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
要说为什么会对中国故事感兴趣,并立志为孩子们建一个中国故事库,这要追溯到我的童年。
我是中国故事和唐诗喂养长大的。
据说很小的时候,我是一块“扭纹柴”——扭纹柴砍歪刀,总是顽劣不驯顺,不能安静乖巧待在家里,总要哭闹,总要往外头跑。我的祖父眼睛得了白内障,接近于失明,无法到田地劳作,只得在家带孩子。为了把我稳住,祖父说:“阿燕,不要哭,我给你讲故事。”
祖父开始讲故事。故事里另有一个世界,非常神奇。我被迷住了,渐渐安静下来。
我至今记得他讲的故事,他讲的《太阳山》不叫太阳山,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讲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又讲《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讲罗隐,罗隐很神奇,生成个乞儿身,却长了一张皇帝嘴,金口一开,说什么是什么。有一回,罗隐肚里饥饿,向农夫讨一碗面条吃,一言不合,农夫把一大碗面条倒入水稻田去,罗隐诅咒说:“变牛蜞!变牛蜞!”(牛蜞是芦村话,即蚂蟥),大碗的面条一下子全变了牛蜞,从此水稻田好多牛蜞。我觉得罗隐有意思,于是乎,有段时间,我一味缠着祖父讲罗隐。
稍稍大一点点,懂得给祖父捶背,时时牵了祖父的手,带他沿江边的堤坝散步。祖父一路走,一路给我讲封神榜,那可是整部的《封神榜》。他讲到姜子牙倒霉,只得去卖咸鱼,咸鱼淋了雨水,竟一条条活过来,泼啦啦顺着雨水,跳到河里去。姜子牙亏了本,又去卖豆豉(芦村叫豆士),豆士又淋了雨水,竟一颗颗发出芽来。姜子牙又亏了本,一路走一路哭。回到家,他老婆正扫狗屎呢,见他没带钱回家,手举一扫帚狗屎,劈头盖脑打将过来,把那姜子牙赶出家门去。姜子牙没法子,只得顶一头狗屎,去渭水钓鱼。姜子牙钓鱼用的是直钩。“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一钓,钓来了周文王。我爱极了姜子牙,每日央祖父讲他,讲了一遍,又讲一遍。
童年时光丰裕漫长,与祖父相伴的那些日子,我蒙昧混沌快活无忧,一点儿也不急着长大,甚至于不知道自己将要长大。
后来祖父去世,留给我的,是一本没皮没面的《唐诗三百首》。长大后这些年,我在想,也许我爱文学的根芽,源于我祖父讲的故事,而它得以继续生长,与后来许许多多的夜晚,独自窝在柴草堆里读唐诗有关。
后来长大成人,我结了婚,肚子里怀着孩子。那是2004年的岁未,我上市图书馆借书,顺手借回来一本《中国民间故事选》。我想要重温祖父讲过的故事,重温故事里那些迷人的情景——阿弟拿煮过的谷种播种,整块田只长出来一株巨大水稻,结出来的谷穗非同凡响——每颗谷子长得与大石榴一般大。阿弟看着好欢喜,他在田间搭了个茅棚守着。一天傍晚,突然飞沙走石,天边飞来一只大鹏鸟……我想看这些。我还想读到那个水手神奇的大海奇遇记。我还想看罗隐开金口。
然而,我没能找着那些故事。那本书做得粗糙简陋,故事大多只有个梗概,干巴巴没有细节,字句读着毫无趣味。那时,孩子的父亲也拿起那书,翻开来读,读到《牛郎织女》那一篇,他皱起眉头,狠狠把那书损了一顿:“好端端的民间故事,给整成这样,又土,又呆,又是大道理,又是阶级斗争,这样的书要拿来给小孩子读——哈哈,果然愚民政策要从孩子愚起!”
他是工科生,却喜欢文史,又是个地道的愤青,脾气素来火爆,说话一向难听,他好为人师,尤其喜欢教导我。
我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虚心请教:“那你说该怎么办?”
于是乎,那会儿,他把书合上,给我指出了此生的伟大事业:“黄俏燕,你不是写童话吗?我们小人物,浑浑噩噩一辈子,也做不成什么事。但我们总可以做件实事吧——人家德国有格林兄弟,哥弟俩花了几十年时间,整理了一部德国民间故事,到现在你还借来读呢。我们夫妻俩,不如学学他们那样子,花个几十年,整理一部真正好的中国民间故事,怎么样?”
我欣然同意,当即拟定书名,说等那书做好了,就叫《中国故事》。当时我想,不管怎么说,我整理的,总不会比那本书差吧?
我本是个傻子,是说了做什么事,就要去做什么事的。而他却是个懒汉,时常天马行空,话说得好听,却久久没见动静。有一回,我催他写文章,他对我说:“你别指望我,我这人志大才疏,凡事懒得动手——你自个努力啊!”
没多久,我们生下孩子。从前自由散漫的两个人,一下子,被卷入琐碎忙碌的生活中。上班,下班,手忙脚乱地养育孩子。几乎每一天,都弄得焦头烂额。我们吵架,又和好;又再吵架,又再和好。我和他,一次一次地吵架,又一次一次地和好。这样到了2010年,孩子五岁了。那年暑假,我们去神农架旅行,他意外离世。曾经想过要做的许多事(包括这中国故事),还没有着手做,他永远离开了我。
那个不幸,如此突如其来,我仿佛被一记闷棍打中头颅,悲痛深切得有如陷身地狱。头脑时常一片空白,心却疼得没有知觉。我不知如何安置自己。我手足无措。有时走在路上,会突然摔倒,粗粝的水泥地擦破了手掌心。
然而时光却一日接着一日,继续流逝。我忙孩子,忙工作,日复一日,陷在孤独深痛的处境里。仿佛陷身于水井。我让自己深呼吸,一次又一次深呼吸,试图尽力去理解生命的残酷与无常。有一天我抬起头,透过婆娑泪眼,看他的照片。他在那相框里,永恒地微笑着。我发觉我并非两手空空。他仍然在我记忆里头微笑。而他那天说的话,我也仍然记得。
“你不是写童话吗?我们小人物,浑浑噩噩一辈子,也做不成什么事。不如学学格林兄弟那样子,整理一部真正好的中国民间故事,怎么样?”
我对他说:“好。”
我想,整理中国故事这件事,可以着手做了。如果我面前是海,是苍茫无边的弱水,我正可手造一只航船。等船造好,我或许便可扬帆起航,远离那些悲痛的日子。
于是开始买书,每周上图书馆,每日在网上查找中国民间故事的资料。我读到钟敬文先生《中国民谭型式》,有45个中国类型故事,于是抄下来,做成我的第一份整理目录。
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心想有了目录,就可按图索骥,一篇接一篇写下去。我先述写童年时代听到的《狗耕田》、《老虎不怕就怕漏》和《燕子报恩》三篇。
可是啊,写下来后,我发现,我的文本完全不能符合我的理想。差得太远了。简直不能读。我不能明白,为什么记忆里魅力无穷的故事,我写下来竟会成为垃圾。
我从小写文章自娱,2004年开始写童话,到2010年底,写童话也有六年时间。我对我笔下的作品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恶劣的评价。至少得过得去。过得去,也就是说,故事和文字都要好。“好”,又是什么概念?那是说,我自己读下来,至少感觉赏心悦目。
我为什么写文章?如果这其中没有巨大的幸福,我写它做什么。我写下一个作品,那是因为我想要这个作品。我创作,然后我阅读。我做出了一个真正好的东西。这是最大的骄傲。我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写出来,自己满意就好了。
那天我去印试卷,顺便打印出《狗耕田》的草稿,我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孩子入睡后,我拿《格林童话全集》起首第一篇《青蛙王子》与《狗耕田》的草稿对照着读。我念一遍《青蛙王子》,再念一遍《狗耕田》。差太远了,格林兄弟的《青蛙王子》,那是一件艺术品,故事语言与故事情节流转的韵律,都接近于完美——语言是音乐性的,故事有内在的调子,一切都蕴涵深意。
我自卑得差点想要放弃。是中国故事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但是,再念两遍,我渐渐触及了故事的内核,我发现了问题所在——与格林兄弟相比,我故事做得不够好,讲故事的语言也不地道,因为这致命的两点,我写下的故事,灵魂未能呈现。没有灵魂,也就没有魅力,也就无法赏心悦目,也就不能打动人心。发现了这一点,我重新获得了工作的信心,我深信,中国不是没有好故事,只是没有像格林兄弟那样用心的整理者。我其实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于是我想,接下来的工作,应该朝这两个方向努力:先做好故事(人物、情节与意象),再修炼故事语言。直到故事的灵魂在述写中显现。
先是故事,怎样才算“整理好一个故事”呢?我这么想,但凡流传广远的故事,它一定是在无数民间故事家的讲述中存活的。能够存活,就已证明它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与灵魂,它必然精彩而富于魅力,有其独特的趣味与深邃的内涵。我小时候听到的,也许只是故事的一鳞半爪。那一刻,我内心灵光闪动,我想要去捕捉故事的灵魂。
如果说一个文本至少可以提供一鳞半爪,那么,当我找到足够多的文本,我就能捉住故事的灵魂,捉住了我再不放手,我要全力以赴,倾我所有,把它述写出来。
于是乎,我去查找狗耕田的故事,我买回来各式各样的故事书,网络上也能找到一些资料,东莞图书馆的书籍虽不完备,但也还能找着有用的。俗话说得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开始专门针对一个故事做笔记,我抄下不同文本的精彩部分,慢慢揣摩,试着把故事的鳞爪整合起来。果然,这么一来,故事有了内在的完整,这时,我再次述写它,发觉它在我的笔下活了过来。写好,我再次把《狗耕田》讲给孩子听,孩子被深深吸引。我一遍遍讲,每讲一遍,他都喜欢听。我再尝试给别家孩子讲,果然也都爱听。
然后我做了最后的修整,《狗耕田》完成了。
接下来,我以同样的方法,述写《燕子报恩》和《罗隐的故事》,写完我深感满意。就这样,我的《中国故事》,一篇接一篇写了下来。
这件事进度很缓慢,有时候,整理一个故事,但是没能找到足够多的文本,我会暂时放下它,告诉自己应该静待机缘。我一再告诉自己,写得快,不如写得好。如果不能把此事做好,我写它做什么呢?
2014年,我获得到西联小学支教的机会,任教小学四年级语文并担任班主任。我在班上设了一节故事课,每周至少给全班讲一个故事。因为接触到更多的孩子,我抓住一切可以讲故事的机会,真刀实枪,给各式各样的孩子讲——十来岁的孩子,八九岁的孩子,七八岁的孩子,乃至更小,三四岁的孩子。要吸引住他们,要让他们安静待着听下去,要给予他们美妙的故事时光。我知道故事必须迷人,要生动有意思。而讲故事的语言呢?我也慢慢知道了。小孩喜欢细节,喜爱如在眼前的动作描摹,喜欢绘声绘色的对话,喜欢真切有情的内心想法。
是的,讲过故事我就知道了,小孩儿不爱听“小鸡崽哭着走回家”这样的概括叙述,他们要听“‘吱呜呜~~吱呜呜~~’,小鸡崽一边走,一边哭。眼泪"滴滴嗒嗒","滴滴嗒嗒",落在路边一坨牛屎上。”
只要我这样讲,小孩儿就不会走开,他们会缠住我,一味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我讲呀讲,然后写呀写。
也是2014年,我读到了刘守华老师的《中国民间故事史》,这本书让我顿感眼界大开,我在书中读到更多地道的中国故事,我以书中获得的知识,重新做了一份中国故事目录与框架。我想,等到我把这份目录里的故事述写完,整理中国故事这件事就大致可以说做好了。
我顺藤摸瓜,到网上书店买下刘守华老师所有的书,每一本都让我极其欣喜。阅读《道教与中国民间文学》时,我对书中写到的“两法师斗法”深感兴趣,可是寻遍能找到的资料,都没能找到这个故事的文本。于是我托武汉的朋友,找到刘老师的联系方式。我鼓起勇气给刘老师写信。刘老师真诚地回复我,并慷慨寄来他珍藏的书和资料。由此我得以与刘老师交流,获得专业而智慧的指引。
我自从开始述写中国故事,只感觉唐·诃吉德附体,仿佛独自一人面对虚空作战。我嘲笑自己“傻人骑劣马,独战大风车”。嘲笑过后,又继续发傻,继续写下去。因为工作繁忙,孩子也很操心,我陀螺一样转,有时候,整整一天,我挤不出半个小时来做这件事。那些整天写不了几个字的日子,到得夜晚,终于辅导小孩写完作业,我累得像块豆腐,全身乏力,只想倒下去,像豆腐一样躺着不动,再也不去为什么而努力。面对书桌上那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想到面前永远是中国故事的汪洋大海,我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得眩晕,觉得疼痛忧伤,抑郁弥漫心头,布满全身。
刘老师鼓励我,说“滴水穿石,有志竟成”,又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渐渐从我述写的那些民间故事中获得力量,是的,一切心力都没有白费,我述写《范丹问佛》,我从那个故事中获得至深的启示。人生路上,步步行去,就这样行走吧!就像范丹一样,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与刘老师述说我对中国故事所做的工作,我认为“改写”并不是最恰当的说法,如果一个故事我只能找到一个文本,像《龙井与水精》,像《布花公主》,我读了故事原文,然后用我自己的方式,尽可能生动迷人地把它述写一遍,这可以叫作“改写”,改写一个故事,某些细节是出自我手笔,但整个故事,与原文本是接近的。
但我所做的大部分工作并非如此。比如说,我做《梦神仙》这个故事,我知道这个故事在神州大地处处流传,它有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我努力找到这个故事的种种文本——有的故事讲得精采,有的平淡,故事情节不完全一致,多数时候枝节蔓生——但是,只要我能看到足够多的故事文本,我就能触摸到这个故事的核心,捕捉到这个故事的灵魂——然后,我用我的语言,我自己讲故事的方式,把它述写下来。这个类似于捕捉蝴蝶(用蝴蝶比喻故事的灵魂也许不够恰当。它们有时是林中的黄鹂、山野的鹿、云中的龙)的过程,我把它称为“对一个故事的整理”。
涂志刚先生与我说,我的工作说是“改写”不恰当,说“整理编写”也不适宜,更好的说法,也许应该称为“述”。他说:“夫子述而不作。你尊重故事本身的生命,用心捕捉故事的灵魂,用自己的方式述说故事。你不新编它们。这不正是‘述而不作’么?”
这话说得真好,我也真喜欢夫子。孔老夫子说:“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我每每感到虚弱难过,总会以这句话勉励自己。所以,我听从涂涂的建议,不再署名“一苇整理编写”,从此署“一苇述”。
这本书得以写成,首先得感谢刘守华老师的帮助,感谢述说故事的民间故事家、辛苦搜集故事的记录者、研究民间故事的专家和学者。没有他们写成的故事文本和研究资料,我根本不可能述写这些故事。
另外,我感谢一直以来关心支持我的朋友们。我的朋友雨荷,曾寻遍吉林的小书摊,给我寄来厚厚一摞民间故事书。天涯网友画蛇者说,在我艰难跋涉的生病的日子,给予了温暖智慧的关注与陪伴,教我坚毅望着前路,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感谢我的孩子,他总是故事的第一个小听众。最后感谢老郑时常在家烧饭,并承担大部分家务,让我拥有难得的时间,用以述写。写到这里,我想说,无限感恩。
是为序。
(本文为2017年中信版《中国故事》一书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