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成雨

在我二十多年的记忆里，故乡总是灰蒙蒙的，它夹杂着一丝尘埃深处的味道，就连未曾改变的乡音里也有一种五湖四海的腔调。西北的风总是比不上江南吴侬细语，但故乡记忆里灰白色的样貌和所有发生在这90年代四季的回忆，总能化云成雨，深深滴入我的心底未曾殆尽。

1972年是我父辈们年少的时期，那时候故乡西边山坳里建起了一座厂房，早期名叫“西北镁厂”，老一辈的人们又叫它“120”，并成为当时第一创汇大户，响应国家号召，这里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工人，仿佛那些日子是我父辈那一代最为荣耀的时刻。

90年代的清晨，对于色彩认知欠缺的我来说满眼灰色，乏味既彷徨，厂区园内里鸽哨响起，而这里的早晨，是从无数大喇叭播音开始，伴着广播，一天的工作生活开始，网兜儿里的铝饭盒是大人们奋斗的润滑剂，28自行车的车轮转过了童年的全部时光，广播声和叮铃声成为一天叫醒我梦乡的绝配音乐。偶有没有早饭的时候，躲进邻居的厨房和小伙伴共同享用一碗饭，脖子上除了红领巾还没有忘记挂上钥匙串，奔跑在路边的我们跟风赛跑，叮呤咣啷的钥匙串声和厂区内火车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等到下午，放学回家，厂里广播再响了，就知道爸妈估摸着要下班了。

趴在残破的木桌上，铁窗上镶嵌的蓝色玻璃外吹进一丝矿土沙尘，老师不停的聒噪，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化微雨成河流，只是游荡经过未曾留住，我便在这一淌河流里慢慢的长大。

“弟子事师，敬同于父”。“师傅”一个被时代磨砺的称呼，在那个年代，只要叫一声师傅，就是一辈子的师徒，因为这师傅不仅教技术，还会教你做人做事。那时候父母忙于工作，我便从小学时候认识了我人生的第一位师傅，他是一位身体发福皮肤黝黑的中年老头，早年因病掉了牙齿便套用了假牙，他的绝活之一就是口中玩儿假牙，他的假牙成为了我童年的阴影，可这个阴影面积随着往后的春夏秋冬四季缩减了不少，春天的时候“马师傅”教我用竹条做风筝，带我上山去放风筝，夏天的时候给我偷摸着买冰棍，秋天的时候教我用树杈子做弹弓，冬天的时候用木板给我做冰车......父母不在的间隙，且说“马师傅”陪我过完整个童年，不如说我陪完“马师傅”过完了他的余生，正值升入初中的时候他因疾病去世，得知后我哭了一整夜，仿佛整个人生都戛然而止了，但“马师傅”的印记永远刻在我身体某个地方，如同这时令季节的雨，钻进每一个渴望灌溉的干枯缝隙里。

2006年是我小学生涯结束的时候，“120”解散，或许人生终归于无数个遇见和离散，它把无数个厚重的相遇和别离串联在不可逆的时间刻度上形成人生历史。2006年的夏天我们兴高采烈地在厂区校园拍完毕业照，心里暗自窃喜，终于可以离开这满眼是矿砂，风一吹满脸是黑土的地方了。写完了一页页的同学录，把同学录的最后一页留给了我最好的玩伴，我叫他“邓哥儿”，他是河南人，跟随父母来到我的故乡，在我印象里他热衷每一个探险的任务，那个时候带着我去他家睡觉，一起抄作业，一起爬树梢，一起坐厂内的传送带......让我记得最深刻的是，“邓哥儿”带我去压硬币，火车轨道上放一枚一毛硬币然后等火车压过来，五年间，我俩压了无数枚硬币，凑起来可以买好几十包咪咪虾条了。后来，“邓哥儿”的左眼被我的硬币给擦伤了，慌乱之中我们各自跑回了家，事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弄伤的，除了我俩。

我和“邓哥儿”最后一次见面是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买了一瓶橘子汽水去找他，我们躲在已经停工的厂区背后的山脚下你一口我一口轮换着喝完了那瓶橘子汽水，各自打着嗝相视一笑。我玩儿着他的铁环，他玩儿着“马师傅”给我做的弹弓，一整个暑假在和他的东躲西藏左蹦右跳中仓皇结束。初中一年级的报名，我在学校人群中环视良久，却再也没有看见“邓哥儿”。后来啊，听母亲说起“邓哥儿”一家，自2006年工厂停工他父母下岗后就离开了那里去了他们的故乡河南，小火车经过的地方、工厂传送带流转的地方、院子门口大树梢头......都留有我们的童年，那些夹杂河南口音的嬉笑声音久久不能抹去，偷摸骑院子内工人28自行车的日子、灰头土脸翻越山丘的日子都历历在目。

从上世纪80年代的辉煌，到90年代的没落。它见证了国有企业的繁荣，也目睹了破产后的无数辛酸；悄然之间它带走了老一辈厂区人的理想奉献，也带走了新一辈厂区子弟的印记。那里无数块斑驳的红瓦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唯一印记，一直流淌在心底的便是我们挥之不去的儿时记忆。

长大后我离开故乡又重回故乡，时间线上的我们都在不经意间发生着细微的变化，重拾童年的色彩，仿佛一切灰色的时光如此斑驳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破碎的窗户，倒塌的围墙，“三角地”的荒凉让童年的欢喜背上了枷锁。

那些牵过我手的镁厂叔叔阿姨们不知身体恙好？

那些游走在夏天装满504雪糕的自行车奶奶是否记得？

......

在岁月沉淀亦或浮起之时，无论厚薄都是人生，只把这仅有的记忆当做人生的一节篇章，无论是记忆抱憾还是所望即有归，都如云烟浮过便成细雨聚于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