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其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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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故乡童话森林的葱叶笛启航，一个乡村少年的音乐追梦之旅，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下一幕牧童横吹短笛的悠闲自得图，我趁着掩人耳目的夜色，潜入家乡萝卜山下的某私家园林，只为谋求一根比大拇指稍粗一些的青竹枝，做一管心仪已久的竹笛，用削铅笔小刀挖凿七个流韵的笛孔，轻轻揭下竹筒里一层薄薄的内膜，粘在竹笛上做笛膜；我们变换游戏的方法只为亲近，尘世上所有最朴实最美好最温暖的声音；我们贴伏在冰凉的铁轨上，只为窃听传导自神奇远方的陌生风物，那“哐当哐当”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又恰似震耳欲聋的打击音响，瞬间愉悦我们补缀污点和冻疮的彤红的双耳。
家门口的火车，拉响的汽笛，当然也是音乐，有些粗犷有些狂野而已；我们还给火车分出公和母，那拉煤的炭车是公，那拉客的绿皮票车是母。它们的叫声还是有一点点区别的，负重的炭车在过山垭口那道缓坡时必得一路“吭哧吭哧”费劲地吼叫几声，像是在给自己加油鼓劲，偶尔，也会有一列超载的炭车实在爬不上去这个缓坡了，只得“吭哧吭哧”几声十分不情愿地慢慢停了下来，惊动整个小村子的大人孩子都跑出屋看热闹；绿皮车也叫唤，我们村北边的山垭口是个弯道，火车叫唤是在喊话闲杂人员赶紧从铁轨上下来以确保安全……父母双亲都在生产队田里做着繁重的农活，腾不出空闲来照顾我和弟妹们，任由我们自行玩耍，相互照应着，我就喜欢傻坐在踢出难看豁口的门槛石上发呆或打盹儿，这幅静默画面，是每一个乡村男孩都曾有过的。我侧耳倾听槐树上的鸟叫，我聆听枣树上的鸟叫，偷听麻雀们在雪地上艰难觅食时小声的嘀咕，我隐隐地担忧，这些小可怜儿，又该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我还喜欢听田野里的阵阵蛙声，那青青的秧苗散发着四月纯粹的清香，听阵阵聒噪的蝉鸣，有粉红、翡翠色的蜻蜓雨在天空中翩飞伴舞；听“嗡嗡”的蜂鸣，在花丛中抖动着透亮的羽翅，在泥墙缝隙里钻进钻去，她们在忙着采蜜授粉，从不给自己休闲的借口……
那一月纷纷飘扬的雪花，有轻叩大地的美妙跫音，我伏在雪窝雪地里侧耳倾听，唯有“沙沙沙”的声音启开我的心扉，我无意间扬起的手臂，那细瘦的长胳膊，只为欣悦地迎接并且欢呼着春姑娘隆重降落凡尘。
在春暖花开的青青家园，我们张开豁牙漏风的嘴巴唱着“东方红，太阳升”，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和“学习雷锋好榜样”。儿歌童谣只有这么几首，透着鲜明的时代烙印，烂熟于心，张嘴就来，是我们那个年代无可奈何的资源匮乏。不省事的小麻雀们聚集在电线上闹喳喳的开着大会，雨夜，淋湿的树林里传来夜莺的歌唱，在凉爽怡人的夏天夜晚，我们仰望星空，构想那神秘神奇云影缥缈的梦幻世界，谛听那来自苍穹外境的大音希声，那清脆悦耳怡然超然的天籁之音，宛若沉闷的一声春雷，撕裂了阻隔在天地间的一道屏障，一瞬间，那电石摇滚鼓乐喧天震撼登场，在晒场上，在星光下，天性富有乐感嗨皮玩闹的孩子们，随着音乐声在翩翩起舞……音乐就是这样神奇：她永远都在播放邈远，播送旷达，播报快乐……
故乡的天空，是非常干净的湛蓝，非常辽阔的空，唯有雷鸣电闪风雨交加时，例外。树上的蝉鸣，是夏天纳凉晚会上的主唱歌手；在身穿华美云裳的金秋时节，那南飞的大雁排成好看的人字形，掠过天空，它们的叫声是在呼唤同伴，还是讴歌自由飞行的极限快乐？至今，我仍是一片茫然。不过，这类无需回答的疑虑，丝毫不会影响我们娱乐到疯狂的巅峰心情。
那清脆婉啭，珠圆玉润，美妙动人，糅合着蓝天白云间回荡八方的空濛与空旷，可随时打开记忆的闸门；那蔚蓝色碧波荡漾的欢乐湖水，一波波涌入我的胸怀，足以慰藉那苍茫无垠的贫寒岁月一幅幅成为往事；在寒冷飞雪的漫长冬季，我们躲在促狭的小阁楼上托腮蹙眉，苦思冥想……
因为喜欢听歌，听评书和童话，听有线广播喇叭里播送女作家杨沫的《青春之歌》等，我和中学生时代同窗好友葛圣柱，性情憨朴，动手能力超强，和我一样是个懵懂无知的乡村少年，我们就地取材，甚至还鼓捣出一个会发声的收音机，把什么三极管、两极管和一圈圈缠绕的“炮丝”，扭拧在一块儿，联成通畅的电路，然后把收音机的小喇叭，倒扣在铝制脸盆的底部以增大音量。短暂的成功喜悦过后，是音质很差和接收信号微弱的一声长叹。
在工厂做小学徒后，我开始频频光顾音响店，只为选购一张张心仪的唱片，到了月末，可怜的学徒津贴几乎花光，好在明察秋毫的我大伯，已指令我买好了足够一个月吃饭的大食堂饭票，以防备我乱花钱，接不上下个月发薪，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
我还请求三河大表哥子华为我打造一个精美的香樟木音箱，他承继我外公和大舅精湛的木工手艺，正好被我派上了用场。
世上最古老的钢琴是方形钢琴，诞生于1770年的德国；我后来在二战电影《狂怒》里见过钢琴，那是一架德国平民家的钢琴，时间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剧情是几辆美军坦克攻陷纳粹德国城镇，在美丽的蓝衣少女艾玛家里见到的；我还看过电影《海上钢琴师》，看过《钢的琴》和《钢琴师》，那里面都见到过钢琴。但是我无缘触摸她，她比圣洁的白天鹅还要圣洁，白天鹅只能展示形体美，飞翔美，钢琴不仅美丽，还能发出美妙的声音，她的美声盖过尘世间更多回肠荡气的美声；她有琴弦与琴键，唯独没有可以发声的歌喉，可她一刻也没有放弃过歌唱——触琴飞行！唯有琴声，才是她飞行的能源，飞行的动力；她比世上最金贵的珍珠翡翠还要金贵；俗世的玛瑙珠宝，不过是人类的玩物，只会耗财费时，仅能发光变色而已，却永远不能慨然放歌……
春生叶，夏生花，鸟语花香是音乐，我们赏花、嗅花、问花，有时也会忍不住偷偷充当一回采花大盗，那垂丝梅花、玫瑰海棠、五彩花瓣，故乡的蒲公英，山茶花，婆婆丁和巴根草，哪一款不是钟情八音盒的花卉草木，大地妙音；
在旅行的快乐中，我们放飞自我；体验脚下的路在无限延伸，铺向那更为神奇美妙的陌生世界：台湾阿里山甜美的情歌和盛开的樱花是音乐；南国清醇和畅的椰风海韵是音乐；塞班岛艳丽的飘香藤是音乐；飘满花瓣的桃花潭边绿柳是音乐；还有那，陕北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更是音乐的圣殿，音乐的海洋，引领一个苦难的民族从此走向富强，走向幸福！
金寨县麻埠镇鲜花岭盛开的百花是音乐；她弥漫着一个著名茶乡的清醇茶香；
巢湖郁金香高地的四季花海是音乐；吸引着天南地北的看客们前来赏玩打卡，流连忘返；
青秧田里，荷塘月色下的蛙鸣是音乐，唧唧复唧唧的秋虫低吟浅唱更是音乐；而且都是最接地气的对歌和唱和，因为它们，本来就蛰伏在泥窠草根墙角下；田园里多得是会飞的虫子，比如飞蛾和蚂蚱，还有儿歌《虫儿飞》里的的萤火虫，它们又几乎都是不能发声的虫子……
琴瑟琵琶，这些优雅的乐器，从前专属于有钱有闲的富家公子小姐，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寒门子孙无关，基本上就没有草根草民什么事儿。
曾经问过我工厂的小工友，为什么不让他们家小娃儿选学一门乐器？他们先是笑而不语，继之脱口而出道：不是不想，是没有钱呀！每月差银行的房贷，娃儿的奶粉钱，还有家里父母的养老看病等，以及各种人情往费的开支，最后已经所剩无几。
时至癸卯，岁序金秋，我心如明镜，学钢琴其实并不简单，没有充足的资金支持，很难做到全民普及、钢琴共享。
我只有一个女儿，她自小便喜欢音乐，喜欢唱歌，我的爱乐情结完美承继给了她，献身高雅的艺术，享受俗世烟火和接触钢琴并不矛盾，首先，学好精湛的琴艺，当然也是一门好手艺，不愁今后没有饭吃。
话又说回来了，有音乐陪伴的日子，才算是好日子罢！
我终于说服了过够了寒苦日子的妻子，当她从娘家借来我们烟火人生的第一笔巨额债务一万四千元，我惊呆了！这几乎是我在工厂辛苦搬铁整整一年的收入。
我的第一架钢琴是请四位壮实的搬运工，从遥远的琴行运抵我在城中村张小郢自建的二楼洋房。促狭的楼梯铁栏杆上，错搭着滴水的墩布，冗长的楼道，堆满了乱糟糟的杂物，为了迎接钢琴降临我在民间简陋的凡尘居所，一大早，我就开始收拾凌乱的院落，打扫吹落一地的梧桐树落叶，这座城市具有某些沿袭已久的休闲陋习，比如喝酒和打牌；我一向不屑于做这些纯粹消费时间的搓麻聚餐闲谈鼓吹等琐碎的事务。我反复地擦洗着楼梯两边的铁栏杆和楼道的扶手，还有靠墙预备摆放钢琴的那扇低矮的旧桃木窗口，以明亮明净和焕然一新，迎接入住平民之家的音乐女神，她通体散发着我生疏已久而又熟稔于心的幸福味道。
那八十八个黑白琴键，白色代表白天：圣洁，玲珑，琴心；黑色代表黑夜：幽幽微光温润散发尊贵帝王车辇霸气侧漏，成长为庇荫苍生的巨幅华盖，唯闻长长的木屐声，敲打冷寂绵长的古街巷民居；每一个白色琴键，对应地球上山川大地，对应一座座山峰、一条条大河、一道道峻岭和一大片草原；
每一个黑色琴键，对应黑夜天幕上的每一颗日月星辰，阴阳五行，正是这些频频发出美声美光的不寻常物质，照耀我们的山水运程，一刻也不曾放松和释然。
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是我第一次触摸钢琴，只是轻轻抚触，生怕自己搬惯了大铁已然粗渣毛糙的手掌纹会弄疼钢琴细嫩柔滑、锃光瓦亮的肌肤。这是城中村张小郢第一架私家钢琴，这是这片绵延二十里工厂区第一架私家钢琴，这是一座几百万人口城市的第九十九架私家钢琴。
这个笨重的乐器之王，另外的九十八架，落户于高知，教授，学者和文化名流之家，是以红木字画精装家俱优雅居室，精英阶层中产家庭的高档家具之一
女儿学琴的琐碎过程在渐行渐远的记忆深处开始淡化，但这架钢琴一直驮着她在飞，飞入湖北襄樊音乐学院隔音的琴房……
外孙女淘宝和束宝姐妹的学琴史渐渐浮出水面。因为这些场景，其实就发生在昨天，或者就在刚才、刚刚发生。
从零岁开始，淘宝束宝姐妹，就开始接触钢琴，这缘于她们的妈妈就是音乐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她们都是不满四周岁始学梦，听姐姐淘宝弹琴，听妹妹束宝练琴，我幸福的耳朵，代表我的喜悦，代表我的感动，代表我完美的抒情乐章：小汤普森，哈农，贝多芬，莫扎特，音阶，半音阶，高音区，低音区，音阶和琶音练习，《小红帽》《我是一个粉刷匠》《玛丽有只小羔羊》，郎朗钢琴音乐会，马克西姆钢琴音乐会，田家鑫钢琴音乐会，这些耳熟能详的乐曲，这些如雷贯耳的大师名字，早就把我的耳朵，磨出了一层层幸福的茧子。
垂髫小儿娇嫩的小手触琴，我瞬间体味到心苦和泪流的痛感，虽说超越这份纠结与怯懦，才是迈入艺术殿堂必不可少的伊始和起步。
听淘宝弹奏《克罗地亚狂想曲》，节奏飞快，是快捷的快、闪电的快，落在琴键上的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飞，或就是一架飞机在即将冲天起飞一瞬间，淘宝弹琴的小手，只是想按住这些飞舞的精灵，然而在按住的刹那间，美妙的乐曲便诞生了……
记得在长丰岗集松鼠岛，小淘宝爱坐那大型电动秋千架，她一次次在离地三尺的秋千架上，体验飞的感觉。她一岁时，坐上飞机到宝岛台湾看海，三岁时，她和妹妹束宝坐着飞机到塞班岛看海，四岁时，坐着飞机到新加坡看海，五岁时坐着飞机到三亚湾看海，小姐妹俩还跟随外婆和妈妈，飞到厦门看海，看鼓浪屿钢琴博物馆，看来自大洋彼岸古色古香各种款式的钢琴；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当然也是音乐……
触琴者优雅，柔指灵巧，采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好比我们笨拙的人类，没借助任何飞行器，而体验飞行。
这是一个陆地生物，机会不多的一次飞行体验；这是灵魂与天籁之音天衣无缝，水乳交融的完美演绎，这是人类基因图谱中，固然的音乐天赋与豁达乐观开朗的一次成功触碰。
从“哆来咪发”启蒙开始，从识谱读谱正确的坐姿和指型，从敲出笫一个音符开始……
曾几何时，愚蠢的人类总是奢望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地三尺腾云驾雾实现飞天梦，他们笨拙的躯壳，因为太多的油腻沉疴，已然无缘蓝天白云乐逍遥，那些得宠的权贵和得势的小人，往往迷醉于貌似得道的虚妄自大，在升天的快乐中体验飞黄腾达的飞。实质上，他们口若悬河的演说家本领，是在日复一日的文山会海中，以消耗生命能量为代价而获得。这无疑是一桩得不偿失的赔本交易。
触琴是一场修行，是一场触及灵魂肉体的修行。苦乐年华，一半是欢喜一半是泪水。
音乐属于美，属于仪容高贵、优雅轻盈的贵妇；属于豆蔻青涩，妍丽曼妙的美少女。更属于童心未眠的老人和正在茁壮成长的孩子们。
听淘宝弹琴，我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外公，听淘宝弹琴，才七岁的小姐姐，手指抚触八十八个黑白琴键，那双灵巧小手，如彩蝶翩翩飞掠花丛，如指尖风速滑翔，瞬间流韵音乐的清泉，拂面的春风，扶摇纸鸢，启唇花语……
未满五岁的妹妹小束宝古灵精怪，她常常问我：爷爷，什么是好词儿？我笑说：你们的琴声和歌声都是啊！
琴韵的花瓣，飘香凡尘，在把幸福点缀，远航美好的人生!
听姐姐淘宝弹琴，听妹妹束宝弹琴，我有时竟会恍惚，穿越到不算遥远的过去，外公我像你们这么大时，还从没触摸过钢琴，甚至都不晓得，琴为何物，琴长啥样？只是偷偷地钻进别人家的竹园里，砍伐一根竹子，梦想做一支属于自己的竹笛。
2021年3月9日 初稿
2023年10月8日 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