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黄其海的头像

黄其海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0/28
分享

我是一条鱼

小雨点是一条鱼

又不仅仅是一条鱼

她化身为有灵性的世间万物

让我们彼此相识相知,相亲相爱

以方便我们,在灾难降临时惺惺相惜

在高温酷暑

撑一片绵延千万里的绿阴

在寒冬时节

抱成一团,相互取暖……

——题记

1

小雨点死了。

就在昨天,在圣诞节前夜。

小雨点是我鱼缸里的一条鱼。

但我不想说一条鱼死了,那样对她好像不够尊重。

我只能这样写:小雨点死了。

她死得还不算太难看,不像我们人类,常常会死得比较难看,比较恐怖。

我的忏悔显然是多余的:真不该把鱼缸搬到窗户下面晒什么太阳,而且是拨掉了几条小生命赖以活命的氧气胶管儿,尽管这是冬至后难得的一个晴天,真不该在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就锁好大门出门办事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延续咱们老祖宗传承下来的旧风俗,回乡下祭祀我的先人,在我奶奶、大伯和父亲的坟头烧一堆纸钱。

又真不该在办完事回来后,我还殷勤忙活着给鱼缸换了水,也没准备过专业的小捞网,我就用自个儿刷牙的杯子把胡乱逃窜的小鱼儿一条条舀到另一盆清水里,我生怕舀漏了谁个,心在默数着一条两条三条四条……小鱼儿跟我藏猫猫样,把我累的都没了脾气,这时,我才发觉了异常:最后一条小鱼儿怎么翻起了白白的小肚皮?这么淡淡的一瞥,就惊得我脆弱的心室拧巴了一下,差点儿戳痛了我的泪腺……

甚至,我还不曾给她起过一个好听的名字。

同时。我在给自己找一些借口:最近太忙了,奔波劳碌,身心俱已疲惫,年度写作计划还在紧锣密鼓收尾中,实在是无暇他顾……毕竟,年根儿近了。

我寻思着应该给死去的小鱼儿起个好听的名字。

我多次撞见邻居家的那只宠物小白狗,穿着过冬的红背心,在社区草坪上跟另几只狗狗人模狗样地追逐打闹,四只小狗蹄子撒着欢儿撒着野儿,它们当然都有主人赏赐的一个芳名儿,甭管它叫来宝来锁还是杏花槐花,还是非常洋气的一个英文名字,它们好歹都有了自己的名号呢。如果哪天不慎走失了,焦急的主人四处张贴的“寻狗启事”上这样写着:“一只名叫来宝的纯白色哈士奇,身穿红色小背心,于某日在某某社区不慎走失,有爱心人士拾到送还者必有重谢……”云云,读起来自然也顺溜一些呢。

我凝思片刻,拍了下脑壳子,干脆就叫她“小雨点”吧。

这个名字也蛮形象的——她实在是太小了,小的还不如小雨点大。

天上的小雨点自神秘的苍穹飞驰而来,匆匆坠落的身影,在亲吻大地的一瞬间,便香消玉殒了,以她小小的生命,滋润了生生不息的泥土,回报了苍茫荒凉的大地。

像童言稚语中的小雨点一样玲珑可爱。

可我的“小雨点”就这么悄然无声地离我而去。

她不能挥挥手(因为没有手呀)跟我道一声珍重,也不曾带走一片云彩(要这个何用?小雨点又不可能是一名诗人,也不会唱歌谱曲儿,她顶多就会吐几个透明的泡泡而已。)

我满心怜爱着她们——是她们带给我赏心悦目的好心情,是她们陪伴我长夜的孤单,是她们温暖我无尽的寒冬。

现在,我终于可以称呼她的芳名“小雨点”了,这个美丽的名字,一度甚至让我冲淡了因为失去她而带来的阵阵痛楚。

2

我的“小雨点”没了。最小的那条小鱼儿。

下班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们喂食,我轻轻一碰鱼缸,她们就快活地游动起来,嘴巴一张一合的,她们美丽的腮,还一鼓一鼓的,仿佛在跟我打招呼,欢迎我的归来。每次看着她们,我都满心地欢喜。

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是帝王,这五条小鱼儿可不就是我美丽的嫔妃?

她们都有堪称完美的娇小的身子,流畅的曲线透着性感的好年华,好像我梦中频繁出现的美人鱼,

她们的陪伴亦是真实的。在我枯坐在电脑前写稿之时,在我无聊地翻看微信朋友圈里有趣无趣的图片文字时,在我徘徊斗室陷入沉思时。有一回,我甚至随手把长长的烟灰弹入玻璃鱼缸里,她们误以为是什么变了花样的美食儿,一涌而上后,又吐着泡泡失望地散开去。

她们已然熟悉了我身上浓郁的烟味,熟悉了我深埋心底深深的忧戚与苦思。

幸好我不是什么帝王,她们也不过就是几条普通的小鱼儿。

——我不能触碰她们,不能拥抱她们,因为我的体温,会灼伤她们娇嫩的肌肤。

——我不能亲吻她们,我的嘴唇对于纤尘不染的她们而言,无疑是有毒的……

我仅仅可以做到的就是,隔着一层玻璃静静地欣赏她们,欣赏她们曼妙翩翩的舞姿;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们,但她们在可怜的七秒种记忆后,对我的陌生感也许是永远的。

甚至于,她们对我这个体长超过一米七、体重有七、八十公斤的庞然大物,向来就没有多少好感。

这个源自远古时代的惨痛记忆,经由她们的先祖们口耳相传而延续至今:人类都是坏人,他们虚伪的嘴脸早已是臭名昭著,他们所犯下的滔天恶行简直罄竹难书。他们捕、钓、电、毒等针对我们鱼类的残忍手段一直在变本加厉,花样翻新,延续至今。他们会做出各种以鱼命名的美味佳肴来,从蒸煮煎烤,到油炸煲汤,色香味俱全,他们还起了个蛮富有诗意的名称,叫做“舌尖上的盛宴”。他们喜欢大鱼大肉,他们的每一次聚餐狂欢,饕餮盛宴,就是我们鱼类的葬礼和坟场!

她们错误地以为,我的一声声赞叹与呼唤,是张开一张血盆大口,会无情的噬食她们,把她们连刺带骨地嚼碎、嚼烂,吞入一副欲壑难填的肚肠里,然后,悠然地剔着牙缝里的残渣,微腆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通常,我们人类就是这么做的。

可是她们,是我的宠爱和宝贝呢。

——误解就误解吧,我对她们可是真心的。

如果我不是这么爱瞎折腾,“小雨点”兴许还不会夭折,她这会儿还健康完好地游弋在她的“江湖”里,惬意地享受着她“美人鱼”般精彩的生活。

不过就是这玻璃缸里的水,稍稍冷一些、稍稍脏一些而已。可不至于会误了她卿卿性命!

季节已经进入漫长的冬天,世间美丽的白雪公主和动画片《冰雪奇缘》里孩子们最爱的爱莎公主安娜公主迟早要来的,总是会来的。

老天才是爷,谁也不能改弦易辙,换了人间。

再则:遍地的落叶总会有人收拾,迷眼的雾霾总会有人治理,脏污的环境总会有人擦亮。

假以时日,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像粮食和蔬菜,现在不都富足了嘛!

也就是说,我们从此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为什么我这个急性子偏偏就等不及了呢?

生生害死了这条陪伴我许多天孤单、温暖我许多天寒冬的“小雨点”。

多美的五朵金花啊!现在却少了最娇弱艳美的一朵。

我从此也就少了一点点孤单中的陪伴,少了一点点寒冬里的温暖。

3

五条鱼:两条是观赏的红金鱼,另三条是舀自姑奶奶家南街后面水塘里的:品种未知,可能就是一种永远都长不大的小鱼,比小雨点还要小的小小鱼儿。

是我领着两个宝贝外孙女:小姐姐淘宝,4周岁半,妹妹多宝,2周岁半,在她们姑奶奶家度周末时的收获。

因为身子骨太小啦,捉她们时“捕”与“捞”这两个字统统都用不上,所以采用的办法是舀,是拿个舀水的容器直接舀上来的。

时间是今年夏末的一个周六,更确切地说,是9月22日,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身为吉利汽车公司工程师的外甥开着他的“吉利”爱车,专程赶到合肥,接两个宝和我,回巢湖烔炀河太和集姑奶奶家,度假。

现在的乡下,其实也没有多少好玩的东西了。地荒了,山也荒了,长势最好的要数野草和杂树,耕牛没有了,草垛没有了,晒场和石磙也不见了。沿街的白墙上画着一幅幅好看的画,写着一行行漂亮的字,乡下的路是村村通的,还正在拓展到五米宽,方便外出打工人开着小车回来跟妻儿老小团圆。

邻居圣忠二哥告诉我,他今年都六十好几了,也不想出远门了,就在家门口找点事情做做,比如说他现在正在修家门口这条拓宽路。他吸了一口烟道,一天一张(日工钱一百元),随叫随到,一天还管工人三顿伙食。是原先的村干部某某承包的,因为这个承包老板家还在邻村,大老远跑去吃他一顿饭不划算,他从没去吃过。圣忠二哥有些调侃地笑道。

早先,两个宝也回来过两次,可把姑奶奶开心的,都不知道如何哄她们开心才好。

以往,城里孩子走亲戚到乡下做客时,带他们到村代销店买几包零食,瓜子糖果还有“娃哈哈”什么的,吃的喝的捧在手上边品尝边赏景,大人孩子都欢喜。

现在可不行了。城里孩子大都不稀罕零食了,主要就是想看个新鲜,图个稀罕。

我家这两个宝,家里的玩具零食图书一大堆,她们是看着零食眼馋,往往却吃不到。

因为外婆管教很严,规矩也很多,控制她们看电视,玩手机,是为爱护眼睛,吃零食亦是重要一项:那些高热量的垃圾食品不能吃,这显然没错,况且咱们国家的食品包括药品安全目前的确不太明晰,这也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呀。但凡冷的如冰淇淋、上火的油炸的小食品不能吃,会引发蛀牙的糖果不能吃等等,倘因此而吃坏了肚子,吃出了病,花钱看病事小,孩子还跟着遭罪,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外婆的想法、做法显然都是对的,但让我不敢苟同的是,她的这个理念太死板,一点儿都不能通融,小孩子嘛,偶尔吃一点也未尝不可。

家里的零食,主要是对两个宝“听话”或是“课业认真”的小小奖励。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的农村孩子根本没得零食吃。所以《我的童年系列散文》中,我最想写的一篇《儿时的零食》却迟迟不能动笔,因为我实在记不清那时的我们有没有零食吃?我当然不能把嚼一种俗称“茅姑娘”的甜草根和摘槐树花吃也算作是零食写进去吧?

她们这些宝贝儿多么幸运,生逢盛世,民富物丰了,为啥就一点儿零食也吃不得啊?

我有时会偷偷塞给她们一块巧克力,或者如妹妹小多宝常跟我念叨的“好吃的”,可总是躲不开外婆的“火眼金睛”,她立马会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两个宝倒是修炼得比我要淡定从容得很,外婆怎么怒吼都跟她们无关似的,也不用藏着掖着,不耽误她们有滋有味地享用美食。

然我时常会被她这“红颜一吼”惊得吓一跳。

我忍不住要抱怨她道:“心脏病都被你吼犯了哟!真是的!……”

话说回来。一次是领着两个宝到荷塘里挖藕,当然是姑奶奶下塘挖藕,两个宝是站在塘埂上热情的看客,在充满好奇心的她们眼里,没见过的稀罕事都很新鲜。另一次则是带领着她们观赏塘里的大白鹅和小鸭子,妹妹小多宝最喜欢听歌手王蓉的《小鸡,小鸡》,最喜欢学几声鸡叫,而且最好是姑奶奶家的鸡叫,她也会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唱:“公鸡喔喔喔,母鸡咯咯哒……”之类的儿歌。后来,姑奶奶还牵上她们的小手到水塘边捉小鱼来着。

而从此后,捉小鱼则成为她们到姑奶奶家度假必玩的一个保留项目了。

就是太和集南街后面这口小水塘,是一口干净的清水塘,虽没有荷叶田田,杨柳依依,但绿绿的水草在清清的波纹里微漾,小鱼儿成群结队地摇首摆尾,游来游去。塘边一角走出一条笔陡的小路,砌了水泥台阶,铺有捶衣石若干,显然,这里是村民洗衣汲水之处。

细心的姑奶奶这时把给两个宝遮阳的花伞撂在一旁,脱了鞋袜挽起裤脚下到水塘边,把带来的红水桶没入到水中,静放着不动,待悠然自得的小鱼儿游进桶口钻入水桶时,才飞快地提起水桶来,是为“舀鱼”也。

就如后面我给鱼缸里的五条小鱼儿换水一样。

因为水塘里的小鱼实在是太多了,甚至有悠悠然“粘”在姑奶奶的腿肚子上,拿小小的鱼嘴儿一点点轻轻叨着的,仿佛是某些旅游景点或养生馆里开设的“鱼疗”,当然只有这个,才是免费的项目。

两个宝把舀到的小鱼带了回来,这显然是她们在姑奶奶家度周末意外的收获。

当然,她们还收获到了满满的喜悦和开心,收获到了一天的好时光。

4

我没能忍住/贪吃的筷子/一次次伸向美味的鱼/筷头娴熟地解剖/流线优雅饱满/曾经活蹦乱跳/只剩下一堆鱼骨/支离破碎

我没能忍住/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季节/撒开野性的眼眸/看到的风物/一幅幅收入我/抒情的诗囊

脚下延伸的路/引领我前行的方向/被肢解的鱼/已回不去/她喜爱的江河

这是2022年9月17日晨记的一首小诗“我没能忍住”。

从小到大,到今天,五十多年,我吃了的鸡鸭鱼肉当不在少数。

我是有罪的,是我间接杀死了它们。

今天是平安夜,我们全家聚餐“海底捞”火锅店,我还大快朵颐吃了鱼丸子,吃了羊肉卷,还有其它一些肉糜。

不久前的一天,我们全家在某汗蒸馆泡澡回来,还在当地著名的“庐州太太”饭店点了一盘豆豉味的“重庆三味鱼”——这真是一道齿颊生香的美味啊!

我只好安慰自己:从头到脚,我就是一个俗物,是一个披着善良外衣的、俗不可耐的大坏蛋!细想想也是,我一介草民,曾能有这暴殄天物的资格?

当然,稍稍有一点宽慰自己的是,我至今还没有亲手杀死过一只有灵性的活物,我从不杀生,从不让自己的手上沾染血水,哪怕是一只鸡,一条鱼,或者是一只小麻雀。

但这不包括被我拍死的吸血的蚊子和嗡嗡乱叫、扰我清梦的苍蝇,还有无意中被我踩死的可怜的小蚂蚁。

很遗憾的是,回望我们人类漫长的成长史,我们的每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都泥泞着仇恨燃起的火焰,我们的每一声悠悠长长的呼唤,都吞吐着浑浊的腥气臭味,我们为庆功祝捷痛饮的葡萄美酒中,都浸泡着血色的罂粟花,都成为我们无法湮灭的“历史罪证”!

我当然是有罪的。

我不能、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就像我永不会宽谅杀人夺命的战争罪犯一样,那些披着“正义”或“拯救”外衣屠杀无辜人民的刽子手们!

……暴力,杀戳,掠夺,骚乱,恐怖,战火蹂躏,铁蹄践踏,狼烟四起,断肢残臂,血雨腥风,血肉横飞中,那一声声孤苦无助的呻吟、痛彻肌骨的哭泣、和夜夜惊悸的梦魇!几时才能彻底熄灭永远消停呢?!

还有那从肉体直戳灵魂的天灾人祸,家园瞬间变成废墟,人间瞬间变成地狱,引发千万人骨肉分离,悲恸到苍天千万次垂泪:母亲瞬间失去了儿子,儿子瞬间失去了父亲,妻子瞬间失去了丈夫,上演了多少幕令人心碎的人间惨剧!……

但愿世界永远没有战争,没有灾难。

5

在我很小的时候,一次家里养的小鸡崽生了病,眼看就快要死了。我好难过啊,捧着奄奄一息的小鸡,我翻箱倒柜找来几粒药片胡乱往它的小嘴里灌,我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救活它了。还有一次,我把风油精往一只病鸡崽快要暗淡的眼睛里倒去……结果,这些善良的举措其实加快了它们的死亡。

我们对善良的诠释,有时,岂止是不被理解的尴尬,而是以适得其反的悲剧收场。

我几岁时,可能比现在4周岁多的小淘宝还要大一些。有一年冬天,快要下雪了,我走过生产队的牛屋,远远地望见,有几个大人聚集在一块空地上忙着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很快,我就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我莫名地害怕起来,我的小心脏“呯呯呯”直跳,我原本轻松的脚步突然沉重到完全挪不动,傻傻地站在那里发呆。这时,另一个小屁孩颠颠地跑过来,瘦巴巴的小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影,他边招手边喊我快过去看:“生产队在杀牛,今晚上我们都有肉吃!”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脏话,没感到一丝儿高兴,禁不住打起寒颤,全身筛糠似地直哆嗦,我无助地呆站地原地,莫名的惊恐和悲伤紧紧地把我笼罩。

那天,我远远地看到父亲也在杀牛现场,他表情木然,拿着一把沾满血的刀具在砍割着牛骨。

后来,那个让突然而至的幸福感冲昏了小脑袋的玩伴,还是拉扯我走近正在忙碌的大人身边。透过围观的人墙缝隙儿,我胆战心惊地往里面瞥一眼,是一条如同小山一般巨大的老牛,它两支长长的犄角无助地戳向苍冷的寒天——天!不会是那条“裂鼻子”水牛吧——要不是我强按着胸口,可怜的小心脏儿只怕都快要迸了出来。

我故乡许葛村老辈人都知道这条“著名”的水牛,说起来跟我还有很大的关联。一般情况,耕牛都要有个牛鼻扣,就是在牛鼻子两个鼻孔中间,类似人的耳朵软骨部位,穿上一个牛鼻环或者扣,用以拴牛绳子。但这条“裂鼻子”水牛却没有,因为它的牛鼻子已经裂开了。跟别的耕牛一样,它原先也是穿着一根树棍的,现在那根充当牛鼻扣的小树棍已然不见了,是被它硬生生挣脱了,挣裂了鼻子。

说起来还真是一个故事,在这之前的一个夜晚,轮到我家看生产队的牛屋,父亲便带着我住到牛屋里,谁料当夜我突发疾病,高烧,全身抽搐,眼看着就快不行了。父亲赶紧在村里喊上治云二叔,两个人连夜背着我翻过烔山与萝卜山山口,抵达邻县肥东的“江淮磷矿”医务室,值班医生初步检查后,翻翻我的眼皮,对父亲说:你家这伢子可能是急性脑膜炎,我们这小医务室没备青霉素啊,你们要赶紧转往合肥!不像现在,四通八达,动车高铁国道省道,一夜到亮,路上都有车子。那个年月,交通不发达,赶紧跑到桥头集火车站,找到值班调度,对方告知:绿皮火车早就没有了!两人一听心都凉了,我父亲抱着我,不过才十几岁的治云二叔牵着我父亲的衣角,立在夜寒风冷、黑灯瞎火的站台,他俩惶恐憔悴的脸上涂满孤苦无助的表情!好在,几分钟后,值班调度请示上级,协调到一列运煤的炭车,临时停靠车站,搭载我们赶往合肥。医生告诉我父亲,说你家这孩子命大,如果再耽误20分钟,即使能万幸保住小命,也会留下脑膜炎后遗症……

月黑风高,天地苍茫。因为母亲还要在家照顾几个弟妹,也是脱不开身前往牛屋看牛。致使生产队牛屋,当夜处于无人值守状态,一头耕牛挣裂牛鼻撞开牛屋门跑了出来。幸好第二天被人找回……谁会想到,转眼间“裂鼻子”就老了,耕不动田了,终究逃脱不了被人屠宰烹食的悲剧结局。

父亲对我们五兄妹家教甚严:诚信,仁义,纯善。尤其是纯善。我在散文“纯善人生”中有过详尽描述。小时候我惧怕父亲,他的责骂很有力度。但是在深冬的牛屋空地上,那天他看到我后,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可他投向我的眼神是忧戚的、揪心的,这种陌生的感觉一度令我惶恐不安。

他似乎是想告诉我,杀牛这个事,不仁义,也不好玩,你个毛孩子跑来凑什么热闹?

我想大声回答他,我不想来,我要回家。

可我只是木桩一样站着,任抓不住的时光缓缓涌来,拂过我冻疮紫红的小脸,流向我们未知的远方。

但一丝淡淡的惆怅,一缕愧疚无奈的神色,仍在纠结着父亲。

我这时格外想亲近他,想不顾一切投进他温暖的怀抱,想用一个儿子的方式,来安慰他。

可我仍然木桩一样站着。这时旷野上一缕冷风“嗖嗖”地刮过,血腥的气味一下子飘远,我的鼻腔里满是新鲜青草的泥腥味儿,我不知道是喜,还是忧?但我相信:这股新鲜的风儿,同时也轻轻掠过父亲清瘦坚韧的脸颊,他那原本黯然的眼眸,瞬间柔亮。

可随着血腥的气味绕了大半圈后回来,一股尿意自胀热的膀胱直往上涌,我夹紧了双腿,同时又感到身上透骨的冷和肌肤凛凛的寒,这三种体验掺和起来对付我,我害怕了——拼命地挣脱小伙伴抓住我的手,把他推开,两行憋屈的泪水在小脸上任性地飘,我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所以至今,我仍然记忆弥新!

为了验证这段模糊的太过久远的往事,这一幕太过悲怆的画面。

就在不久前的一次回乡,我还跟村中一位长者讨教过。

长者沉思片刻,十分肯定地告诉我,是杀过牛。每年冬天都会。杀的都是那些老的再不能耕地干活的老牛,那时候做生产队田,日子太苦,孩子们一年到头也不见荤腥,苦死了,刚好杀一条老牛,给全村的男女老少过个好年。

不过,生产队也处理过病死冻死的牛。老者补充道。

每年的冬天,就接近年根了。我们生产队还要进行一次冬捕活动,全村的男女老幼都会赶到那口当家水塘边瞧热闹。参加捕鱼的青壮年,穿着肥大的皮水裤,下到刺骨的冷水里,合力拽起那张硕大无朋的大网,声势浩大地从塘的一边,扯到塘的另一边。这时,渔网里那个噼里哗啦的闹腾劲儿,实在是太有看头了,溅起的水花线足有数米长。塘埂上站满欢呼的人群,随着一条条大青鲲、大头鲢,大鲤鱼,鲫鱼等渐次跃出水面,欢呼的人群几乎要沸腾起来了。

接下来就是每家每户分鱼的环节。

过去屠宰行里有句俗语:“猪草包,羊好汉,牛的眼泪在眶里转”。意思是说屠宰时猪的嚎叫声惊天动地,草包一个;羊却一声不响,够得上是条好汉;老牛则是满眼充满哀怨的泪水,似乎在诉说着最后的委屈和无奈。

我不知道可怜的“裂鼻子”水牛在临死前是否流过泪?

我想知道这个答案,我又害怕知道这个答案。

6

冬天的故事还在延续。

话说2018年1月26日合肥大雪,在当夜零点38分窗外大雪纷飞时,我写下一首题为《记住这个雪夜的冷》的小诗,为方便记述,请容许我把诗的建构整合成散文诗的语言:

今夜,我从一只鸡的刑场上逃离,我拼命地逃下楼去,就是不愿听到她在临终时发出来的、那绝望的呜咽和暗哑的惨叫。

鸡是农村散养的土鸡,正宗的吃嫩草、虫子和菜叶长大,是我妹妹(注:我家两个宝的姑奶奶)从乡下捉了来。鸡,可算是长了见识、开了眼界的鸡,第一次走出小村,离开她温暖的小窝与曾经一起在草地上捉虫子吃的相亲相爱的玩伴们。事发太突然了,她都来不及跟她的花心老公告个别,那只晃动着漂亮头冠的大公鸡,此刻还在鸡群里滥情。她第一次坐上“村村通”的中巴车,第一次见识了城市的眼花缭乱,真是怪可怜的,一路上也是被五花大绑着的。

好在,不是旧时土匪绑票那样,生生地给蒙上了双眼。

之后,好象是等待判决,她被临时寄养在我独居的小屋,这就有了陪伴的意味,我的夜晚好像不再孤单,下班回来,听到我的开门声,她会站起来,侧着小脑袋看看我,然后“咯咯咯”地叫几声,对我表示了热情的欢迎。(就像后来鱼缸里的小鱼儿)尽管我听不懂她的想必十分开心与问候的话语。

今冬的城市是出奇的寒冷,当第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时,屋子里的寒气四处蔓延,不管喜不喜欢,我总不能把她抱上床来相拥而眠吧,我为她准备了一只铺上旧报纸,和碎布头的大纸盒。

我关闭了通风的窗子,生怕窗外漫天的雪花飘进来,冻坏了她,我撒一把米粒和青菜叶,倒上小半碗清水,确保她不会饥渴,尽管她的回报是一地鸡屎,我也视若无睹,乐此不疲。她开始熟悉了我的咳嗽,她渐渐习惯了我坐在计算机前敲打键盘的“啪啪”声,她还容忍了我抽烟时满屋子弥漫的烟味。

短短三天后,她的判决书就下达了,而且是无诉可上的“终审”。我和她的“抱团取暖”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我本善良,从不杀生。况且,我和一只鸡,三天的不离不弃,相处得如亲人一般,在同一屋顶下的陪伴,化解了寒夜的孤独,化解了这座城市这个冬天出奇的寒冷。

现在,闪亮登场的是一把菜刀,一个女人。我无可奈何,唯有选择逃离,女人是好女人,好外婆,她的两个宝贝外孙女儿,都是刚刚认识世界的幼年。女人杀了鸡,好炖上一锅香喷喷的鸡汤,给两个小不点补一补身子骨儿。

鸡没有错,好女人显然也没有错——这到底是谁的错呢?

是错在那把行刑的菜刀?还是这个奇冷的风雪弥漫的寒冬?……

7

季弟小兵曾经返回故乡许葛村当过一段时间的“猪倌”,他是卯足了劲要大干一场的,他在老屋西边有模有样盖了一排猪舍,疏浚了下水,到安徽本地著名的生猪市场长丰朱巷买来小猪崽,还扛回了几麻袋饲料。他每天穿着蓝布长衫、脚蹬长筒靴在猪舍里拌饲料、铲猪屎、修门补窗、安装照明和取暖的灯具,把该想到的和做到的都实施得很到位,几乎把心都掏了出来,精心照料着他的小猪崽。他整天在猪舍里进进出出,拎着泔水桶忙前忙后,其干炼勤朴的形象,毫不逊色于那些养猪专业户。后来由于生猪市场行情下跌,饲料涨价等非人为因素,小兵苦撑了一些时日后,养猪发家梦终宣告破灭。

我这里不想再翻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只为穿插一个小故事。

一天,小兵忙妥了猪舍的杂活后,到村里的当家塘边涮洗一身脏兮兮散发猪屎臭味的衣裳。

时令已是仲夏,天气有些燥热,塘周边的菜园和近旁业已废弃的旧铁路上不见一个人影,树上的知了倒是一声声叫得欢畅,小兵索性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准备下水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这时,他发觉水面上的异动:清浅的水面上忽闻“泼泼”的声音,一条小小的波纹慢慢在增大,但见一线约隐约现粗戳戳黑黢黢的鱼脊在水面上游弋,小兵心中一喜,知道是遇上大家伙了,他想也没想,赶忙下水,划着双臂往水深处,直扑那还在缓缓移动的一条线而去。他只想拦头截获它,来个速战速决。大鱼觉察后赶紧“急停”,它原地摆尾偏头,掉转方向,朝那水草茂盛处“嗖嗖”游去。一时间,搅翻的水花溅起千堆雪。

小兵并不着急,心想你既已显形,焉能变得回去?就算你是修行千年的鲤鱼精,也逃不脱我老法海的神通术,今天定叫你成为我瓮中鳖,盘中餐。

怎奈水草牵扯碍事,塘底淤泥陷脚打滑,眼见骁勇的猎手与那逃命的猎物距离越来越远,小兵大致估算了一下角度,避开水草,深吸一口气,索性扎个猛子,手划脚蹬,再次拦头追去。

双方各怀心事,一个想,被我撞见了,这就是命,注定你今生就是我的一道菜;另一个在想,你追的是菜,我逃的是命,一码归一码好吧!

我这里是在乱弹琴。水塘里的一场肉搏战还在精彩上演。

第一回合,小兵没占到上风,第二回合,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这第三回合该如何继续,谁个心里都没有底,大鱼边逃命边寻思着,好歹我也是一路厮杀血拚打败一茬茬强悍对手,统领过一个庞大族群的“鱼大王”,论实力论智慧还有得一拼呢,要不是这该死的夏天枯水季提前来临,又怨我在这一塘死水中憋屈已久,想冒出来吐口泡泡、透透新鲜空气,凭你这邋遢小样儿,想拜见本大王一面,怕都不够资格哩!

大鱼一边胡乱想着心思,逃跑的速度还是超常的,见对手又是拦头而来,不免就慌了神。没等它想好避险的招儿,小兵已赫然潜游到跟前,双手出击包抄而来,欲钳住砧板一样硕大的鱼头,大鱼慌忙中使出一招蛟龙出水,摆尾摇头,又一次轻松脱身而去。

小兵兀自一惊,心知这个对手不穰劲。

这一招双方又是打了个平手。

半亩田大的池塘,此时成了比拚实力、斗智斗勇的水战场。

一时难决上下。小兵傻楞了几秒钟,刚想好了另一着棋,正欲抽身游去,但见那大鱼已掉转方向,抽风般迎面扑来,还没待小兵缓过神儿,大鱼已喷着一浪白水,直撞向小兵与水面平齐的胸口,猝不及防,小兵赶紧晃了下身子,想躲过对手这搏命的反击,大鱼已擦肩“呼呼”飞掠而过,巨叉般的鱼尾还猛扫了他的半边脸颊,耳根处一阵疼痛轰轰袭来,引发耳鸣嗡嗡,他愈挫愈勇,甩去了一头一脸的水珠,划动手脚,朝着岸边游去。

大鱼一时占了上风,不免几分得意,想当年自己占水为王时的风光,虾兵鳖将也是前呼后拥成群结队,倘遇到这幕小惊险,那些小喽啰还不把自已争先恐后献出来,以身救驾!奈何今非昔比,满塘水日渐干枯,那些小鱼小虾早被钓钩渔网搜罗而去,后面还有带电作业的要鱼类断子绝孙的夺命神器,类似那“一扫光”农药。可怜的鱼儿,纷纷成为人类下酒咽饭的美味菜肴。

唉唉!大王我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一路落荒逃命不如舍命一搏。横竖都是一死了,还怕他作甚?再者,都活到我这把年纪了,这弱肉强食的龌龊世间,还有什么好贪生啊!

小兵从岸上取来他那件脏兮兮的蓝布大褂,重新入水和大鱼展开又一轮肉搏,最后他用大褂兜脸兜头裹紧大鱼的头部,虽死命挣扎却无力逃脱,终被小兵拖上了岸……

故事伊始便已知晓结果。

小兵捕获的大鱼重达27斤半。

事后,小兵和我闲聊起他那次颇有些惊心动魄的经历。我调侃道,我们都读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你在与大鱼搏斗时,想起过这个经典励志故事吗,这个经典励志故事能否激发起你的勇气来?因为根据百试不爽的语文记叙模板,一般到了紧要关头,我们都会想起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想起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来,然后是力量倍增,信心更足。

小兵撇撇嘴咕哝一句:“我没有,我就想着逮住这条大鱼。”

——风蚀残年的老渔夫圣地亚哥,下海84天都没有捕到一条鱼,但他不肯服输,在第85天终于捕到了一条比他的渔船还大的马林鱼。然而,被扎伤的大鱼留下的血迹引来了鲨鱼,老人的希望一点一滴地被鲨鱼吞噬着,他强忍着伤痛顽强地与鲨鱼作斗争,哪怕最后留给自己的只有大鱼的骨骸……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是捕鱼老人圣地亚哥的信念,它一直激励着圣地亚哥勇敢地向前。它也曾激励着创业者小兵勇敢地不断向着梦想靠近。

可在距离梦想还很遥远之时,小兵就开始动摇了,放弃了。他后来关掉了猪舍,回到合肥,安安分分地做他的保安,直到现在。

8

我初次跟芜湖水莹大姐见面,是在肥东石塘桥张蛮村,清明祭祖,在我爷爷克明公和他的三个兄弟坟茔前跪拜叩首烧纸钱。堂姐水莹是我大爷爷克全公的后裔。那天,她告诉我一件关于我父亲的旧事,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为了更准确地描述,这里我兹录下水莹姐发来的微信:“我的祖母逝于1956年10月18日,当时我才刚满5周岁。因祖母的灵柩停在家中堂屋,地方狭小,来客转不开身,昌富叔才靠在房门里边坐在草鞋堆上埋着头哭。我是凭着父母嘴里讲着昌富叔的乳名记下的,直到遇见你,才将此情况告知。”

事隔许多年后,这两幅画面时常交替出现在我眼前:一个是年轻时坐在草鞋堆上为他死去的伯母伤心哭泣的父亲,一个是那年冬天坐在生产队牛屋空地上屠宰耕牛的父亲。

细究起来,这两件事风马牛而不相及,亦找不到其内在的联系。

我有些迷惑不解,唯一可勉强牵扯上的只有一个:我的父亲同样都处于悲伤之中。

一个是念及故去的慈祥伯母往日对他的关照与呵护,因为那个年月毕竟还是物资极度匮乏之时,民生维艰,想囫囵活下来根本不易,父亲他乡谋生,孤单无助,有时,来自亲人间一句温暖的问候与关怀,亦是寒冬里的暖阳,照拂着一颗苦难的心!

说不定还有几把稻米、几件旧衣相赠,助我父亲挺过难关的大恩德呢!

即使以上我的假设不成立,但至亲亡故,前来凭吊,心怀忧戚,悲悯顿生,亦是可以理解的啊!

一个是中年的父亲,他拿着冰凉的刀具在砍割“裂鼻子”水牛尚有余温的红艳艳的肉身,一边在默念着它往昔种种的好,温顺、憨厚,任劳任怨,因为儿子突发急病,牛屋无人看守,害它挣脱鼻环寒夜狂奔,那一夜所受的罪,还有它犁田打耙时的种种苦累。作为生产队的劳动能手,父亲当然年年使唤过“裂鼻子”水牛耕过田、耙过地,他甚至也曾责骂过它,挥起的牛鞭子也轻轻地抽打过它:世间生命万物,真是有太多的疾苦,太多的苍凉,太多困惑与磨难的无解!

幸好在我们心中,还有一团超越苦寒岁月的暖,她终会化作暖的河流奔腾不止;又像火红的云彩,像透亮的光芒,照耀着我们,涉过前行的路,回到温暖的家。

9

我们说一个人手善,只是一个比喻;就比方说这个人面善,他看人的眼光是随和温暖的,面部的表情以及五官的搭配,是笑意盎然、周周正正的,可不就是面善吗?面善的反义词是面恶,面相丑陋不堪,严重扭曲变形,眼闪凶光,面目狰狞。总之,也就是说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我们要时刻提防他,最好是远离他。

现在面目狰狞的人几乎没有了,你面目狰狞别人也未必怕你,你胆敢跟别人动手动脚,别人也不会傻里巴机,也会奋力反抗,把人逼上绝路时,别人也会以命相搏的。丑陋不堪也可以易容成俊男靓女。骗子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的,甚至都不需要当面骗你,通过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网络,电信诈骗,都能骗得你倾家荡产,血本无归,你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追悔莫及,那端的骗子是看不到的。唯有筑牢防范的堤坝,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必无良策。

还有一种恶,是人性的恶,这种恶隐藏得更深,尤其是在光鲜的外表下,一般人莫辩真假,实在是防不胜防的。

我们通常只会说心地善良,只会说手脚利索。人心向善总是对的,手脚利索是说这人干事情利落,不拖泥带水,显然也是好的。

可是我仍然怀念小时候,父母亲说一个小孩子不欺生,不主动挑衅攻击别的小孩子,喜欢小动物,满满的爱心,就说这个小孩子手善。当然,这个小孩子就是我。

那时候我们生活在乡下,我们在村子里是单门独姓,村子叫“许葛村”,很小的一个村子,一条铁路穿村而过,分为东头和西头,东头队是许姓聚落地,西头队是葛姓聚落地,族谱上都是有记载的,不是姻亲就是堂兄叔伯,那是血脉相连,世代相传的。姓黄只有我们一家,无所倚靠,想靠谁也是靠不上的。

所以我们五兄妹的快乐成长,就有了一些孤单寂寞的意味。所幸我们都生长在新社会,成长的童年,还是蛮自由快乐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穷,是不可避免的,耕种的田是生产队的,打下的粮食也是生产队的,这就是人民公社下的大集体,直到改革开放才开始分田到户,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

长大后,我们五兄妹都成家立业,各自经营起自己的小家庭,先是都有了自已的儿女,再是儿女们又男婚女嫁,我们又有了孙子辈。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光阴似箭也好,似盐豆子也好,似箭,又不是万箭穿心,似盐,从淡淡的咸中,亦能品尝到幸福的过往,于我们平淡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酸甜苦辣,更多的调味料,更丰富的生命体验,这未尝不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鲁迅先生在他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之“狗•猫•鼠”中写道:“……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

一个人长这么老,都年过花甲了,都解甲归田了,还从未伤过生,更不曾杀过生。这个人在当下,在如今,还是比较另类的吧,也是有必要记录在册的。

10

“小雨点”当然不是虚拟的一朵梦,亦不是无中生有的一个物件。

她和我的爷爷奶奶、大伯与父亲,以及我们家族中难以计数的先人一样,仙逝在这座嚣嚣尘世上,追寻完全属于自己的梦想世界去了。

从此后,这条小鱼儿无需整天泡在冰凉的一小缸浊水中,佯装快乐地展现她曼妙多姿的“水中芭蕾”,还被我们戏谑般美其名曰“冬泳”,让我这个顶着一颗愚钝脑壳的拙汉来欣赏。

原先,我的鱼缸里是有很多条小鱼儿的,导致因为缺氧,而陆续死去,在我手足无措之际。鱼缸里就只剩下这最后的两条红金鱼了。

因为我家两个宝都好喜欢观赏鱼缸里的鱼儿,好喜欢蹲在地上围着鱼缸目不转睛地欣赏,交头接耳小声地谈论着,她们还把自己喜欢的彩色玻璃球和玻璃做成的小鱼儿投进去,构成一幅鱼翔浅底、七彩斑斓的优雅景致,这幅温暖的童趣画面,令我生发了一百条养鱼的理由来。我坚持着养,为补充日渐自然减员的鱼,一天,在送淘宝上完芭蕾舞课后,我们还冒着毛毛小雨把电动车拐到附近的“海卉花市”买了五条红金鱼,当我们兴冲冲提着装着水中鱼的袋子上楼后,惹得外婆一脸的不乐意,但她也不好说什么。

我亦心知肚明,每天都把日子过得紧凑匆促,少有闲暇轻松之时,其实我们家,也不太适合养鱼。

之后,我才觉察到了,一味地买来金鱼,放进鱼缸里,这样的补充其实于事无补: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条鱼儿在我的鱼缸里陆续死去了。我就到季弟小兵那里要来一个旧的氧气泵,通上电后给鱼们用上,结果,这两名幸存者终于活了下来。

我把只有两条鱼儿的鱼缸从丁香园女儿家捧回我的合力家园社区五楼,因为两个宝时常也会在这间老房子里玩闹上小半天的。

请原谅我的德行还没修持到虔诚的佛教徒的善果臻身,但我天性的善良,迫使我要站出来,保卫她们,呵护她们,为她们谋求一个适宜生存的良好环境。

但是有一天,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妹妹小多宝无意中伸手触碰了一下鱼缸里的水,正好被眼尖的外婆发现了。外婆一下子暴发了,以鱼缸通上了电(氧气胶管)对两个宝存在安全隐患为由,勒令我立马将鱼缸搬走:“你不把它搞走,我就把它扔到楼下去。”余怒未消的外婆甚至还下了最后通牒。

为了平息这场“内战”,我只好妥协,将鱼缸移在我书房那张空闲的书桌上,尽量挪到靠墙的地方,以防被孩子们伸手便能触碰得到。这个权宜之计,算是两全其美,我和外婆之间,围绕鱼缸而引起的不快,暂时告一段落。

今年9月初,我们全家出境到新加坡旅游,因为要一周之久,我生怕鱼缸里这五朵金花会饿死,脏死,我的担心显然不是多余的。为此,我特别安排季弟小兵抽出时间赶往我的老房子给小鱼儿换水和投食,并在遥远的东南亚小岛上发微信不厌其烦地提醒他。

当我站在新加坡的国标:喷水的鱼尾狮塑像前,我突然想起远在合肥老房子里鱼缸里的五朵“金花”来,赶紧掏出手机给小兵发微信,提醒他要按时给她们换水和喂食。

我对她们的关怀,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11

话说2017年3月11日也是一个阳光晴好的周六,我领着淘宝参加了一场踏青郊游活动,是由某培训机构主办的,地点是在合肥北城三十岗一个人工开发的以休闲旅游为主打项目的农庄。有油菜花地,连成一片的蔬菜大棚,有小水沟和铺着碎石子的小路,有供孩子们玩耍的场地,设施有简易的秋千架、用旧轮胎垫地的翘翘板和平衡木等。其中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捉泥鳅。我们是唱着台湾校园歌曲《捉泥鳅》长大的一代人,农村孩子谁都喜欢捞鱼摸虾捉泥鳅,赤脚走在田埂上,身背小竹篓,蹦蹦跳跳地下到沟渠里,秧田里,水塘里,那时的污染少,野生鱼虾多,每次行动总会有些小收获,又有趣,又刺激,还能改善清汤寡水的生活解解馋。可现在的农田里到处撒农药,下化肥,野生的鱼虾几乎都绝了种。

念书的孩子,现在都在上这个兴趣班,那个培训班,每天搞得比我们大人还要辛苦,他们见都没见过捉泥鳅,更别说是参与了。那天,也不是真正的水塘,只是用水泥砌了个小池子,里面放了从市场上卖来的泥鳅,游戏规则是孩子们用捞网在水里捞泥鳅。我生怕小小年纪的淘宝落于人后,捞不到一条泥鳅,会产生一毫毫失落感,赶紧帮她换了雨鞋,下到池子里,池子里人多拥挤,孩子们都处于久违的亲近“大自然”的兴奋中,我又生怕淘宝在池子里被别的孩子挤摔倒了,弄湿衣裳而着了凉,真不是闹着玩的哟!玩伴中就数淘宝年龄最小,她站在池子里,却是毫无所获,直到大家都捉到了数量不等的泥鳅,交给由陪同家长客串的几名“厨师”手中,做上一盘喷香扑鼻的“泥鳅下挂面”供大家分享。当教练宣布捉泥鳅这个环节已结束后,我们方才捞到了五、六条“漏网泥鳅”。

淘宝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兴冲冲找来一个塑料袋,灌了一点水,把捉到的几条小泥鳅当作宝贝样带回了家,交给当时正在女儿家帮助我们照料两个宝的姑奶奶喂养。

姑奶奶每天就随手抓一小把小麦面粉撒在养泥鳅的红水桶里。

我则负责给泥鳅换水。

中间就发生了一次意外。在我换水时,一条调皮的小泥鳅因为太过兴奋,居然滑溜到了池子里,情急之下,我伸手想捞起它,可是泥鳅实在是太滑溜了,结果它还是掉进了下水道里,从此后,生死未卜。我当时人都傻掉了,心里满是懊恼。

为确保剩下的几条泥鳅能够活得更健康一些,我跟小淘宝建议放生泥鳅,给它们彻底的自由,地址就选在离家不太远的天鹅湖。但是琐事缠身,时间上总是有一些冲突,致使我们的放生计划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几条小泥鳅奄奄一息时,我们才匆匆赶往天鹅湖边放生——但愿它们都会顽强地活下去!

记得那天放生后,小淘宝还直往天鹅湖岸笔陡的台阶边靠近,踮起小脚尖想多看它们一眼。这个稚嫩如花的孩子,还在懵懵懂懂地问我:“爷爷,泥鳅怎么不动了呢?”

我生怕她还会接着追问下去,赶紧把她从不太安全的水边拉走。

我都快要崩溃了。

12

一天傍晚,我和两个外孙女在合力家园老房子楼下玩耍时,忽见一只油黑色小虫子从绿化草丛爬出来,在朗润的月光下,它稍显胆怯惊慌的样子猛然教我心生怜恤。

淘宝惊呼道:“虫子。”

小多宝慌得忙后退几步,小手连拍着胸口:“好怕,好怕。”

但她好奇心很强烈,复又趋前欲瞧个仔细,瞅个明白。

我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生怕小多宝会一脚踩死了它,忙说:“不要怕,不要踩,它不咬人。”

淘宝仰脸问我:“虫子出来干什么?”

我脱口而出:“它是出来散步的。”

小多宝还在傻乎乎地发问:“爷爷,它真是一条虫子么?”

它当然是啊,是一条小生命。

那天,我们袓孙三人就这样围着小虫子,齐蹲在地上,给它行注目礼,让它赚足了面子,然后我们眼睁睁地望着它爬进汽车底下,不见了踪影。

我如释重负,告诉我家这两个年龄加起来都还不到7岁的小宝贝:“虫子回家了,天都快要黑了呀。”

弘一法师圆寂时有两件小事让我震撼。

一是他在圆寂前夕写下“悲欣交集”四字,且悲且欣,发人深省。

二是他嘱咐弟子在他遗体火化前,记得在骨灰坛的架子下面放一钵清水,以免将路过的虫蚁烫死。

活着的时候怜惜蝼蚁命,并不足奇,这是对修身之人的一般要求,但是苦熬到临终之际还在惦记勿伤世上的生灵,这份菩萨心的细腻缜密,非真正的大慈大悲者不能有,真真令世人感而慨叹,肃然起敬!

13

我前世可能就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诗人,悲悯苍生,体恤弱小,不杀生,不伤生,哪怕是一条虫子,一条小鱼,一朵娇柔羞怯的野花,一株弱不禁风的小草。这一直成为我的执念与信仰!

我多想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是为彰显平凡弱小生命的伟大!

我们,这些普通群众,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差不多都有一个共同点:家庭条件、学历、工作,都不好。唯独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的目光聚焦在最后一句话上,眼眶渐渐就湿润了!正是这从善如流,我们的人类家园,才处处透射着人性的柔美春光!

其实,一个人家庭条件、学历、工作,都不好,都没啥。

但是,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竞争机制已被充分激活,高等动物与低等生物共生的世界,一个人家庭条件、学历、工作,都不好,却拥有一颗善良的心,也最容易遭遇烦恼,心怀忧郁!

我的宝贝儿:无论世道是好,是恶;无论我们贫贱或者富贵,请务必善待我们脚下的每一条虫子,水里的每一条小鱼儿,请怜惜这世间每一条弱小的生命吧!不到万不得已时,请不要随意伤害它们,请留住它们卑微的性命!

因为它们跟我们一样,来到这世间一趟,都不容易。

它们个个都是它们专属的那个种族的神灵,也是我们心中敬重的佛!

悼念一条死去的小鱼,我可怜的“小雨点”,我怀念着曾经生活在这苦难世间后又悄然逝去的亿万万生灵。

她们跟我们一样平凡,一样藉藉无名,像草芥,像蝼蚁,她们卑微的生命,因其昙花一现般短暂,而让我心生悲悯与痛惜!

但愿它们比鸿毛还轻的一生,能载入我的文字,因而得以永世流传。

(记于2018年12月24日平安夜从海底捞聚餐回来,夜晚时分。2019年1月15日凌晨改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