞机、一片霞光……这让他时时活在美好的时光之中,无惧病痛,不论生死。
在陪护的大哥和护士的护送下,做完手术的阿朗就转入了病房。
这间病房,还住着另外两个病友。一个是躺在靠门边病床上的中年人,大约四十来岁,面黄肌瘦;另一个是躺在靠洗手间病床上的老汉,大约七十来岁,肥胖但脸色苍白。阿朗的病床,正好夹在两个病友中间。
二
面黄肌瘦的中年人姓曹,家在市区,离医院不远。此时的他,刚喝完老婆送来的鸡汤,因家中有事,在阿朗还没送回病房之前,他老婆就拎着保温盒回去了。阿曹的老婆长得还不错,不胖不瘦,比丈夫还高了一头,只是她不拘言笑,很正经的样子,不像阿曹,成天在病房里跟老汉开玩笑,往往说完上半句,下半句还咽在喉咙里,人就笑成了秋天里的一朵菊花。看得出来,曹病友是个乐天派,根本不会把“九死一生”的事放在眼里。
他见阿朗回来,腊黄的脸上就露出菊花一样的笑容,用笑容来祝福阿朗从手术台上顺利走回来。说起这个中年病友,也是久经考验的人,他已经在省城大医院做了三次介入手术,共花了二、三十万元,这次他来市医院做的是巩固治疗,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肥胖的老汉姓钟,与阿朗是同一个县的,因为肝腹水严重,来医院“放水”,虽然住了十来天,但插在他肚子里的“放水”管还不能拔,因为肚子里总是存有一点“私货”,至今不能出院。
“阿朗,感觉如何?没什么问题吧?”钟老汉关心地问躺在病床上但不能动弹的阿朗。
“没事,大叔。吃过晚饭没?又是你出去打饭的吗?”阿朗挤出一丝平淡如常的笑容,反而关切地问老汉。
“吃过了。阿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放宽心,别因情绪影响病情。”与其说钟老汉是说给阿朗听的,倒不如说是为自己说的。
钟老汉天生也是一个乐天派,这次他来医院“放水”,身边竟没有陪护,家人都忙。老伴在家带孙子孙女;儿子儿媳是公务员,都忙不过来抽不开身;一个女儿在深圳工作,路远且有家室,但她很孝顺,每次三万、五万的打过来,出钱为老汉治病。
老汉三年前患了肝癌,做了两次介入两次消融,最后一次做手术,他从省城大医院请来专家亲自动刀。也许老汉已到了晚期,腹水厉害。老汉还患有糖尿病,已有十多年病史了,每天要注射胰岛素。
他经常跟两个病友说,他的病,都是喝酒喝出来的,以前总以为自己的身体硬朗,毕竟退伍出身,有资本跟人家拼命,不喝倒绝不放下酒杯。
虽然阿朗手术顺利,但伤口还是有一点疼。为了减轻他的伤痛,老汉又向阿朗讲起自己的故事。这几天,阿朗最大的享受,那就是能够聆听老汉讲起自己的故事。
老汉十八岁的时候,去了广西当兵,成了一名汽车兵。在七十年代,汽车兵很“吃香”,特别是对于那些从农村出来的兵,能够成为汽车兵,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因为退役后手里有了手艺,容易谋生。
当兵的时候,从农村出来的老汉诚实肯干,很快得到连长的认可,平常除了训练本事,连长还交给老汉一个任务——管理全连汽车的油。
三年后,老汉在部队练就了一身“武艺”,而且还出色地完成了连长交给的任务。眼见就要光荣退伍了,连长找老汉谈了一次心。
连长喜欢老汉老实诚恳做事的风格,已经打了报告为老汉提干,这样就能把老汉留下来。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老汉接到电报,他母亲病危!
在亲情和事业之间,老汉不得不选择前者。没继续留在部队,说起来常令老汉后悔不迭。
老汉退役后,先留在农村,成了村生产小组的小组长。两年后,他见母亲的病好了,就到市区矿区工作。在矿区,他从一个下井工人干起,一直干到矿长这个位置才光荣退休。
现在,钟老汉与癌抗争了好几年,花了不少钱,但他一直保持乐观的性格,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从不含糊,哪怕因手术或化疗带来巨大的副作用,也从没有向命运言一声苦唉一声痛。
三
听着老汉的故事,阿朗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晚上,阿朗睡得很踏实,没有出现疼痛或呕吐的现象,因为医生在他床边准备了一台自动注射止痛药水的机器。
第二天早上,阿朗就可以吃早餐了。他大哥从外面的小食店打来一盒粥,但阿朗喝了几口就没胃口,想呕。他肚子里好像还在翻江倒海,异常难受。这是化疗后带来的不良反应。
吃午饭前,阿朗就可以下床活动了,尽管身体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但他还是能够正常行走。
直至晚上,阿朗整个人扭曲在病床上,肚子疼得实在太难忍受了,于是叫护士拿来止痛药。止痛药服后依然不见效,只见阿朗疼得满头直冒冷汗,又忙叫护士打了一针止痛药水,这才止住了疼。
这次做介入,留给阿朗终生难忘的就是“痛”。前两次做介入,没出现任何状况,不痛不痒,像没事儿一样。这次为什么会出现疼痛的现象呢?阿朗猜测到可能是罗主任放化疗药的剂量比较大。想起昨天做手术时的一些细节,阿朗依然记忆犹新,他再一次慢慢回想起来。
“我放药了!”随着手术的进行,罗主任向躺在手术台上的阿朗说。
阿朗还没回答,只感到一股冰凉的水从动脉涌进肚子里,紧接着,肚子里就好像被十二级台风刮过一样,顿时翻江倒海,非常难受,并伴有一点点痛感。
想起前两次“放药”,阿朗都没有一点感觉,怀疑医生偷工减料,根本没有“放药”。这次“放药”,却让阿朗难以接受。后来他才知道,因为做胸部增强CT检查时发现肺里有一个小结节,医生怀疑是癌细胞转移,所以这次做介入,罗主任把药量放多了。
手术之后,阿朗的肚子依然很难受,但疼痛比较轻微。被推回病房时,护士就在阿朗病床前用一台机器为他体内输送止痛药水。
晚上,阿朗还是没有胃口,想呕但最终没有呕出来。
打了一针止痛药水,阿朗就安稳地睡了一晚好觉。第二天一早,曹病友跟他老婆张罗着办出院手续。办完出院手续,他就与阿朗和钟老汉道别,互相说些祝福早日康复的话。
曹病友刚走,接着又来了一个新病友,瘦高瘦高的,年约六十岁左右,但肤色看起来有点黯淡,应该是长期化疗造成的。
这个新病友,在老婆的陪同下来医院化疗。上午做完化疗,他们就回去了。
这个来去匆匆的病友,阿朗对他只是一面之缘,可以说是没有一点了解,只是通过钟老汉才多少知道他的一些情况。
新病友也住在市区。曾经在卫生院工作的他,不幸在退休后被查出肝癌,好几年前的事了,一直坚持化疗。
晚上,阿朗的肚子又痛得厉害,但大哥出去了,没办法叫护士。阿朗忍着剧痛按了按墙壁上的电铃,但护士没有一点反应。阿朗艰难地爬下床,直接来到护士站,只见护士都聚在一间房里吃晚饭。
一个护士走出来后,便用电话征询值班医生,问值班医生可不可以给阿朗打一针止痛药水。征得值班医生同意后,护士才给阿朗打了一针止痛药水。这种止痛药水,要在医生严密的监控下才能给病人用,也不能给病人带离医院。
打了一针,阿朗很快就不痛了。
阿朗看了一会电视新闻,然后躺下来睡觉了。
不一会,钟老汉又亲呢地与老婆通微信视频,然后还与孙子孙女通了视频。听着钟老汉与亲人的对话,阿朗心里又有了不少感触,认为亲人的爱也会给病人带来强大的力量。就像眼前的钟老汉,虽然病入膏肓,但一见到亲人,说话更有力了,笑声更爽朗了。
阿朗开始又睡不着了,只是依然闭着双眼,却用心慢慢体味、享受钟老汉带来的亲情和力量。当然,除了大哥,阿朗一直没把自己的病情告诉母亲,怕体弱多病的母亲承受不了。
四
对于癌症患者,最可怕的不是肿瘤增大,而是癌症带来的疼痛,以及手术、化疗后的副作用。这两点,阿朗是深有体会的。
一年前,阿朗还在Z市打工。阿朗永远不会忘记去年8月16日,正在出租屋看电视的他,突然感到上腹部有点痛。起初他不留意,以为是吃错东西或者是天热冷饮喝多了,于是到社区卫生院买了一点理肠胃的药。服了后不仅没有作用,疼痛反而加剧,到最后,阿朗顶不住疼痛才来到市人民医院。没想到挂号时,阿朗就在挂号窗口边晕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时,只看见自己躺在病床上,同时病床边站着几个医生,其中一位医生说:“要是病人是肝癌破裂出血,那就非常麻烦……”
当阿朗听到“肝癌”两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接着,又一位医生用针筒往阿朗肚子里抽出一些红色的液体,然后拔出来给阿朗看,说:“你看,你肚子里有不少积血,如果不动手术的话,大概你活不了几天……”
晚上九点,待阿朗的大哥从老家飞过来,在手术协议书上签了字后,医生就立马给阿朗做手术。
平生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阿朗反而没有一点害怕,觉得自己活了三十多年,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即使最终没能从手术台上站起来,这短暂的一生也过得无怨无悔。
手术之后,阿朗就辞了工,跟大哥一起回老家调养身体,同时从医院带回不少药。
一个月后,阿朗在大哥的陪同下到Z市人民医院复检,还做了上腹部增强CT。这一次,医生给阿朗开了一个周期的靶向药,是甲磺酸阿帕替尼。这种靶向药,国家可以报销八成多一点。
刚开始服靶向药,副作用很大。手足起泡,行动不便;口腔发炎,吃喝困难;血压升高,需要服降血压药。总之,为了抗癌,阿朗忍受了许多苦和痛。
服了两个月的靶向药后,当阿朗再次到Z市人民医院复检时,医生说靶向药没得报销了,病人全部自费。全部自费的话,一个月要六千多元,阿朗根本吃不起,只得停药。
更让阿朗难以忍受的是,做了介入、化疗后,他的胸部偶尔会出现闷痛,有时痛得他满头冷汗。阿朗在医院做了胸部增强CT,发现一切正常,只是肺部有一个微小结节,大小约2mm。还做了心电图。心电图显示心脏有一点小意外,医生又让他验血常规、肌钙蛋白、和生化等,同时开了一些对症的药。
为了方便治疗,阿朗回家后就在本地市人民医院复检。半年来,他又在市人民医院做了两次介入。同时医生给他开了甲苯磺酸索拉非尼,这也是靶向药,价格便宜,国家报销后个人每月自费大概一百多元。
当然,肝癌到了晚期,就会出现严重腹水或者黄疸。就像曹病友和钟老汉那样。
第三次做介入,阿朗在医院住了五天,出院后,他又带回一大袋药物。他坚信,癌症一天不除,自己也不会轻易倒下去,正如病友钟老汉所言:走在抗癌路上,就要像战士一样,握紧自己的武器,与肿瘤、命运和不幸战斗到底……
2021.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