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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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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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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呼唤

一苇

那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2010年的冬天吧。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重回故居,回到祖父居住过的老屋。窗破了,窗开着,燕子在梁间筑巢,出入如风一般自由。木门槛长了一群小蘑菇,高高低低,叮叮咚咚,在演奏一支永无穷尽的曲子。砖缝生青草,开着花。我推门入屋,期望祖父仍然坐在他的竹椅上,从容地给我讲故事,我将在故事中沉醉,深深地进入童话世界,陶然忘掉所有的疼痛与悲伤。然而他不在,屋中央堆着零乱的稻草。我走上前,搬开稻草,一直被覆盖着的珍珠、宝石、金元宝、银果子璀璨地显露了出来。珍宝的正中央,安静地躺着一个大鸡蛋,蛋壳朴素无华,然而看久了,却又流光溢彩。我走上前,抱起它,用体温孵着它,心里清晰知道,将要孵化一只凤凰……

那是着手整理中国故事的第一年,这个梦赐予我某种安宁。在疼痛到没有知觉的某种状态中,夜深人静,独自面对虚空与无涯,而故事在呼唤我。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故事抓住了我。也许正如涂志刚先生所说,犹如天启一般,故事选择了我。那时我正茫然失措。如果不知道该做什么,那么,就去响应故事的呼唤吧。

故事就在那里,实实在在,我知道它们精彩纷呈。

后来,是在对心理学有了一定理解之后了。我一次又一次回到这个梦。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我试图深入它,分析它,每每想到梦中的场景,就喜悦异常。虽然生活疲于奔命,但是一坐到书桌前,内心就异常明晰,我知道这项工作的价值,它将是一趟寻宝之旅。

事实上,那段日子异常艰难,工作繁忙劳碌,经历着最真实的上有老下有小、既当爹又当娘的生活,我蓬头垢脸,已经全然顾不上自己。然而,在逝水流年的缝隙里,我虎口拔牙似的挤出时间,疯魔了一般埋头在故事资料的汪洋里,试图整理、重述中国的民间童话故事。总是每隔一段时间,会突然眩晕,全身乏力,仿佛生命中所有的能量都已耗尽,脚下举步维艰,再也无力前行。

2011年春天,春寒料峭,我莫名地狠狠地病了一场,支气管哮喘持续长久,一连半个月,打针吃药毫无成效,那些因为喘咳无法入睡的长夜,那些以为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消逝的时辰,我深深地感到恐慌,内心无限凄楚,四顾茫然,绝望像漆黑的迷雾,笼罩了四野。

大概肩上的重负超越了承受能力吧。我必须卸下一些工作,如果内心无力自救,就有必要寻求帮助。

在抑郁的深渊,我向心理医生求助,心理咨询收费昂贵,完全超出当时的承受力,然而心理医生无法理解我。根本是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我自己也不能。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为什么再也无法感到欢喜,为什么大事小事每一件都仿佛重达千钧,为什么每天醒来都感到大难临头,为什么突然静下来的瞬间,会泪流满面。

几乎每个周末,我带孩子上图书馆。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他,不如说是为我自己。我在东莞图书馆心理学的书架前徘徊,全方位借回心理学的书籍,生吞活剥,蚕食般地读下去。我遇上“意象对话”的推荐书目,于是专注地,一本接一本地往下读,一边读,一边在日记上做自我分析,期待能够自我疗愈。遵循朱建军老师的指引,我读完了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著作。长达半年的心理学学习不能不说大有益处,在一定程度上,我解决了心理问题,与此同时,对故事中的幻想世界也达成了深刻理解。我终于明白,神话、童话以及带有幻想意味的民间传说,它们的质地与梦相似,是人类的神思与梦幻的造物。真正好的故事是人类用想像力塑造的艺术品。它们像一切杰出艺术品一样,反映出人类生活最本质的真实。神奇故事折射出来的,不仅有人类的光荣与梦想,也涵藏着人心深处的黑暗与欲望。

后来,所有的焦虑与喧嚣都平静下来,内心的湖水逐渐澄清,内心的山林逐渐静谧,冰消雪化,山花再次盛开,我侧耳倾听,再次听到了故事的呼唤。

那些古老的故事,尚有部分保持着活力,为当代人所讲述,它们被配上中国风的彩图,出现在新近出版的故事书与绘本里。然而另一部分故事喑哑无声,光芒暗淡,差不多被完全遗忘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我站到窗前,眼前浮现起广袤漆黑的大地,故事如同被泥土覆盖着的种子,在闪烁,在歌唱。

“来吧,来找我吧,浇灌我吧,我要发芽,我要生长……”

“来吧,抱起我,讲述我,书写我……”

“来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

一日又一日,在完成手头的工作之后,在孩子入睡之后,我长久而专注地投身于这件事,读了那么多资料,做了那么多笔记,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追踪它们,讲述它们,书写它们,一遍一遍修改它们,如铁匠铸剑,如陶匠制陶,如农夫耕耘,如牧民放牧。

故事不仅赐予我智慧,也赐予我力量。《范丹问佛》告诉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龙蚕》告诉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青稞王子》告诉我,你要踏遍千山,历尽磨难,去追寻有生命力的种子,直到脚下的大地变得丰饶。我的工作渐渐变得顺利。有一段时间,钟敬文先生《中国民谭型式》提及的故事,一个接一个被勾选,被完善,被讲述,然后活过来。我感受着与故事合而为一的欣喜。故事的重生成为了我的重生。故事的旋律像交响乐一般在我内心的旷野荡漾。写到酣畅之处,每一个故事都呈现出欢乐的特质。我确认了这一点,中国故事原本欢乐,它们来自中国大地上千万年来最乐观豁达、最强劲有力的心灵。我知道,中国人勤劳勇敢生生不息永不绝望的秘密,正来源于此。

在此之前,我把写作这件事视为人生的自留地,一块私密心灵的净土。我一直努力维护内心的这片领域,几乎视作此生所能获得的惟一自由。我曾拒绝各种各样的约稿,大言不惭地宣称:我的笔永远只忠实于我的心。如果我写下一个作品,惟一的原因就是我想要这个作品,我爱这个作品,爱到不能没有它的程度,于是我把它写出来。多年之后,我回顾这种写作状态,称之为“有我之境”。

在任性而骄傲的少女时代,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如此谦卑地成为整理民间故事的工匠。故事呼唤我为它们服务,它们需要成为它们自己,成为主角,成为国王。日复一日,我感觉到自我在消解,姿态越降越低,万水千山,风月无边,我牧养着故事的羊群,渐渐抵达“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有小欢喜,无我之境有大欢喜。无论如何,时光蕴藉,不曾虚度。

时2021年7月4日 于芦村

(本文发表于2021年《教师月刊》,缘于林茶居先生约稿。2023.12.6日清晨,无意中读到样刊,心中生出某种力量。它记录了一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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