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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谟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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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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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娘


 

丽娘死了。

一年后,她的坟上长出一棵开着紫红色花的小灌木,它有着牡丹般细腻多变的花瓣,有着木芙蓉般清瘦娟秀的枝叶,在春风中摇曳着,缕缕花香,引来嗡嗡的蜜蜂,也引来村里人们的好奇眼光。

咦,这是什么花呀?太美了。

从来没见过这种花?花瓣还那么大那么靓!

是丽娘变身的吧?太美了,像她生前一样美!

在她坟前,路过的行人时时都在留意着,议论着。清明时节,她的坟孤单寂寞,没有家人来祭拜。一些扫墓路过的人都会顺便给她的坟锄去杂草,添土,还有意护着坟上那棵谁也认不得的花木。

一年年过去了,这花木竟然长成了参天大树,每年春季都开着成簇成簇的紫红色花,常引来周边众多村民观看。丽娘的坟倒成了这棵花树的培土。再后来,许多人只知道这棵美得不可方物的花树,不知道树底下的培土原本是丽娘的坟。

村口榕树底下纳凉的吴爷爷却一直都无法忘却。在村口,他经常跟缠在他身旁的小孩讲丽娘的故事,讲她的坟,讲那棵神奇的花树。

吴爷爷今年已九十多岁的高龄,眼不花耳不聋,身型削瘦,头发斑白,常在大榕树底下眯眼养神。村童爱在他身边扎堆:爷爷讲古咯,爷爷唱戏咯。

初秋的风凉爽,天真烂漫的童音后常连着一段抑扬顿挫的唱腔:从此去南楼双雁苦落单孤,我山伯满怀悲愤无处诉,一场欢喜变成灰……

那些年,村里大兴琼剧开馆授徒之风。

当时吴爷爷才八岁,还是经常被村人唤为小鬼头文远的时候,他爷爷也在村里设琼剧馆授徒。村里除了农忙时节稍得安静十天八日,平日里多是锣鼓喧天,唱戏声此起彼伏。

村子因琼剧而远近闻名。

文远爱看戏,也爱看爷爷教戏,尤爱看丽娘学戏。

那时她还不唤丽娘,人唤凤英,是馆里年龄最小的学徒,比文远大一岁,却是学得最刻苦的一名。每天都是天刚亮就早早来戏馆训练。先是唱功发声练习:咿——咿——啊。清越的子喉声在馆里回荡。接着又练习身段,左拂袖右拂袖、三脚乘步、扭身乘步,不消一会儿,打着许多补丁的灰旧戏衣便尽染汗渍。

待晨光悄然踱入戏馆,脚步声、讲话声渐多。班主爷爷带着一众徒弟走入戏馆,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学戏排戏演练。

……

文远常跟在爷爷身后,他爱看爷爷训斥那些不认真训练的学徒,时不时学着爷爷负手踱步到某位师兄身旁就来一句:认真点,练声先练气,运气在丹田!往往把师兄吓一大跳,随即在几声“小鬼头”的笑骂声中,文远方心满意足地走开。

但他不敢招惹凤英。凤英在班里年龄虽最小,却是学得最刻苦,戏也学得最好。文远曾悄悄去逗她:咦,你家小丈夫曾伟来啦!却被她柳眉一竖,杏眼一瞪的无声怒视之下偃旗息鼓,狼狈退却,引发起一众师兄的哄然大笑:呵呵,这小鬼头终于有人修理了。

曾伟是她未过门的小丈夫,比她大三岁,天生痴呆,总是三岁时的智力。

 

凤英自小不幸,母亲早逝,父亲沉溺赌博。为了还赌债,就把她卖给村中曾家当童养媳。

她长得五官标致,肤色白净,长腿细胳膊,嗓音亮,悟性好,许多唱戏窍门一教就会,天生就是一付唱戏的好料子。

她喜欢琼剧。喜欢戏里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的人生。咿咿呀呀地唱着,分明疼爱她的妈妈还在。恍惚间,她还是那个有妈妈宠着的无忧无虑的娇女儿。

在戏里,她常常迷瞪,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爷爷爱惜她,免收学费,让她来馆里学戏。每天她都是最早来馆里练习,待到爷爷等人来一会儿后就匆匆赶回曾家忙家务。

看着凤英离去的瘦小身影,爷爷常喟叹:这孩子命苦!再过上几年,县里琼剧必定是凤英的天下啊。

 

 

这天春阳灿烂,阴霾多日的春寒消却得无影无踪,村口戏台上又进行一年一度的琼剧元宵春演。

元宵春演是村里大事。

那些年村中“桂”字班、“利”字班、“凤”字班为了抢名头,吸引生员,宣传班里名角,缠斗得厉害。元宵春演虽只是村中娱乐项目,却是引发全县人关注的一天,也是不断有琼剧新星闪亮登场的首秀地。那晚村里照例会挤满许多痴迷琼剧的外乡人,里里外外团团包围着村口处的戏台,紧盯着戏台上的一颦一笑,两眼直发光。

凤英今年十六岁,打小就坚持不懈的训练给她奠定了许多人难以企及的演戏根基。长年浸淫于戏情里,她也出落得身材窈窕,眉目含情,水灵娟秀,无论平常去馆里习艺,还是在地里干活,她走经之处总会引来许多村人艳羡的眼光。

凤英那小丈夫曾伟也长成了大小伙,体型壮硕,一米七几的块头,配上讲究的穿着,远远看去,倒也是一表人材,只是智力还停留于三岁。

近几年,不知道是不是曾家对凤英长得过于标致引发村人关注产生了担忧,还是曾伟有了成长后的小警觉,无论凤英去哪儿,他总爱跟着,总是略有点狂躁地看着凤英。当有村人盯着凤英时,他便横在她跟前,张开双臂大声嚷着:不许看!我的!我的!我的!凤英在无数次的“我的”吼声中成长。

凤英今年学艺期满。历年元宵春演的盛况常在她脑海里转悠。春演夺魁也是她近些年来学戏的小目标。尽管平常家务事很多,但她每天都会想着法子抽出时间投入到琼剧的基本功训练,无论是在戏馆排演,还是在地里干活,总恍惚站在戏台上,水袖一拂,张口欲唱时方赫然惊觉。

台上演的是“桂”字班的桂成与桂兰,演张文秀“盗包袱”选段。

桂成、桂兰是从村里走出去的县里名角,桂成主攻生角,舞台扮相俊秀,相貌甜美,举止风流。桂兰主攻旦角,唇红齿白,五官精致,苗条,身段婀娜多姿。两人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看得台下观众如痴如醉。当演到张文秀抓住王三姐的手,大喊幸得知醒捉着贼时,引发观众哄然大笑,过足戏瘾。

桂成、桂兰配合默契,有着多年的演戏经验,已持续三年元宵春演夺魁了。

为了看他们演出,村里也来了许多外地戏迷。这次桂兰演王三姐时巧妙地把“迭步、碎步、扇花、手中花”等动作进行舞蹈化处理,戏台上大放异彩,颇有艳压全场的声势。

今年元宵春演是凤英戏台首秀,她选唱《牡丹亭》中的“惊梦”。

凤英近几年学戏进步大,在村里颇有影响。把她的演出剧目紧跟着桂成、桂兰,那是村里负责春演节目事务的长辈刻意安排:这三人冒尖,得比较一番!

几声子鼓轻擂,梆板轻敲,箫音轻扬声中,凤英袅袅婷婷入场。

在戏服与妆容的映衬下,凤英的扮相让观众惊为天人,刚入场就引发台下好一阵骚动。当轻启朱唇一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略带幽怨的眼神往台下只轻轻一瞥,观众便寂然无声,整个戏场只听得凤英那清亮的嗓音在缓缓诉唱着,偶尔几声箫音、梆板轻轻萦绕伴奏,台上的她分明化身为剧本中那位杜丽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密密麻麻的观众屏住呼吸看凤英在台上一会儿自怜自唱,一会儿自艾自伤。看她在台上噙着泪,台下观众也掩面抹泪,她轻声喟叹,台下观众也黯然神伤……

台上余音缭绕,箫鼓渐歇时,人们方惊觉“惊梦”表演结束,凤英已下场。

随即戏场雷鸣般的掌声掩盖住了台角处几声“我的我的”吼声。

从那之后,凤英成了县里琼剧界的一颗璀璨新星,她的《惊梦》精彩演绎让戏迷久久难以忘怀,常被人们趣称“丽娘”。

 

 

元宵春演罢,曾家人对丽娘艺声远播的情况担忧不已。

曾姓在村中与吴姓同为大姓,上千人口的村子,两姓人家占了村中人口一大半。曾家算是村中的上等人家。曾伟的父亲曾武是一直担负村中曾姓宗族事务的执事首家,在村中颇有威望。曾伟的哥哥曾毅曾就读省六师,现在府城警察公署工作,不常回家,但每年春节回来时总有专车接送,一派位高权重的大官模样。

元宵节过后,曾武便开始谋划曾伟与凤英的婚事。那些天,曾伟跟随凤英跟得更紧了,村里村外“我的我的”的吼音时时在村人耳中回响。

二月初二,村人都要祭拜境主冼太夫人,照例由村中元宵春演夺魁的选手演戏谢神。

今年春演夺魁者是凤英,二月初二演谢神戏需凤英出场。尽管曾武不情愿,但这是经年的例事,他也没法子。

元宵春演后,凤英去戏馆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早早来排练,手臂上常有青一块紫一块的瘀青伤痕。看她这情形,文远与爷爷都极担心。问她怎么了?凤英摇摇头,笑笑,说不小心摔着了,不碍事。

临近军坡谢神演出那几天,凤英到戏馆次数稍多了些。这次排练的戏目是《唐明皇游春》,桂成演皇上,凤英演贵妃,桂兰演皇后。

好多村民为了抢个好位置看演出,一清早老人们就到戏台前铺下草席占位子,白天还派出家中孙子轮番去看着。

初二当晚,村口戏台下的观众密密麻麻。

好多人都想再次领略丽娘的台风。

戏台上方燃起了几盏亮堂的大马灯,锣鼓、钹、笛仔、唢呐声陆续响起,戏在拜八仙的热闹中开演。正当皇上与贵妃一起游春赏花,皇上持着一朵牡丹情意绵绵地与贵妃对视,刚唱“名花倾国两相欢,沉香亭北倚阑干”时,台下突然一阵骚乱,一大汉跳上戏台,大声吼着“我的我的”,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一脚把皇上踹下戏台,又一把揪住贵妃的凤衣“啪啪啪”连批几巴掌,把凤冠批落,把凤英打得玉容失色,尖声惨叫,浑身颤抖不已。

现场大乱。一场军坡谢神戏便不了了之。

军坡戏事件过后,人们一直没看到凤英走出曾家大门。曾伟与凤英的婚事也迟迟不举行。

唉,凤英这孩子性倔,爱唱戏胜过生命。出了这般事,真让人担心啊!文远常听到爷爷在戏馆里长吁短叹。

曾伟倒是经常在村里逛荡。有段时间常到村口的小溪边用竹筛子在水里不停地捞着筛着,嘴里念念有词,似在找寻什么。偶尔有人问他干嘛?他哭丧着脸说:丽娘说我把她的绣花针掉到水里了,要找到她的针针才肯理我!针针,我的针针呢?

那年清明,村后小山上悄悄多了个小土坟。据知情人说是凤英在军坡戏后便大病一场,挨不到清明就过了。

……

丽娘的坟呢?在哪儿呀?那棵神奇的花树呢?在哪儿?爷爷,爷爷,带我们去看!孩子们缠着老人。

啊?啊?说什么?丽娘!丽娘回来了?在哪儿?吴爷爷有些茫然,古铜色的褶皱满脸皆是,灰色薄衬衫上泪痕点点。

吴老,吴老,别伤心啦。走!咱们歇歇去。村支书崇东刚好路过,便搀扶着他走进戏台旁边的琼剧传承馆。

吴爷爷少年时与丽娘年岁相仿,在一起同馆学艺期间结下深厚的情谊。丽娘早逝给他沉重打击,遂终生不娶,数十年守护着丽娘的坟,也守着他爷爷的戏馆,农闲时悉心教村里喜欢琼剧的孩子。岁数大了,这些年时清醒时糊涂,但一说起丽娘,他总能激起许多少时的记忆,引发几多感慨。

吴老啊,咱村被授为琼剧艺术之乡了。这是您爷爷、您爸、您及您一众侄儿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啊。丽娘老师若是知道咱们今天这情况,她该高兴才是呢!

老人看了看崇东,看了看刚挂到琼剧传承馆门楣上的“琼剧艺术之乡”牌子,点了点头,喃喃欲语。

戏台那边传来一道略带着童音的清亮唱腔,悠扬婉转。

丽娘!丽娘!老人顿顿手中拐杖,循声向戏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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